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游击队”

2004-04-29 19:35:02王树廷
上海采风月刊 2004年4期
关键词:南京东路游击队垃圾

王树廷

2004年2月19日,春寒料峭。

持续的晴好天气,这天被打破。一整天断断续续下着的蒙蒙冰雨,让这个城市的夜晚再次体会了阴冷的冬天给人的刺骨寒意。然而在这样的夜晚,在与南京路垂直的一些小马路上,却有将近30个捡破烂者,幕天席地,露宿街头。他们中有些是从外地来上海打工的,却由于各种原因沦落到捡破烂;有些是无父无母的流浪儿,四海为家。他们组成了一支城市里的“游击队”。

他们都穿着肮脏不堪的破旧衣服,拖着装满垃圾的小拖车,白天四处捡破烂,晚上就到南京路附近来露宿。

四海为“家”的人们

夜晚10点半,南京东路步行街贵州路口,一个喧闹与冷清的过渡地带,吕锋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弯着腰收拾这一天劳动的成果——那些堆得满地的瓶瓶罐罐和废纸盒,收拾好这些他才能去睡觉,和他的3个朋友王金荣、陶亮、“安徽人”挤在南京路贵州路口的第一食品商店楼下。没错,这里就是他们的“家”,露天而居。

而他们的工作就是每天东奔西走,捡破烂。

“我们晚上得看着这些破烂,防止被别人偷走,我最恨那些小偷了。”吕锋一面干着活,一面说道。其实,没好意思直接说出口的问题是,他们根本没有地方可以住。

吕锋,重庆万州人,家在农村,中专毕业,来上海才3个多月。

戴眼镜、穿着黑色夹克、藏青色西裤和黑色皮鞋的吕锋,从穿着上根本看不出是捡破烂的。

“每天下午4点多钟开始,我都在这里。”吕锋手指着第一食品商店楼下的一小片空石阶,述说着自己的联系方式。这里的上面有一个四五米的天桥,连接着第一食品商店和旁边的卧室用品公司,下面就成了他们挡风遮雨的好住处。

这地方仅能容下4个人平躺着睡觉,那是食品商店外的一小块石阶,白天这里是周围商店员工停放自行车的地方,晚上空出来了,吕锋他们就铺上捡来的破席子,将就作为自己的床,在这里睡上一晚。

“每天晚上就睡在这里,冬天冷,就用蛇皮袋把被子和人一起装进去。”吕锋和他的“同事们”已经睡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了。吕锋来得晚,其他人都比他早,“像王金荣,他2003年5月份就来上海了,一直就睡在这。”

和吕锋他们睡在一起、算是他们“邻居”的是两位年纪大的捡破烂者,一位年过花甲,一位50岁左右。此时,那位“邻居”老伯已经准备睡觉,正坐在路边石墩上用塑料桶洗脚。不知道是从哪里讨来的热水泡着一双走了一天路的脚,散发出令人呕心的脚臭。而在他们睡觉的旁边就堆放着白天捡来的垃圾。

“哎哟,怎么这么龌龊!”路过这里的行人都捂起鼻子,匆匆离开了。

“洗什么脚啊,反正天天都要出去捡破烂。我都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澡了。”一旁的陶亮躺在“床上”,嘲笑着老伯“洗脚”这一过分文明的行为。由于许多天没有洗漱,陶亮、王金荣他们的双手都是乌黑,指甲中藏满了黑黑的污垢。

“我们也想租个房子住,可现在的房子很难租到,而且价钱特别贵,以我们现在每天捡破烂的钱根本是租不起。”吕锋很无奈。

在城市打游击

2003年12月,吕锋独自一人从重庆来到了上海。一下火车,他就被拉客男子带进了十六铺的一家小旅馆。

“住进去的第一天,我的钱包和手机就被人家给偷了。”因为这次的被窃,吕锋彻底地变得身无分文,连身份证都没有了。

因为补办身份证都要回到原籍地才能办,而且这样的手续很复杂,最长的要一年时间才能办好。 “你问一下这里的几个人,他们谁有身份证。”吕锋气愤地说,语气中充满了对小偷的痛恨与谴责。

王金荣来上海之前在昆明的一家饭店里工作了将近两年,带着到大城市闯闯的想法以及打工两年攒下的2000块钱,他来到了上海。没想到的,在上海,他先后被偷三次,共计被偷3000多块钱。

王金荣拍拍身上挎着的一个皮包,“看,现在我的全部家当都放在这个小包中,24小时不离身,整天背着。”

“唉,你们一会把这里给打扫干净啊。不要弄得乱七八糟的。”戴着“南京东路警署执勤”字样袖章的崔启明走了过来,让王金荣和吕锋把这里打扫干净。

崔启明今年56岁,是南京东路警署返聘的退休人员,负责管一管南京东路步行街的治安。“他们都很可怜的,我们也都知道,你看那些小孩,都是没有父母的,从小都在外面流浪,也没有人管。我们知道他们一直在这路上睡觉,也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但是你们住归住,不能把这里弄得脏兮兮的,我们也不好交代啊。”转过头,崔启明又对“住客”们说。

“知道,知道。我们会的。”吕锋和王金荣一边收拾着堆满一地的塑料袋和废纸盒,一边低头答应着。

“我们已经很熟了,你也知道的,我会弄干净的,你就放心吧。”王金荣附和着。由于在这里捡破烂、露宿,他已经与这里的警署、城管的人混得很熟了。每次碰上这样的情况,他选择了服从命令听指挥,绝不与他们争执。

“他要我们打扫干净,我们就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不让他们有话可说。反正,我们又不去偷,不去抢,我们只是捡捡破烂,又不犯法。”王金荣说道。

“其实我们也不要求什么,只要他们不要经常来找我们的麻烦就好了。”陶亮又在一旁插话。

“大家也都知道,我们这样有碍市容环境,他们经常来赶我们走。”在上海大半年的时间,王金荣学会了与这些警察打游击战,有时城管的人要他们搬走,不让他们睡在这里,他们就搬到其他的地方露宿,过一段时间不管了,他们再回来。

熟练的“职业生涯”

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吕锋和王金荣还在熟练地撕着捡来的满满一个大尿素袋的透明塑料包装袋。这些都是他们白天捡回来的。除了包装袋,他们还捡一些硬纸盒、各式各样的饮料瓶、塑料的珍珠奶茶杯。

撕这些透明的塑料袋最麻烦。“我们要把它们全部撕开,然后把他们上面的商标用剪刀剪掉,否则的话,收购站不收的。” 吕锋和王金荣一面说着,一面手中不停地干着活。

“像这样,我们每天都是要弄到凌晨两三点才睡觉的。”

其实,南京东路贵州路口的这一片空地不仅是他们睡觉的地方,也是他们工作的地方。每天下午四五点钟以后,这里便聚集了周围近30个捡破烂的人来这里。“因为这个时候,前面的废品收购站已经关门了,那些在南京路上捡破烂的人,就到我们这里来卖破烂。”

因此,这里就成了一个临时的废品收购站,因而也成了周围捡破烂的人的聚会地。他们每天在这里碰面,聊聊天,开开玩笑,交流一下信息,互相追逐打闹。

“我已经30岁了,年纪比他们都大,也非常照顾他们。他们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我给他们的。”过年时,吕锋、王金荣他们都没有回家,除夕那天晚上,王金荣拿出自己的一点钱,请大家吃了一顿盒饭,算是年夜饭。

说到吃饭,这可能是他们惟一一次在饭店里自己掏钱买饭吃。王金荣说,平时他们都是捡别人丢掉的饭吃的。

“你知道,垃圾筒里的那些剩饭,一般都是用饭盒装着的,即使有点脏,把那些脏的扔掉还是可以吃的。”

每天他们就是靠吃这里捡来的剩饭过活。

“现在讨饭难,想讨一杯水都要不到。”说着,王金荣从口袋里拿出了5张义务献血证。是他们献过血的证明。那也能换回点小钱。

旁边,一个安徽来的小孩子和那两个年纪大的人躺在那里,已经进入了梦乡。而王金荣和吕锋还是埋头整理着那些破烂。

王金荣老家在云南,去年5月份来到上海。他本来是想去北京的,但是那时北京非典特别严重,就来了上海。“反正,先在上海试试看,不行再去北京吧。”对于这样的生活,王金荣似乎显得很坦然。

从云南来上海的时候,王金荣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堕落到睡马路的境地。王金荣老家在农村,有点轻度智力障碍的他勉强混了个高中文凭后来到了昆明,在一家饭店里打工,并开始学习厨艺。“现在我已经是一个二级厨师了。”带着出来闯闯的心态,去年5月份他买了张火车票来到了上海。

由于手艺不到家,王金荣先后找了两三个工作,都没有长久干下去。“有的地方才干了一两天就说不要我,有的地方,干了很长时间,也拿不到钱。老板就是拖着不给你。我们又不是什么人才,他们不会和我们签什么合同,如果硬要签,他们就不要我们。”不得已,他才开始捡破烂。

“这些饮料瓶一分钱一个,袋子一毛钱一斤。一天捡来的这些东西,也能买个二十多块钱。”除了自己捡,他们还收一些附近居民家中的废品或者其他人捡来的破烂。

“我们刚开始的时候只是想在这里收破烂的,但是发现这样很不合算,后来我们也开始自己捡,晚上回来这里再收一些。”

为了捡这些别人丢弃的饮料瓶或者废纸盒,他们每天都要东奔西走,一天至少要走个二三十里路。“曾经最远的走到浦东张江那里,西边最远的走到徐家汇那里。”每天在大街小巷中穿来穿去,王金荣对上海的熟悉不亚于一些上海本地人。

有时看到路上的行人手中的饮料快喝完了,王金荣还会主动上去跟他们讨,“别人看到我去跟他们要,也不好意思不给,有的还有很多没有喝完也给我了。”

“我跟你们说,你们难道不懂规矩吗?怎么能这么乱搞呢?怎么能到我们麦当劳里面去捡呢?”正干着活,一位麦当劳里的老伯伯怒冲冲地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开始斥责他们。

“我知道,我们绝不会去捡你们店里的垃圾的,这些道理我们都懂,可能是那些小孩,他们不懂事,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情况了。”王金荣拼命对这位老伯打招呼,一面又开始骂旁边的陶亮不会做事,到处惹事生非。

王金荣说:“其实,我们最主要的还是在南京路上捡。这里人多,商店也多。但是这些商场和饭店、快餐店都是不允许我们进去捡垃圾的,一方面我们进去不是为了消费、买东西,商家不欢迎;另一方面,像我们这样穿得破破烂烂,而且很脏的人走进去,人家也不欢迎。”

吕锋和王金荣他们经常偷偷摸摸地走进去,有几次被商场的保安发现了,给哄了出来。

“有一次,我跟他们说,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是平等的。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他们说,什么平等,我跟你怎么是平等的呢?不过,有时候想想,捡破烂还是比打工好,只要自己能不怕苦、不怕累,就能挣到钱。”吕锋捡了一段时间破烂以后,似乎不太愿意再回去打工了。

“但是,家里人还是不知道,我现在在上海是这样的。我没有敢跟他们说。他们只知道,我是在这里打工。”说到这,吕锋的眼中开始含着泪花。

“初中毕业时,我没有去考高中,而是去读了一个中专,因为这样可以解决户口问题。那时候上高中的话。说不定就可以读大学了。”对于这一次的错误选择,吕锋懊恼不已。

“我这是在忏悔。”吕锋这样形容自己现在的生活。是的,他是在忏悔,以露宿街头、捡破烂的方式忏悔自己当初没有考高中而选择了读中专。

何处是归程?

2月21日,星期六,由于突然下了大雨,王金荣和其他人很早地就回到了贵州路天桥下。

“这一共是94个瓶子,一个1分钱,那就是9毛4分钱,加上那些纸盒十块两毛,一共算你十一块三毛钱。”一位常来这里的阿姨向王金荣卖废品。

“12块嘛算了,我经常来卖的。”

“不行,不行,我都已经算多给你了。我都不赚什么钱了。”

讨价还价了片刻,最后王金荣给了阿姨十一块八毛。

“两天前的夜里,我们又被警察关起来了。因为附近地区发生了一些案件,我们都算是犯罪嫌疑人。我跟警察都是老熟人了,他们调查后也不管我了,把我放了出来,还有旁边的老伯也让放出来了。吕锋还有其他两个人还在里面,说不定要待上十天半个月。”

“今天晚上,我不准备睡在这里,警察不让我们睡在这。我要到别的地方去。”由于吕锋不在,王金荣昨天一个人干活到凌晨4点多才睡觉。今天下雨,他可以早点收工,站到了隔壁一家“羽绒制品”商店的门前,和里面的阿姨说起话来。

“那是他的干妈。”陶亮介绍道。“他的干妈有很多的,对他很好。常叫他去吃剩饭。”周围人确实已经习惯他们的存在,经常照顾他们。

“干什么,你?”王金荣突然大叫了一声,随之人群中传出了一阵哄笑。原来,陶亮这小孩顽皮,当众脱下了王金荣的裤子,引得众人大笑。

站在马路另一旁的湖南人燕平跑过来搭讪。燕平也在这里捡破烂,他老家也在农村,还有一个哥哥和妹妹,都在乡下种田。“靠自己种的粮食,一家人过不好,不如出门。”

“刚来的时候,也打过一段时间工。可是工资总是拿不到,又没有钱吃饭。”燕平说道。

“他刚来的时候啊,还嘲笑我们呢,说你们这些人吃的是垃圾,穿的是垃圾,人也是垃圾。”陶亮在一旁打岔,顺便嘲笑燕平。

“确实是这样的,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我就指着他们这么说。”可没过多久,燕平也变成这样了。“我发现吧,去打工还不如在这里捡破烂。”

燕平每天晚上不睡在这里,“我睡在附近,不在这里,睡一起的人多了,不太好。”

对于未来,燕平没有多少想法,与其他人一样,他只要每天温饱问题不愁就可以了。

“人嘛就是这样,我每天捡破烂赚到十来块钱够去网吧上网的了,就不再捡了。”

燕平每天的生活很规律,晚上去网吧熬一个通宵,白天上午就睡觉,下午起来出去捡破烂,到晚上卖了,换十几块钱再去网吧。“每天最主要的也就是中午和晚上能捡到一些破烂。”

“你们这些人就是没有什么理想。”王金荣对他们这样虚度光阴表示不屑。“我这个人就是做什么都要是做得最好的,捡破烂也要捡得最好。”

王金荣与他们不一样。在谈话中,王金荣不止一次向周围的人炫耀自己的家乡:“你知道云南是多么好的地方吗,那里可是动植物的王国。”

离开昆明的时候,王金荣并没有告诉自己的父母,他只是给自己的弟弟写了封信,告诉他来上海打工。“我想,他们不会知道我在上海捡破烂吧?”

“回去又能怎样呢?还不是种田。”在这里捡破烂的人,除了那些无父无母的流浪儿,绝大多数都来自农村,虽然在家种地,或许衣食无忧,但是他们都认为与其在家种地不如来上海闯闯,或许还能闯出一点名堂来。

“我是不会轻易回去的。”捡了一段时间破烂后,王金荣已经攒了不少的钱。

“看我身上,这些衣服都是捡来的。”王金荣指着身上一件脏得显出黑来的黄色呢子上衣,“上海的很多人, 衣服划了一个口子,或者穿了几年旧了,就扔掉了。我们就捡回来穿。”

“反正我现在吃饭和穿衣服都不花钱,可以说,平时都不用钱,每天捡破烂,一个月下来也能挣八九百块钱呢,一年攒个一万块是不成问题的。”王金荣开始盘算自己的收入。

“你要知道,一万块对于上海人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在我们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可以开一个小饭店,或者其他的小店,自己做生意。”

王金荣的话基本代表了大部分不惜在上海这座城市露宿街头,靠捡垃圾为生的人们的终极“理想”。谁也不能简单地评说一种生活方式的对错,只是王金荣们是不是真的能够达到他们的“理想”?并且在达到“理想”的过程中给上海这座城市带来了什么?这恐怕是需要引起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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