焦国标
《广东工商报》一干人马专程来京组织一次规模甚大的副刊研讨会。副刊作家老一代的如舒展、方成,次老的如柳萌、牧惠、王得后、黄永厚,近老的如陈四益,不老的如肖复兴、朱铁志,年轻的如潘多拉,皆来与会,总计在三四十人之间,非常难得。会上一个重要的话题是关于《广东工商报》副刊《天地间》的版式问题,有人说应该再多一些变化,有人说头条可以适当加重,有人说这样也可以,简洁;有人说这个版式显得老气,诸如此类。那么《天地间》的版式究竟什么样呢?其实是目前各报副刊普遍采用的一种版面样式:上下直通分栏;文章标题字号、字体一律;不用花边、黑框或改变字体等编辑手段来突出某篇文章,等等。
轮到我发言时,我说:“从副刊史的角度看,《天地间》的版式一点儿都不老,才五六岁。”虽然整天面对报纸,可是如果要我们具体地指出某个版式的历史有多长,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感到大家一时似乎都在屏息静听我的下文。我说:“《天地间》这样的版式是我1997年编辑《中国文化报·芳草园》副刊时发明的,所以我能很清楚地指出它的岁数。如果翻阅一下当时的《中国文化报》,完全可以把它的出生日期具体落实到某月某日某期上。”
从1997年初到1999年5月,我在《中国文化报》做了两年半的副刊编辑。最初每周一期,不久改为隔周一期,后来又恢复为一周一期。每期发稿在七八千字之间,因为版面上没有广告。按每周一期计算,则月发稿在三万五千字上下。按每两周一期计算,则月发稿量是一万七千字上下。无论是每周一期,还是每两周一期,从发稿字数上讲,都可以说是当时(甚至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中国报界最大的一块副刊。一般说来,副刊编辑的最大任务是约稿,我编辑《芳草园》副刊两年半却很少约稿,个别时候打打电话也是有的,但是催稿的事从来没有过。不是我未尽编辑之职,实在是我有我自己的副刊编辑理念。
中国报纸之有副刊,有一个多世纪的历史了。众所周知,副刊文字最初叫做“报屁股”,皆吟风月、弄花草、鸳鸯蝴蝶之类。后来到“五四”时期,《晨报》副刊经李大钊之手有过大的转变,背负起文化政治宣传的使命,并由此发展成配合正刊宣传的一种副刊理论。无论转变前后,副刊传统有一点一直没有变,那就是重视名人名家的稿件。副刊仿佛就是专供文化名人们展示风雅,专供普通读者瞻仰、倾慕的。所以后来总有一些副刊编辑常常津津乐道当年向名人名家约稿的旧事,言下颇感自得。
我不。我一向抵触名士习气,不慕名家。我认为,名人名家过去写过好文章,现在文章也写得很溜,但是常常失之于油滑,匠作之气多而清新刚健之气少。更有一些大家,位高爵显,身名俱泰,操觚染翰,不是“我们生活在开辟人类历史的新时代”,便是“祖国的山河多么美”,哼哈半天,没有几句掏心话,没有多少真性情,不能指望他们再写出真正的好东西。相反,那些文章新手们,文笔虽欠火候,却多系真情实感,有些内容则是他们一生耿耿于怀、不吐不快、不吐将遗憾终生的事件、经历或感悟。这样的内容,加以精心编辑,必有可观,远比匠气十足、虚骄浮滑的一些名家作品来得动人。
香港文学耆老,《香港文学》的创办人,82岁高龄的刘以先生不久前曾说:“在香港,有些编辑充满霸气,从来不会看新人的作品,请的就是那几个大作家供稿,我不爱来这一套,我只看稿,不看作家的名气。”“我看新人,只要看到他的作品有一点长处,就会刊登。我从来不担心这样会影响副刊或杂志的水平,年轻人开始写作总需要鼓励。你不知道,一句鼓励的话大可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其实,我找大作家写稿,可谓易如反掌,但我不满足于这样,难的是新人新作。”老人这段话于我心有戚戚焉。
副刊园地本是一块公共资源,应该向所有作者开放。名家名人不可能篇篇锦绣,拿一些鸡毛蒜皮以应稿约,编辑就拿这些鸡毛蒜皮编发上版,这是侵占和糟践公共资源之举,是十足的罪过。名人鸡毛蒜皮都很珍惜,煞有介事地拿到公共园地来发表,普通作者特别是初次动笔者一生中不吐不快的东西岂不更值得珍惜?编辑手中也有个公共资源分配的问题。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给普通作者的来稿以更多的重视,并精心编辑,此事不小,关乎“替天行道”。
传统副刊与正刊一样,讲究利用版面强势和其他编辑手段,将名人名家的作品放在突出位置,或者加上花边,或者变换一下字体,或者加大字号突出题目。20世纪30年代,黎烈文编辑《申报·自由谈》,鲁迅在这个栏目发表大量杂文,并被加以花边以示推重。鲁迅《花边文学》集子和后来“花边文学”这个名词皆由此而来。我编副刊,不怎么讲究头条位置,一般是将篇幅较大的稿件放在头条,不是为突出此稿,为的是使版面适合人类视觉的习性,更没有加过什么花边或利用其他编辑手段突出某篇稿件。上版稿件每篇删改压缩到六七百字上下,很少超过千字。到后来,成型的版面是将每版的8个自然栏合并成4栏或5栏,文章自左栏至右栏,从上往下排列,每篇文章标题与其正文等宽,整版文章的标题字号一样大小,除非标题字数太多。这样,全版十多篇文章几无主次,真正如汉弥尔顿所言,是“观点的自由市场”,市场中心与市场边角同等重要,作者在版面的市场上平等地展示自己的观点、经历和情感。
在编辑手段上,平等地、无主次地对待稿件;在稿件的取舍上,不问名与未名,更多地倾向于普通人的生活和思考;在内容和文体上,以表达普通民众思想、感情、观点、思想的言论、杂感、杂文、随笔为主,排斥老式的写景、状物、抒情的散文;篇幅短小,千字以下;版面处理不讲究多少组版技巧,诸稿件一律平等,一视同仁。这样一种副刊编辑路子,后来很快成为一种流行的副刊版式。据笔者留意,地方报纸如《武汉晨报》、《质量时报》、《山西日报》、《重庆晚报》等的副刊,北京报纸如《科学时报》、《经济日报》等的副刊,以及《南方周末》的《百姓茶坊》副刊,是最早仿用这种版式的一批副刊。
回想起来,这种副刊编辑理念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我生性急公好义,爱打富济贫,而是全体国民文化水准已经今非昔比大幅度提高的自然体现。过去副刊编辑之所以重视名人名家稿件,相当程度上是因为能舞文弄墨、文从字顺的人太少。现在不一样了,一是能写作的人群扩大了,有话说、想说话的人多起来了。这是一个时代背景。另一时代背景是当时中国报业发展的状况。报纸多了,副刊当然也多了,副刊作品需求量也大了,有限的几个文化人垄断副刊的时代该结束了,也不得不结束了,普通写手完全能够而且也应该撑起副刊的台面了。两个背景相加,催生出一个新的副刊时代。
当然,这也与副刊编辑版面民主意识的提高息息相关。好稿件在哪里?好稿件就在每天天南海北的自由来稿里。好稿件怎么产生的?产生在副刊编辑精心的选择和剪裁里。平常我的来稿很多,来稿与用稿常在十几比一。常言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自发来稿里总有感人的、别具一格的故事、思想和情感等待你去发现。因而我深感副刊编辑如果不屑于自由来稿,而总琢磨着名人稿件,那么他实在是在舍近求远。有些副刊编辑在名人名家堆里泡,泡来泡去也泡出个附庸风雅的作家头衔来。这样的编辑作家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没有品种上的意义,不做也罢。
整版的言论类短文,整版的一孔之见,整版的无名氏作者,整版的无主无次无花边无变体。《中国文化报·芳草园》副刊的这些做法,成为中国报纸副刊编辑史上的一个转折点。这类副刊显示出越来越旺盛的生命力。近年来,我亲眼看到,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曾经采用或正在采取这样的副刊择稿思路和版面样式。这两年都市报流行时评版,如果追究源头,也与此相关,只是当时我采用的稿件时效不这么强,共同点则是都是满版的观点。我相信,这种副刊样式会像李大钊和徐志摩(徐氏在《晨报》副刊上大量编发新诗,新诗自此才成气候)当年先后改革《晨报》副刊一样在中国副刊发展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