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王

2004-04-29 00:44张锐强
当代 2004年4期
关键词:狙击手卫国老头儿

张锐强:1970年出生于河南信阳,1988年高考考入解放军后勤工程学院建筑系,同时入伍,1992年毕业。1999年退出现役,做过报社记者。现供职于胶州市城建局。新千年开始习作小说,在《小说界》、《百花洲》、《莽原》、《雨花》、《啄木鸟》、《飞天》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三十余万字。

一戴上专用的射击头套,李卫国和队友杜杰立即成了电视上的恐怖分子,浑身杀气。你想想,黑糊糊的头套上只有两个窟窿,露出两只眼睛,怎么可能不恐怖。

李卫国和杜杰猫着腰,迅速进入预定的伏击位置。占据有利地形,寻找最合适的射击角度,搜寻罪犯(准确地说,应该叫犯罪嫌疑人)的身影,出枪,瞄准,等待最后的命令。这一切,对李卫国这个全总队范围内的枪王来说,早已是轻车熟路。

旁边的干警还在喊话。为了争取时间、尽力安抚罪犯的情绪,也为了让狙击手准确捕捉罪犯习惯性的行动轨迹,确保首发命中。对狙击手来说,每次行动都只有一次机会。成功或者失败,无辜者(当然也包括罪犯)是死是活,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一切都掌握在狙击手的那根食指之上,不能不慎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已经接近下午四点。经过五个多小时的对峙与谈判,罪犯依然不肯就范。再拖下去能见度越来越差,会影响狙击手的射击精确度。现场总指挥权衡利弊,命令开始行动。

这是一起因为恋爱纠纷而引起的劫持人质事件。罪犯的匕首一直抵在情敌脖子上。通过狙击步枪上的高倍瞄准镜,李卫国能清楚地看到匕首在斜阳下反射出来的道道寒光。罪犯要求见见自己的昔日情人,也就是人质的妻子,现在她已经根据安排来到现场,并慢慢向目标靠近。为了看到她,罪犯走出了他一直龟缩在其中的民房大门。

现场还在喊话。人质的脑袋首先出现在瞄准镜中,然后是罪犯。他挟持着人质,慢慢跨过门槛,来到屋檐之下。他显然意识到了某种危险,因此脑袋一直躲在人质后面。

从李卫国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罪犯的侧面。空间很小,角度也比较刁,但这一切都难不住李卫国。他枪王的称号经过了将近二十年时间的检验,可不是浪得虚名。而且如果撇去罪犯和人质的脑袋距离很近,且有可能移动这个不利因素,这个角度实际上还比较有利。狙击不同于一般的射杀,要求瞬间死亡,因此两军阵前通常使用的前胸这个位置他们几乎从来不用。他们的目标只有两个,一个是以太阳穴为中心的五公分圆,一个是以眉心为中心的五公分圆。只有这两个位置能直接命中罪犯的中枢神经,让他立即死亡,而没有任何垂死挣扎的机会和能力。

李卫国屏住呼吸,按照抓移动靶的要领,果断地锁定罪犯的太阳穴,然后扣动扳机。一声闷响过后,罪犯应声放开人质,瘫倒在地。

又一声闷响,是杜杰以防万一,朝已经倒地的罪犯胸前补射了一枪。这些都是事先布置好了的,以防他引爆腰间的炸药。尽管没什么必要。李卫国看见,罪犯胸前涌出了鲜血。随即,许多警察从四面八方出现,迅速跑向现场。

李卫国下意识地擦擦枪口,然后转身坐下,不慌不忙地分解狙击步枪。这东西平时用不上,一般都保存在枪盒里。瞄准镜,枪管,枪身,枪托,固定的几大块一一放进枪盒,然后提上枪盒,起身钻进旁边的一辆轿车。他们只负责射击,打扫战场不是他们的责任。

轿车发动起来,疾驰而去。离开现场很远之后,他们俩才取下头套。杜杰递过一支烟,李卫国接过来点上,然后深深抽了一口。

下车之前,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每次任务之后,都要写一份总结报告。不是一般工作报告那种公文材料干巴巴的空洞格式,主要是总结任务中出现的新情况,以及狙击手的新心得。字数不多,篇幅不长,但内容都在要害上。这对培养狙击手是非常重要的。以前李卫国对此都很上心,现在有了杜杰这帮小年青,他也乐得偷点懒。名分上二人是队友,实际上也算是师徒。虽然杜杰在特警队受训时的教员并不是李卫国,但特警队的那点本事,不经过实战打磨,根本不牢靠。这几年来,李卫国一直在手把手地带他。

杜杰打开车门。李卫国首先下了车,回头对杜杰交代几句报告要点,然后走进办公室,换好衣服径直回了家。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洗澡。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来一次大扫除,衣服从里换到外。对于丈夫这样的习惯,老婆一向很满意。女人嘛,总是希望男人利索一点,干净一点,体面一点。当然,丈夫为什么要这样,她并不明白。她只知道丈夫是副支队长,但却不知道他还是狙击手。李卫国从来不向她透露行动的任何细节。偶尔说起一两件奇案,也都以旁观者或者道听途说的角度展开。

吃完晚饭,李卫国去了父亲家。父亲是个老革命,住在干休所。他抗战末期参的军,番号是李先念的新四军第五师,主要在大别山一带活动。以他这样的资历,再不济也应该熬个师长副师长什么的,但因为朝鲜战争期间那个现在听起来近乎荒唐离奇的战场事件,他离休前的级别却只是个副营。而且如果不是后来落实政策,就连这样的级别也拿不回来,更别说离休进干休所了。

除了日常的看望问候,每次行动结束之后,李卫国都要去看看父亲。这跟洗澡一样,也是个雷打不动的习惯。说起来他的枪王称号颇有点世袭的意思,因为父亲以前也是枪王,而且经历比他更加辉煌。参加新四军之前,就是个枪法出神入化的猎人,能准确击中天上飞的山鸡,地上跑的野猪。这可都是活动目标,跟战士打死靶子不同。如果考虑到武器精确程度的差异,则更没有可比性。不过,他的枪法神并不表现在这里。击中活动目标固然厉害,但也只是猎人的一般手段。要想在大别山的丛林里讨生活,就必须达到这个境界。否则一枪不中,愤怒的野猪和豹子什么的会要你的命。那时不比现在,丛林里到处都是飞禽走兽。狼就不用说了,见到豹子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李卫国的父亲枪法神,主要表现在他能打眼对穿。

所谓眼对穿,就是子弹从一只眼睛穿进去,再从另外一只眼睛穿出来,最后猎物的皮是完整的,一个弹孔都没有。这样的兽皮,价格自然比有枪眼的高。不过,虽然这个好价钱对猎人而言不能说不重要,但却不是最重要的。那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那时整个大别山区,谁不知道他枪王李铁锁的大名。

和往常一样,父亲依然孤零零地倚在沙发上听豫剧。母亲过世快十年了,这些年来父亲最主要的生活内容,就是听戏。从常香玉到马金凤,如数家珍。李卫国和姐姐姐夫他们劝过他多次,要他随便搬到哪家去,和孩子们一起生活,或者几家轮流住,父亲都不同意。没有任何理由,只有干脆利索简简单单的一个字。

不。

进得门来,李卫国习惯地问了一句,爸,您吃饭了?录音机的声音很大,也没听清楚他究竟回答没回答。

父子俩在沙发上相对无言,闷声枯坐。李卫国并不是沾沾自喜地来向父亲汇报成绩的。全家人中,只有父亲知道他是狙击手。确切地说,只有父亲一个人知道狙击手的确切涵义。因为他自己就当过多年的狙击手。自从加入新四军第五师,他就一直干这个。当时狙击手的主要目标有三个,敌人的战地指挥官、炮手或者机枪手。以他眼对穿的功底,每次战役自然都有所斩获。就这样,等打到朝鲜去跟美国鬼子拼刺刀时,他这个连名字都不会写的猎人,已经当了副营长。当然,现在看来这个进步一点都不算快,简直就是老牛拉破车,但当年大家都不这么看。那时真不是当官,而是为人民服务。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这么想。不是官话也不是笑话,而是历史,是时间的鸿沟。

李卫国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看望?父亲对自己恐怕还有点眼不见心不烦;讨教?父亲早已不谈枪法,而且一向反对他操枪弄棒;炫耀?自己的水平远不及父亲。现在狙击步枪都配有精确的瞄准具,而父亲的猎枪都是他们自己制作的,是地地道道的土枪。

父亲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客厅里的灯光偏暗,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他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白花花的头发有点长,眉心半掩半露,朝李卫国这个方向的太阳穴全被白发遮盖。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在心里画那个五公分圆。即使闭着眼睛,他也不在话下。一旦进入状态,他眼里就不再有人头,而只有一个专用的狙击手训练靶标。那个靶标比通常的靶标小很多,一般靶标最外面是五环,脱靶之后叫烧饼,而他这个靶标上最外面是八环。如果真打到八环上,基本就成了严重事故,七环的效果则完全等同于烧饼。

每见一个人,李卫国的第一反应就是在心里画那个五公分圆。当然,持续很短很短,不超过一秒,完全是电光石火般的短暂一瞬。没有别的,只是一个习惯动作,一种自然反应。这个问题他没有跟别的同行交流过,他自己将之视为优秀狙击手的职业素养。所谓万事开头难,习惯成自然,这就是习惯。他以前曾经看到过一则笑话,说是一个厨师年三十下午在家里忙活晚上的年夜饭,切猪肝时切着切着,突然拿起一块,飞快地塞进腰包里。家人不解,问他为何,他这才如梦方醒,自我解嘲地笑笑,说我还以为在单位呢。这是什么,这就是习惯的力量。

李卫国看着父亲,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阵阵悲哀。最能体现狙击手竞技状态的,是他的眼神。可现在父亲两眼浑浊,完全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别说枪王,就是一般的狙击手,只怕也不能胜任。可是,这并不是一眨眼刚刚发生的事情,多年来,至少近十年来,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想象一下当年他在大别山的丛林里猎狼伏豹时必然具有的矫健身手,再看看现在,一代枪王,晚景竟然如此凄凉,他心里自然感慨良多。尤其这个人还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两人之间血脉相通。

一曲间歇,李卫国见缝插针地问道,爸,您最近怎么样,还好吧?还能怎么样,你不都看到了吗,老样子,不好不坏。父亲这话内容稀松平常,但语气却带有一丝阴阳怪气的味道。如果在其他一些子女不那么孝顺的父子之间展开,可能代表着牢骚不满,但搁在李卫国身上,却只能理解成为隔阂的隐性延续。当然,这也不是刚刚才开始的事情,他早已习以为常。

没错,只能这么理解。对于长子幼子同时也是惟一的儿子李卫国,老头儿心里一直疙疙瘩瘩的。这种不快的记忆,开始于他热中于玩弹弓的童年时期。

老子英雄儿好汉,这话并非完全没有科学道理。李卫国的射击天分在童年玩弹弓时就已经显山露水。对于儿子的行为,老头儿(当然,那时他还不是老头儿)刚开始并没有在意,毕竟那是那个年代男孩儿最主要的娱乐项目。老头儿的不安,开始于那次老师的告状。

那一天,李卫国的班主任忽然端着一盆花儿找上门来。花盆里狼籍一片,几朵花都掉在下面,夹杂着几片打碎的叶子。不用说,都是李卫国的杰作。

作为班上的第一淘气鬼,李卫国跟班主任不是死对头也是死对头。前两天,上课时间他在课桌里玩弹弓,一不小心击中了同桌的手。同桌疼得大叫一声,眼泪扑簌扑簌直掉,课堂上自然也是一片哗然。班主任一怒之下抓过弹弓,当众将两条“腿”别断。那是李卫国最得意的弹弓,弹弓叉上缠着红步,皮兜子也是新的,小家伙的热气还没玩过去,心里自然记着账。过两天新弹弓落成竣工,就首先拿班主任窗台上的那盆花开刀祭旗。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没看见,但落到花盆里的弹丸小石头却暴露了踪迹。而整个学校里谁的弹弓最有准头,不用调查,除了李卫国还是李卫国。

老头儿大为震惊。不过,使他震惊的并非儿子的大逆不道狗胆包天,竟然敢跟班主任作对,而是他的准头。用弹弓在几十米外击中这样的目标,的确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这个小王八蛋,看来真有自己的影子。老头儿看着花盆,心里不由得闪过一丝恐惧——自己一直担心的、竭力要回避的事情,已经初露端倪。

千言万语好容易应付走余怒未息的老师,老头儿回头再来提审儿子。对于自己的罪行,小家伙供认不讳——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一点老头儿心里多少还有一丝欣赏,但理由却让他毛骨悚然。小家伙明明白白地说,我要像你一样,长大也当枪王。不,我要超过你,再碰到美国鬼子,我可不会像你那样手软!

这话触动了老头儿的痛处。自从那件事情过后,他就一直忌讳所有与枪有关的东西,而对那次的离奇事件,更是讳莫如深。除了无数次地对组织交代,外人他一概避而不谈。心里暗下决心,无论如何,将来子女,主要是儿子李卫国不准动枪,远离所有跟枪支接触的行业。但他的决心再大,也敌不过男孩儿的天性,更敌不过当时如火如荼的社会大环境。当时人民解放军是地位最高的职业,全社会都以拥有一顶军帽或者一条军裤为荣。而长大要当解放军,更是无数儿童的最高理想之一。

老头儿不由得怒火中烧,抬腿一个飞脚,将儿子踹倒在地:你敢!小畜生,你给我好好听着,今后要是再敢玩弹弓,看我不剁你的手!说完三下两下又将这个新弹弓拦腰斩断。

弹弓问题由此成了父子关系恶化的导火索。刚开始母亲并不赞同丈夫的做法,再怎么说李卫国是老幺,又是惟一的儿子。皇帝的长子,百姓的幺儿么,都在讲的。但后来,社会环境越来越紧张,母亲也不得不站到父亲那一边。枪给他们家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确实是不祥之物,禁止儿子玩弹弓也算理所当然。于是因为弹弓,两人经常对倔强的李卫国进行混合双打。尽管围剿异常残酷,但李卫国对弹弓的热爱并没有停止,只是活动从公开转入地下而已。高中毕业前夕,小家伙偷偷找到父亲当武装部长的老战友——严格地说,是他的老下级,以父亲的名义撒了个谎报名要参军。老领导的儿子,身体没毛病,出身也知根知底。虽然过去有点小问题(按说政治问题都不是小问题),但毕竟是老领导,再说已经落实政策,他也就大大方方地抬了手。甚至有些需要父母签字的表格,他都主动越俎代庖,一一包办。

一切都整好了,只等部队来领人。这期间,部长一直等着老领导上门感谢,至少要打个电话吧——要知道,当时大家争当兵争得打破头——但迟迟没有等到。部长以为老领导是人穷志短开不了口,就主动把电话打了过去。明里是表功,暗里也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老头儿一听大吃一惊,证实无误之后,坚决要求把儿子拿下。

请神容易送神难。一切程序都已经走完,再往下拿谈何容易。严格地说,只能按照退兵处理。而退兵说得夸张一点完全算得上政治事故。部长不由得挠了头。但挠头归挠头,人家就是不愿意,你能怎么办?而真要闹出去,责任首先是他的。部长心里那个恨哪——恨李卫国挟天子以令诸侯,偷偷打着父亲的旗号办事;恨自己不该一时糊涂忘了严谨办事的原则,甚至还替他签了字;更恨老领导的执拗与不通情理——问及不当兵的理由,他就是咬紧牙关不开口。只有不去,没有理由。部长说当兵多好,政治上有前途不说,还能给你洗刷耻辱。耻辱这两个字部长是犹豫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说出来的,声调在这里也低了好几度。作为那个战场事件的见证人之一,他当然知道老领导的心病。但老头儿还是只有两个字——确切地说,是六个字:不去!坚决不去!

无奈之下,部长只得费尽心机想方设法,将李卫国拿下。好在当时大家都想当兵,临时找一个人顶替并不困难。

这些细节都是李卫国事后听说的。因为这个,他恨透了父亲。为了报复,高考填志愿时,在父亲审查过之后,他又偷偷填了一所警校。而警校和军校一样,都是提前录取。生米做成熟饭,通知一下来,父亲想拦也晚了。

就这样,李卫国最终还是抄起了枪。

第二天一上班,正式的尸检报告也到了案头。虽然只是个形式,但也必须走。好像没有这个报告就无法支持死亡证明,而没有死亡证明,即便你真的死了也不算死亡一样。

不过对李卫国他们来说,这个尸检报告却有另外的重要意义。那是检验狙击手枪法的活靶标。昨天那两枪,一枪从左太阳穴进去,紧贴着右太阳穴出来;另外一枪正好击中心脏。

杜杰说李队,好身手啊。边说边将报告递了过来。杜杰这话李卫国没什么感觉,这些年来,类似的话他听得实在太多,耳膜简直都磨出趼子来了。但报告上面的弹孔位置却让他不由得心里一动。如果稍微偏一点点,不就是活脱脱另外一种形式的眼对穿吗?

作为射击专家,李卫国知道眼对穿的难度。它要求,子弹必须跟目标保持近似垂直的角度。如果误差超过十度,就难以完成。这样的要求,打死目标都不容易,因为你无法精确测定角度。打活动目标比如飞禽走兽,自然更是难上加难。它们的移动速度暂且不去考虑,肯定少不了的草树遮挡,也将大大增加目测角度的难度。

毕竟从来没见过物证,比如当时的狼皮什么的,因此李卫国成年,主要是当了狙击手之后,童年时对父亲传说中的神奇枪法的盲目崇拜逐渐过去,对其可信度越来越感到怀疑。只是父子俩几乎从来不谈及这个话题,因此只能旁敲侧击。他利用回老家省亲的机会,试图走访当时的老猎户。都是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那一茬猎户死的死散的散,再说李卫国也都不认识,因此费了老半天劲,也没找到一个真正亲眼见到没有弹孔的完整狼皮的见证人。大家都是听说。

心事终究是个心事。后来李卫国创造了一个让父亲心情好起来的机会,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怀疑。没想到父亲一听,两只浑浊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忽地一下闪出道道寒光:那还有假?很多人都见过。我那点本事不算什么,真正神的还是你爷爷。他闭着眼睛都能打眼对穿。

父亲的眼神仿佛在瞬间复活,给李卫国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才是枪王的眼神。只可惜,这个复活过程更像短暂的回光返照。父亲话音未落,眼神就再度黯淡了下去,如同黎明之前的星斗。李卫国试图再度调动起那种精神头,提出了技术上的问题,即如何测定并且保持那种近似垂直的角度,但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说,只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它干吗。枪终究是他们家的一个敏感话题,李卫国无法深究,只有匆匆收兵。

放下报告,李卫国又向杜杰提出了这个问题。小伙子年轻,对师傅的这些身世并不清楚。他说眼对穿?好像在小说和故事中听说过。真正这么打,不大可能吧。又没有专门的仪器,谁能保持如此精确的角度?李卫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是啊,谁有这个本事?

除了枪王,谁也不可能有这个本事。或者可以换句话说,没有这个本事,也就不配做什么枪王。从理智和感情出发,如今的李卫国都不怀疑父亲的那段辉煌经历,但从科学和技术的角度,他又不能不怀疑。尽管自己刚刚打了一个近似的眼对穿,但那只是足球运动员射中比球门小很多很多的门柱,是偶然,典型的歪打正着。

可是科学终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比如武器精确程度和瞄准具的差别。如果这能克服,准确目测角度也应该有解决的可能。那时不像现在,那时主要靠人,现在主要靠仪器。当然靠仪器也就是靠人,因为再精确的仪器也是人造出来的。只不过那时主要靠自己,现在主要靠别人,所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不仅如此,父亲当时的眼神,也让他无法怀疑。考虑到父亲的脾气和一贯的思维逻辑,那种油然而生的认真和急切,肯定不可能有假。

因为选择职业的原因,李卫国和父亲之间积怨甚深。自从上了警校,父子俩之间的直接对话就降到了最低值。而等他进特警队当了狙击手,直接的交流渠道干脆完全中断。老头儿在家里公开宣称,要断绝与李卫国的父子关系。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加主要是李卫国儿子老头儿孙子的介入,隔膜逐渐淡化,但终究还是存在着。而且有个底线一直不能完全突破,那就是父亲的种种传奇经历。李卫国听说过许多传说,但都没有得到过父亲本人的证实。他不肯。总是避而不谈。比如他从军的原因。

父亲为什么要参加新四军,说法有好几种版本。老家的县志上有柳林游击大队的记载,说这个自发成立后被地下党掌握的武装,在一次配合新四军五师袭击信阳县城的作战行动中,近乎全军覆没,战斗结束后,剩下的六个人顺理成章地编入了新四军五师。在那发黄的纸页上面,就有父亲李铁锁的名字。但李卫国听到最多的说法,却不是这个。或者说,比这更加深入。当地人都说父亲当时并不是游击大队的固定成员,那时许多人跟游击大队的关系都是如此,没有合同保证之类的手续,高兴就来,不高兴或者家里有事也可以走,游击队并不强求。那次配合作战,父亲并没有参加,但事后还是到了李先念旗下。之所以如此,主要是他刚刚在山上打了一个败仗,一个很大的、无法继续保持枪王荣誉的败仗,不得不跟着队伍远走他乡。

传说经过是这样的。父亲伏击了一只狼,为了追求眼对穿,一直等待着引而不发,以寻找最佳时机。调整角度是很难的,一个很小的角度,都要悄悄走出老远。狼在动,父亲也在动。最后,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狼终于发现了父亲的踪迹,不顾一切地扑将过来。父亲仓皇之中开了一枪,别说眼对穿,一只眼睛都没打着。虽然最终将它击毙,但一张皮上有两个枪眼,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为了保全大别山枪王的面子,他只能参加队伍远走高飞,用小日本的鲜血洗刷耻辱。

当然,还有另外的说法。有人说父亲那时莫名其妙地害了脱发病,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最后成了秃子。奶奶害怕他找不到媳妇,就让他参加了队伍;还有一说是当时猎人的生活很困难,因为打猎有许多规矩,比如春天发情的野兽不打,怀孕的母兽不打,未成年的小兽不打等等。另外,每年猎杀的动物总数也有限制。当然不是别人限制,而是自我限制。不能超过一定的数量。每年过年,猎人都要在家里给山神爷设个牌位,祭奠时详细汇报全年的收成,感谢山神爷的厚赐。这么多的限制已经足以捆住猎人的手脚,更何况父亲还有更加严格的限制,非眼对穿不打,因此生活只能越发困难,无奈之下,这才去吃粮当兵。

这些说法都是野史,没有一个能够得到最后证实。不过李卫国看过几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那上面的他并未聪明绝顶。母亲也证实,他们结婚时父亲头上是跟大别山深处一样茂密的丛林。所以李卫国比较相信猎狼失败的说法。或者几个说法的因素都存在,但挽回面子起了最关键的作用。几次省亲期间的走访也表明,这种说法的支持者最多。

狙击手的工作就是这样,可能一年都没有任务,但任务不来则已,一来就是个急的难的险的重的。比如现在。

这是一起影响恶劣的持枪袭击军警案。两名罪犯杀害了当地驻军一个军火库的哨兵,抢走手枪冲锋枪各两支,子弹百余发,然后持枪实施抢劫。在跟警察的枪战中,一名罪犯被击毙,余下的一个逃到深山老林他们埋藏冲锋枪的地方,试图用更加强大的火力负隅顽抗,目前已经被军警包围。实力如此悬殊,强攻当然可以达到目的,但少不了还要再度出现伤亡。而在此之前,已经牺牲了一名解放军战士和两名警察。和平时期出现如此重大的伤亡,当量足够引起全国震动。因此当局又将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特警队和狙击手。

作为副支队长,李卫国先后带出了好几拨年轻的狙击手,个个身手不凡。照说他到了这个年纪和职位,往他们身上压压担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培养接班人嘛,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但李卫国没有。他再一次主动请缨,依然只安排杜杰给自己当副手。

李卫国之所以如此积极,主要是伏击地点引起了他的兴趣。在丛林中设伏,是父亲年轻时的家常便饭,眼对穿就是在这种复杂地形下完成的。他想亲自体验一下,找找那时的感觉。潜意识里,在枪法上超越父亲的梦想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当然,这并非仅仅因为父亲当年的那句气话。

作为整个大方案的一部分,警方找到了罪犯的妻子,试图不战而胜。这是个下岗工人,失业多年后无所事事,突然铤而走险要抄小道走捷径快速致富。本来想效仿电视上的做法持枪抢劫银行,但没想到出师未捷开局不利,还没动手就陷入困境。

此案闹得动静的确不小,李卫国进入现场时,看到总队领导也在。他的警校同学和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总队副参谋长贺向东,正在总队长旁边比比画画。因为隔得远,听不见他们都在说些什么。毕竟是多年的同学和同事,贺向东的眼睛顺利地穿透头套,走近李卫国说了一通地形复杂影响重大小心谨慎之类的淡话。李卫国没大搭理他,这样的话他倒过去说还差不多。就凭他那样的射击成绩,对自己说这个完全算得上班门弄斧。不过人家算是总队领导,代表总队说话,高不高兴都得听。

反正已经有了面具,李卫国也就不再构筑笑容的伪装。如此明目张胆地将贺向东的话当成耳旁风,也算别有风味。贺向东大概也感觉到了对方的冷淡,于是不再打官腔,伸手拍拍老同学的肩膀,说了声保重,又回到领导身边伴驾。

对峙已经持续了将近八小时。按照惯例,两个伏击点呈九十度夹击罪犯,李卫国选择了罪犯可能出现的侧面,将正面留给了杜杰。在此时的光照条件下,这个角度因为逆光而必然导致的虚光很可能要影响射击精确度,因此杜杰颇有些不解。李卫国没有过多跟徒弟解释,只说我会想办法克服的。你自己注意吧。

这个任务的重要主要是从影响上说的。单纯从狙击技术的角度讲,操作并不困难。因为罪犯身上既没有炸药也没有人质,即便不能直接命中要害也不会造成什么直接的损失。当然间接损失难以避免,比如枪王的声誉。凭借多年的经验修正虚光误差,李卫国充满了自信。即便稍有误差,以杜杰的实力,从正面出击应该也能一枪命中。当然,这是一步险棋,弄不好会葬送他这个枪王的一世英名。可只要跟枪沾上边,哪有不冒风险的买卖。

罪犯龟缩在一条自然土沟里面,偶尔露一下身影。李卫国根据经验不断调整自己的体位,然后用瞄准具捕捉罪犯的身影。很显然,他已成惊弓之鸟,知道四面八方都隐藏着不可预测的危险,因此随便放两声冷枪就立即缩起脑袋,暴露的时间很短。尽管如此,对李卫国来说,摸清规律捕捉其运动轨迹已经足够。枪王终究是枪王。

警方的大喇叭一直没有停下。试图用心理攻势予以瓦解,也好干扰他的注意力。这时,此前一直在掩体后面喊话的罪犯妻子突然站了出来,呼天抢地喊出罪犯的名字,吆喝道别开枪了,快投降吧,争取宽大处理!

全场皆惊。因为山上的冷枪一直没有停止。罪犯探出脑袋,看清楚后绝望地叫道,你来干吗?快走快走!照顾好孩子,来世再见!随即又向后缩脑袋。

罪犯向后缩的脑袋在林间的阳光中划出一道虚线。右眼锁定在瞄准具十字刻度线上的李卫国看得格外清楚。也不,事实上是想象得格外清楚。阳光的余辉在瞄准具之外幻化分解成道道五颜六色的彩色光柱,将中间一段运动轨迹完全遮蔽。李卫国下意识地闭闭眼睛,果断地扣动了扳机。

杜杰没有捕捉到开枪的机会。终究还是欠点火候。

后坐力让李卫国的身子向后一退。他强烈地意识到,罪犯已经被击毙。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如果开枪时有些不自信,射击后的身体会下意识地做出某种补偿动作,尽管已经于事无补。这一点,在篮球场旁边稍微用心地观察一下运动员的投篮过程,就会明白。而刚才那一枪射出之后,他的上身岿然未动,只是在正常后坐力的作用下向后退了退。肯定不会有问题。他对此充满了自信。

按照道理,打扫战场料理后事并不是狙击手的职责,一枪之后就可以拍屁股走人。但这一次,李卫国却打破了这个规矩。他慢慢站起身来,双手紧握狙击步枪,用搜索前进的姿势,慢慢接近罪犯藏身的土沟。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警察和武警战士也纷纷离开掩体,向这里汇集。

罪犯果然已经毙命,侧着脑袋瘫倒在地。李卫国走到另一侧,用枪挑开罪犯的身子一看,没错,是个眼对穿,脑浆顺那一侧太阳穴上的窟窿淌了一地。

李卫国关上狙击步枪的保险,提起来转身就走。来到山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罪犯的妻子。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妇女的脸,脸颊上的肌肉开始发松,眼角上有不少明显的皱纹,两眼空洞。尘世生活的全部沧桑重压和尴尬,在中间可以一一找到对应的答案。

当天晚上,李卫国和往常一样又去了干休所。同样也和往常一样,父子俩依旧相对无言。只是在观察父亲的时候,他心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父亲用土枪完成了眼对穿,自己则在逆光的条件下实现了眼对穿。即便没有超越,至少也算个平手吧。

对于父亲,李卫国的感情很是复杂。除了长期隔膜造成的怨恨和神秘,也有耻辱不快与敬畏。因为那次离奇的战场事件,已经是副营长的父亲被解除军职遣送回国,以战士身份复员,到工厂做了一名普通工人。工人也就工人吧,反正都是过日子,但要命的是,在后来一浪接一浪的政治运动中,原本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问题突然成了敌我矛盾,父亲被打成了叛徒和特务。这给李卫国他们几个的童年,抹上了可以想见的浓重阴影。如果不曾有过枪王儿子的辉煌还要好些,戴上桂冠之后又被剥夺,继而浇上粪便打入十八层地狱,落差自然要增加很多。因为这个原因,后来连他几年前用弹弓打班主任窗台上的花儿这个陈年老账,也都被赋予了新罪名。

从别人口中李卫国了解到了那次战场事件的大概。一次战役中,父亲全营奉命守卫一个高地,阻击敌人南逃。为了撕开包围圈的口子,美军不得已也采取了人海战术,连续发动团营规模的集团冲锋。当然,每次冲锋之前都有强度非常非常高的炮火准备,炮弹像雨点一般密密麻麻地砸在阵地上,事先修筑起来的工事全被摧毁。他们连续打退了敌人的无数次进攻,山的坡度越来越小——一方面阵地在轰炸下标高不断降低,另一方面阵地前面尸横遍野,人肉海拔逐渐升高。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美军付出了沉重代价,父亲营里的战士也所剩无几。身为副营长的父亲除了正常职责,本来还有狙击手的兴趣爱好或者惯性,但现在狙击已经毫无意义。最后一个重机枪手牺牲之后,父亲自动担当起了这个职责。重机枪的射击精确度当然不能和狙击步枪相比,但一来父亲的功力还在,二来美军实在茂密,因此击毙的敌人不计其数。用武装部长的话说,完全像在老家割稻子,镰刀一挥倒下一大片。父亲一梭子接一梭子地打呀打呀,枪口下的敌人前仆后继尸骨如山。正在这紧要关头,父亲的重机枪突然哑了下来。刚开始大家以为他也负伤或者牺牲了,但看看却没有。机枪没毛病,子弹也不缺,可他却瞪大眼睛呆在重机枪后面,就是不扣扳机。至于原因,按照李卫国事后从别人那里获得的、父亲向组织交代过无数次的说法,是他实在下不了手。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活生生的人扑腾一下倒地而死,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打。已经负了伤的营长急了眼,抬腿冲他屁股就是一脚。这一脚踢得很重也很疼,但却救了父亲的命。他身子一趔趄,正好右臂中弹。敌人的狙击手本来瞄准在要害部位,假如他原地不动,结果可想而知。就这么一折腾,前沿阵地暂时失守。后来又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夜间收复。

按照父亲的表现,当场执行战场纪律也不算过分。但营长和父亲共事多年,知道他的历史,也没忘记他过去立下的无数战功。在他的力保之下,父亲没有受到更进一步的处罚,只是在随后部队进行的大规模轮换休整过程中,被解除军职,以战士身份复员回国。当然,这一切都被记录在案。

父亲刚开始禁止玩弹弓时,李卫国还小,再说并没有受到这个事件的直接影响,因此对此没什么概念。那时的父亲,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他心目中隐约还是个传说中的枪王形象。百发百中飞檐走壁,好生威风。而那个离奇的战场事件,在别人口中更大程度上也只是一个笑话或者趣闻,让他如同冬风一般坚硬的形象和缓了许多。后来,父亲头上突然多了一顶沉重的叛徒和特务帽子,而且帽子的重量逐渐向每个家庭成员身上转移,他也就有了自己的态度。当时别的叛徒特务在外面固然也需要交代自己并不存在的罪行,但在家庭成员跟前可以完全推翻这一切,而父亲不。即便在私下的场合里,他也从不否认。这自然只能让人理解成为默认。因此不仅周围的亲戚朋友,就连惟一的儿子李卫国,也认为特务倒不一定,但说他是叛徒毫不冤枉。而细究起来,叛徒和特务哪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

因为这个原因,少年李卫国曾经深深地为父亲的行为感到耻辱。

有一段时间,李卫国不得不放弃弹弓。当然不是真放弃,主要是不敢在人前玩。父母禁止,周围的小伙伴也不让。叛徒的小崽子,当然没有资格使用武器。应付父母不难,完全可以偷着玩,反正他们不能一直跟着;严格地说,应付小伙伴们也不难,置之不理呗,自己玩自己的。但是不行。必然会引起的冲突即打架他倒不怕,尽管肯定会吃亏;他无法忍受的,还是叛徒小崽子这个镌刻着深深的耻辱的称呼。

但这种环境并没有压制住少年李卫国对弹弓的喜爱,反而大大激发了他苦练准头的热情。当时语文课文里有魏巍的一篇文章《谁是最可爱的人》,看了上面对志愿军战士英勇顽强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种种描写,他简直抬不起头来。都是同样的人,穿着同样的军装,别人是什么样,父亲又是什么样。就这样,枪王的神话被完全打碎,父亲在他眼里彻底沦落为一个耻辱的记号,他对父亲没有别的,除了很少很少的一点点可怜,只有蔑视。他决心用自己的努力,彻底洗刷这种耻辱,重塑枪王的英雄形象。正好,到高中毕业时有了机会,政治环境慢慢松动下来,父亲也被摘了帽,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报名参军。一旦穿上军装,他就能昂首挺胸扬眉吐气了。但不曾想到了最后关头,父亲突然从中作梗,打乱了他的宏伟计划。当时他的那个恨哪,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他甚至觉得,根本就不应该给父亲摘帽。他不是别的,就是一个战场上的叛徒,被吓破了胆的熊包蛋。

爷俩的冲突在儿子到警校报到前达到了高潮。父亲试图再度阻止,尽管大势已去;他虚弱地质问儿子为什么一定要上警校,儿子理直气壮地答道,我喜欢枪。我要做真正的枪王!这个答案简直让老头儿绝望。他恶毒地说当枪王?!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那块料吗?儿子的回答同样针锋相对当仁不让:不管怎么样,至少我不会在战场上手软当叛徒!

这句话几乎没把老头儿气死。从那时开始直到儿子警校毕业,父子俩形同陌路,完整的对话绝对不超过十句。等儿子当了狙击手,老头儿的反应更加激烈,当着亲朋公开宣称,不认李卫国这个儿子。这一点虽然无法真正做到,但他到底顶住了重重压力,硬是没参加儿子的婚礼。只在事后,私下里托老婆给儿媳妇塞了一个红包,以示安抚。

几天之后,父亲突然给李卫国打了个电话,要他晚上过去一趟。多少年来,父亲主动找他,印象中差不多还是头一次,因此他心里多少有点忐忑不安,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断过的绳子再接上,不管手艺多么高明,也要留下一个疤。爷俩的关系就是这样。尽管由于第三代的介入,爷俩结束了冷战状态,但终究还有些疙瘩没有完全融化。对于父亲,李卫国总觉得有些看不透。

进了门刚坐下,父亲就递过来一张晚报。扫一眼题目,李卫国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如今的报纸真是厉害,那些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的记者,不但抠出了罪犯的身世,甚至还打探出了狙击手的部分家庭背景。当然没有那次战场事件的不愉快,只说他父亲曾经是个百发百中的猎人,有遗传因素。自然,狙击手眼对穿的神奇枪法,更是他们浓墨重彩地渲染的重点。原来以为老头儿除了豫剧之外一概不问世事,与社会彻底绝缘,看来并非如此。

按照规定,报纸没有披露狙击手的姓名。父亲问道是你干的吧?李卫国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父亲说能用弹弓打落花朵的人,应该有这样的本事。李卫国本来想问问这样的本事配不配当枪王,但想想又忍住了。父亲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和思索之中,没有发现儿子的沉默,自顾自地又提了个问题:明知道逆光,为什么还要这么打?没有其他角度吗?李卫国笑笑,起身给自己倒杯茶,又为父亲续了点水。父亲说多年前的一句气话,现在还没忘?真是我儿子,脾气都一样,臭硬臭硬。说到这里长叹一声,说什么眼对穿不眼对穿,没什么大意义。惟一的好处是可以最大程度地缩短死亡时间,减少痛苦。你年龄也不小了,打了眼对穿,职务也超过了我,还不考虑转业?即便不转业,至少也要换换工作。

这还是多年来父亲首次主动跟儿子谈论有关枪的话题。尽管冷战早已结束,但父子俩的交流也仅限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之类的生活琐事。枪,作为一块敏感的感情伤疤,大家依然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真是知子莫若父。到底是父亲,尽管从来没有交流过,照样能洞察儿子的心思。彻底洗刷耻辱是李卫国的人生目标,具体形式就是全面超过父亲。从枪法到职务。年轻时,这个欲望之强烈外人难以想象。当然,这一切他从来没跟父亲说起过,没有合适的机会。到目前为止,尽管这个目标已经可以视为实现,但他脑子里也从来没有过转业的概念。根据任职年限规定,他年底就有晋升资格。如果能立功,则基本上可以板上钉钉,问题只在于实职与虚职的区别。当年贺向东在警校的成绩一直比李卫国差一点点,从环数上看,那点差别确实微小,但如果用来考察狙击手,结论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尽管他也算得上优秀。当时两人确实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但竞争也很激烈。毕业后两人都留了一年校,帮助训练新特警,两人各带一组,最后考核时还是李卫国那组以微弱的环数获胜。都年轻,正在血气方刚的好强时期,那次比武的火药味很浓。结束之后,两边的学员都不服气,要求李教员和贺教员再比比高低。校领导既不能泼大家伙儿的冷水,又不好继续拉强弓,只得出面圆场。说比就不要比了,还是让他们两个表演一下,让大家学习学习。最后决定用手枪。距离还是五十米,但不打死靶子,打移动目标,气球。一人十个,同时打。贺向东稍微快点,十发十中,李卫国自然也都没有放空。只是第九个气球升空之后,迟迟没有开枪。谁都知道,手枪枪管短膛线少,有效射程和精确度都不比步枪,打得越晚越不利。但李卫国就是不急。等第十个气球升空之后飘过去,他一枪穿了两个,还是略胜一筹。

就是这个成绩一直差一点的贺向东,如今已经成了总队副参谋长。虽然职务只差一级,肩膀上只差一颗星,但地位却相距甚远,差好几个档次。李卫国如何能甘心。

李卫国说为什么要换工作?我觉得目前这个工作没什么不好呀。也是,他的公开身份是副支队长,狙击手更像是业余兼职。毕竟,很长时间才能碰上一次。父亲说好,有什么好,操枪弄棒的,总不能干一辈子。李卫国说爸,你还不知道我?我就是喜欢枪。你也是老枪王,你说说,怎么这么讨厌枪,一定要我换工作?

父亲喝口水,慢条斯理地给儿子讲了个故事。说发生在信阳老家那个村里,都是真人真事。有个屠夫,杀了一辈子猪,上年纪后手脚不灵便了才收手。有人给他算过一卦,说他终究要死在猪手里,老头儿听了哈哈一笑,没当回事。后来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搭人家的拖拉机进城,路上翻了车,被当场压死。而压死他的不是别的,正是拖拉机上满载的猪肉。

父亲最后又强调了一遍,说都是真人真事。那个屠夫的样子,我多少还有点印象。李卫国听了却只觉得好笑。这不是封建迷信因果报应吗?要是能成立,肉联厂的屠宰车间还怎么开展工作。不过封建迷信这个词有点刺耳,他换了个说法。他说爸,你真是老了?别忘了你是解放前入党的老党员,别的不懂,唯物主义还不懂?略一犹豫又接着说你这一辈子杀生无数,可现在快八十了身体不还照样结实硬朗?有几个人能像你这么健康长寿!

老头儿叹口气摇摇头,用拐杖捣捣地面,说算了吧,不用你给我上党课。什么都别说了,你走吧。

十一

不知怎么回事,李卫国眼前一直忽闪着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庞。当然,现在说起来也不算陌生了,尽管名字还不知道。那天离开现场以后,这张脸不但没有被脑海记忆库中的新货物覆盖,反而以表情茫然肌肉发松以及局部皱纹等种种无比生动的细节,持续地拉扯他根根记忆的纤维。

遗忘是狙击手与生俱来的本领。协同遗忘的,还有对现场以及罪犯背景的不介入。自从踏入这个行当,李卫国从来都是事先兴奋事后冷淡。只要离开现场,最后在那张报告上签上字,一切就都在记忆库里就地封存。这次,是从来没有过的例外。

根据档案材料上的地址——以他目前的身份,接触这个轻而易举——李卫国找到了罪犯所在的街道居委会和辖区派出所。片警说,罪犯生前性格温和,从来没听说他跟别人发生过什么纠纷,各方面的表现都不出格。出了这样的事,刚开始他感到非常震惊。居委会主任是个老大妈,说起罪犯,不住地叹气。叹息他活得不容易。说他为人很热情,邻里间有点什么事,经常过去帮忙张罗。三楼赵大爷是个孤老,煤气罐从来都是他包办。很少酗酒,从不赌博,当然也不打老婆。三年前下了岗,一直没谋到正经工作,到处打游击。去年下半年,他老婆单位也关了门,没办法,只好在街上摆个小摊,起早贪黑地卖水饺,权且挣口饭吃,也勉强供应上高中的孩子。谁知道他会走这条路呢?哎,也是叫生活给逼疯了。要叫我说,责任在电视台。如果不是成天放那些打打杀杀的电视剧,他怎么会想到走这一步!

李卫国学过犯罪心理学,当然明白生活中的罪犯不会简单脸谱化。如果好人生来就是好人,坏蛋只干坏事,人群中间可以划一道线区分好坏,生活要简单很多。全社会的管理成本将大大降低,整个国家的文明程度也会相应提高。但这是不可能的。除了极端的例子大奸和大善,普通人身体内都同时具有天使成分和魔鬼成分。两种成分相互制约,保持着动态平衡。有时天使的成分占了上风,他就去做点好事;在另外一种情况下,魔鬼的成分可能要相对增加,促使他犯点小错误。没有绝对的好,也不会有绝对的坏,如此而已。

但尽管如此,该犯案发之前的表现还是让他感到新鲜。一般说来,一个性格温和的人,不大会走极端。促使他走这样的极端的,应该有某种强大的力量或者变故,彻底打破了两种成分的动态平衡,使杠杆严重向恶的一方倾斜。但现在没有人能告诉他,这种力量或者变故来自何方。档案中找不到,片警和居委会主任这里看来也不会有答案。

李卫国有些不甘心地又追问一句,说难道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老大妈从这话中间听出了一些指责的意思,有点不高兴地说看你这位同志说的,他事先没告诉过我们,我们又不能钻到他肚子里去,哪里知道他要去杀人放火!李卫国赶紧解释道大妈您别误会。我是说,事先他家里有没有什么变故,比如家里人生病,两口子吵架,或者谁逼债什么的,促使他走了极端?老大妈想想说好像没听说有什么变化。反正这些年他家的日子一直挺紧巴。每年春节街道走访慰问贫苦户都有他们家,今年看来难了。哎!

李卫国鬼使神差地跑了一趟,最终只能怏怏而归。走前他留下两百块钱,托老大妈转给那个可怜的女人。说这当然不是奖励或者补偿那个坏蛋的,算是帮助学生的吧。夜里上晚自习,饿了买包方便面。

根据老大妈的指点,李卫国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女人。搭眼一瞧,他就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将她认了出来。狙击手的眼睛就是毒。

李卫国许久没有上前。事实上他也说不清自己来找她的目的,因此到了目的地,只能脚步彷徨。这会儿摊子前一直有生意,她忙前忙后的,一点也看不出那个必然很巨大的打击的影子。当然,那些东西肯定隐藏在她疲倦的面容背后。

李卫国慢慢走了过去。女人随意一抬头,用职业的热情招呼道来碗水饺吧,现包的。她显然没有认出他来。当然也不可能认出来。再毒的眼睛也穿不透厚厚的射击头套。李卫国忽然间有些紧张,说多少钱一碗?女人说不贵,两块五。来一碗?李卫国点点头。

女人随即开始低头忙碌。她眼角旁最上边那条皱纹朝上一挑,正好连在一条血管上,扩展到太阳穴中心,如果瞄准,算是个天然的活靶子。李卫国心头意念一闪,不由得又去看她的前额。但女人低着头,几缕头发垂下来,将那个地方遮盖得严严实实。

饺子出锅了。面对热腾腾的饺子,李卫国不禁有些慌乱,临时不知道如何安置。现在本来也不是正常吃饭时间,再说他干到现在这个地位,轻易怎么会吃大排档上的东西。女人的问题最终给他解了围。她说是在这里吃,还是带走?李卫国说带走吧。

李卫国接过方便袋,随手递去十块钱。女人低头找零钱的工夫,他已经走出了老远。

前面有个乞丐,铺块破布坐在人行道上,面前放着一个搪瓷缸子。李卫国从他跟前经过,略微一弯腰,将饺子放到了搪瓷缸子上面。

十二

李卫国与女人的这次不算交往的交往发生在父亲打电话找他之前,因此他之所以这么做,并非因为被那个所谓的真实故事吓住,或者良心发现。对于父亲在朝鲜战场上那次影响深远的突然软弱,他最开始是蔑视,接着是恨。当然,多少还有一重敬畏的模糊背景。老虎虽然已经离山,但毕竟余威还在。儿子出生以后,生活角色的变化使李卫国逐渐消解了对父亲的仇恨心理。儿子的出现,是促成他和父亲之间坚冰融化的催化剂,而多年的狙击生涯也让他确信,父亲当时绝非出于胆怯或者软弱。胆怯与软弱只能出现在开头,不可能出现在已经习惯以后。这固然和缓了父子关系,但却让父亲的行为越发难以理解,越发像一个历史谜团。这些年来,他一直没能获得任何一个令人信服的道理或者原因。今天他想,如果父亲那时的行为的确跟这个荒唐故事有关,自己对他经过十几年好不容易才修复起来的一点好印象,只怕又要大打折扣。

军人,尤其是父亲那样战争年代的军人,需要钢铁般的意志。这是李卫国对军队和军人的基本印象。也正是这一点让他着迷,促使他一定要穿军装。他甚至觉得,所有的男人都应该铁石心肠,不管他从事何种职业。马克思不是也说吗,军队、警察都是国家机器,机器怎么能容得下个人感情。没什么好硏嗦的,就是古人的说法,慈不掌兵。父亲要是连这都不能理解,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根本不是一个优秀的军人,根本就不该参军,更别提枪王这个荣誉称号。

要让部队有战斗力,就必须用仇恨将每个战士都武装成为凶猛的饿狮。这一点,巴顿将军可谓驾轻就熟。他刚刚接手指挥在卡塞林隘口惨败的第二军时,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培养全军上下对德军的仇视,号召他的小伙子们,“狠狠地踢德军的屁股”,结果是大家都知道的。作为狙击手教官,李卫国也有自己的独特心得。任何一个普通警员,在装备了狙击步枪那样的高精度武器之后,都能打出很高的环数,因此一般的训练和身体素质对培养狙击手来说固然重要,但绝不是最重要的。优秀狙击手最难得最关键的,是心理素质。他经常训导他手下的特警,一定要狠,要残酷,要凶恶。以正义的名义狠,残酷,凶恶。如果不这样,社会和老百姓就要付出高昂的代价。相对于气派的写字楼宽敞的办公室漂亮的宝马车美丽的女秘书,狙击手确实算不上好工作,甚至还不妨说很差。脏,累,压力大强度高收入低,但总要有人干脏活累活,像清洁工那样的工作。狙击手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清洁工,清理特殊的社会垃圾。不说它高尚也不说它无私,清洁工的双手很难洁白细嫩,但社会就是有需求。有需求就会有市场。你不做我不做他不做,最后还是有人做。既然干好干坏都要干,那干吗不想法干好?

正因为如此,尽管这些年来李卫国手下算起来已经有了二十几条人命,可谓血债累累,但他从来不为所动。那些人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堆人肉垃圾,两个五公分圆。如此而已。即便现在,只要到了那种特定的环境,他还会毫不犹豫地冲那个罪犯的脑袋开枪。对于那个女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直觉的驱使下完成的,他自己看不出来有什么特殊意义。如果一定要找点原因,就算是对她的感谢吧。如果不是她那撕心裂肺的一喊,罪犯可能不会给他提供那么好的机会和角度。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女人成全了他这个枪王的眼对穿。

十三

到了年底,那次神奇的眼对穿终于给李卫国带来了好运气。市委政法委书记亲自出面给他请功。本来,他这个级别的干部立功审批程序比较复杂,但政法委书记开了金口,再说人家也确实优秀,事情就简单了。有了这枚军功章,他顺利地得以提前晋级。尽管不是实职,职务离贺向东越来越远,但级别和警衔都能跟他扯平,无论怎么说,总算是进步。

跟这个好运气同时到来的,还有父亲在春节期间的好脾气。

以前每次过年,都是李卫国事先去请他,把他接过来过年,而老头儿刚开始总有些不情愿。虽然最后还是起了驾,但多少要费些口舌。而今年不同,老头儿主动给儿子打电话,邀请他们一家,到干休所过年。

论说老头儿家的条件不如儿子。他现在还住着平房,那是干休所多年前的老房子。后来盖了楼房,别人为楼层争得头破血流,一个月甚至一天的军龄都要计较,他却不闻不问。分到他名下的那套房子至今仍然空着。问及原因,简直让人哭笑不得。老头儿说他喜欢住平房,可以接地气。踩在泥地上,才觉得塌实。

李卫国本来还想将父亲接过来,自己家的条件终究要好些,也方便些。但老头儿说我年岁大了,腿脚也不灵便,懒得动弹,还是你们过来吧。话到了这个份上,他再不点头就有点给脸不要脸了。

贴好春联放鞭炮,放完鞭炮吃水饺。这一切过去之后,孙子带着父亲的笔记本电脑到隔壁房间玩电脑游戏,儿媳妇要看春节晚会。老头儿说卫国,你过来吧,咱们爷俩说说话。

李卫国走进父亲房间,看到床边的那个梳妆台上点着三炷香。老头儿指指床下,说你把下边的箱子打开。

李卫国拖出床下的旧木箱,里面有一支旧猎枪。父亲以前使用的猎枪。多年以前他曾经见过,那时它挂在墙上。现在想起来,才意识到它已经失踪多年。原来父亲已经将它悄悄收藏起来。

父亲接过猎枪,靠墙摆在香案后边,然后后退几步,双手合十微微低头,闭着眼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卫国呆了。简直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父亲,这个一直让人琢磨不透的怪老头儿,这是在干吗?

良久,父亲挺直身子,上前拿起猎枪,抚摩一阵又递给儿子,说我砸不动,你替我把它砸了。我毁了你那么多新弹弓,你还不该砸我一支旧猎枪?好两下扯平嘛。

李卫国又是一惊。说爸,您这是干吗?什么弹弓不弹弓的,我早忘了。再说弹弓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哪能跟这支猎枪相比。您年轻时用过的,那是历史啊。还是留下来吧。老头儿微微叹口气,说我这辈子成也在它败也在它,命啊。留它也无用,还是砸了吧。枪托能点火,枪管可以卖废铁,也就这么点用处了。

猎枪的状态良好,所有的零件都没有生锈。枪管乌黑发亮,黑黢黢的枪口如同深深的陷阱一般不可捉摸。李卫国轻轻扣一下扳机,只听咔哒一下,回声干脆利落。毫无疑问,如果现在灌上火药,它照样具有和几十年前同等的杀伤力。只是,父亲显然没有了过去眼对穿的身手。

最大的障碍不在于他已经老花浑浊的眼睛,而在于心。

李卫国看看父亲,心里不由得一阵伤感。

十四

土枪没法拆卸,砸又费劲。老头儿看着儿子将猎枪放进了灶间的火炉。火欢快地笑着迎上来,将猎枪团团包围。很快枪托就燃起了明亮的火苗,枪管和枪身上的金属零件也变得如血一般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年的缘故,老头儿今天的脾气格外顺溜,主动跟儿子唠叨起了年轻时的陈年旧事。李卫国顺水推舟,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向了那个离奇的战场事件。老头儿说那事的前因后果,你知道的和我一样多,没什么可说的。只有一点需要更正,事情发生在第五次战役期间,跟你想象的不是一回事。溃退的是我们,而不是美军。战役末期美军突然发起了自战争爆发以来最大规模的全线反击。当然这是早有预谋的,他们掌握了我们补给不足只能发动礼拜攻势的规律,先退后进。为了掩护全军撤退,彭德怀下了死命令,即使把整个六十三军都打光,也要在铁原坚守十五到二十天。我们的任务是阻击,敌人的意图是突破。打到最后,建制完整的一八〇师陷入重围,最终全军覆没。

答案虽然有点内幕揭秘式的新鲜感,但却不是李卫国最想知道的。他还有点不死心,说那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突然要停下?敌人一上来,你们不都没命了吗?老头儿疲惫地一笑,说我就知道你还要这样问。但我没有答案。多少年来,组织一直在问我这个问题,我想了几十年,还是无法回答。没有任何原因,我就是觉得不能再打了。

窗外不时可以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客厅里,电视上的春节晚会依然在营造虚假然而不无成功的欢乐。但在父亲的房间,气氛却因为父亲的沉默而有些压抑。良久之后,他说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事情发生在辽沈战役期间,当时我是副排长。有一天,我们排有个战士小李突然跑了。逃兵在国民党军队里要就地枪毙,我们文雅点,要动员归队。因为我们俩关系不错,连长让我去。最后我把他领回来了,当然不回来也不行。尽管我没打没骂,但周围的环境不容许他有别的选择。逃兵的帽子有多重,现在的人根本想象不出来。走前他要求再在家住一夜,我害怕夜长梦多,他的情绪出现反复,咬咬牙没同意。结果归队第二天,就赶上打仗。小李因为胆小,跑进了我们自己的机枪射界,背后中了六发子弹,死了。他的死正好证实了连长的说法,从那以后他大会小会都要提这件事,说越怕死的人越短命。我心里却很不安。因为小李那年还不到十七岁。如果我晚去一天,或者我同意他在家再住一夜,别急着赶回来,赶不上那次战斗,可能就不会是这个样子。战斗结束后,小李的父母来收尸,自然要问起孩子的死。叫我怎么说呢?说他因为怕死,结果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之下吗?

好不容易才将他父母的情绪安抚下来。当然,我拽住指导员撒了谎。最后我问他父母有什么要求,他母亲当时已经不会说话了,他父亲还算镇静,说让孩子回家吧。团里派了一辆牛车,给了一块白布盖在身上。母亲半躺在车上搂住儿子已经冰凉的躯体,父亲在前头赶车。我最后一眼看到小李时,只见他的半条腿顺着车厢侧边耷拉下来,悠荡悠荡的,上面的绑腿已经破了。

其实小李回不回来对战斗结果丝毫没有影响,因为他根本没来得及朝敌人开枪。而且要不是他挡着,那六发子弹兴许还能打死一两个敌人。除此之外,他回来多吃了部队两顿饭,浪费了团里一块白布,地方政府可能还要贴上二斤小米,对部队简直没有半点好处。可那还是个孩子呀,一条命说没就没了,一点响动都没有。

十五

这事母亲隐约跟李卫国提过,但没有这么详细,也没有这么多的感情色彩。过了一会儿,他调整调整情绪,说一将功成万骨朽,打仗肯定要死人。毛主席不是说过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毛泽东对父亲这代人的影响早已浸润进血脉之中,李卫国把他抬出来多少有点拉大旗做虎皮式的调侃。但抬眼一看,老头儿用不易察觉的动作微微摇摇头,笑而不答。灯光下的他,显得从来没有过地慈眉善目。多年以来,他在李卫国心目中一直是叛徒或者软弱者失败者外加严厉的父亲之类粗砺坚硬的令人不快的形象,今天才发现,原来他也可以做个安详的老爷爷。

李卫国沉浸在这个故事的感情旋涡里,很久之后才发现它也偏离了问题的主航道。他一直想将父亲的形象从浓雾中剥离出来,好看得清晰些。如果就此发展下去,只能适得其反。于是赶紧问道,这事对你当时的情绪有影响吗?你当时停下来不打,是因为想到了小李?父亲还是摇头。说不,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些。这事是我后来想起来的。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交代问题时,我经常想起小李来。当然,这事不能说。否则会越抹越黑。

事情的真相果然是越来越模糊。李卫国心犹不甘,徒劳地问道你上次讲的那个故事,屠夫的故事,跟这件事情有联系吗?老头儿一听,无可奈何地笑笑,说没有任何关系。那是我听楼上老孙讲的,想吓唬吓唬你。现在不都是讲究这个吗,官越大越讲究。没想到你胆还真大,根本不当回事。李卫国说我就说嘛,哪有什么因果报应。要是真能这么简单,那倒好了。老头儿显然不能同意,脸色一下子肃穆下来。说那也不一定。怎么没报应?我最大的报应就是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你最大的报应就是有我这么个父亲。都是报应。

李卫国心里不由得一沉。半晌后再想,也难怪,快八十的人了,思维哪能这么清楚。老糊涂老糊涂,老了不可能不糊涂。还要再开口,老头儿说该接年了吧?放炮去吧。我累了,以后再说。

儿媳妇的脑袋埋在电视机里抬不起来,脸上还残留着笑容。老头儿走进隔壁房间,去叫同样抬不起头的孙子。此刻,他正沉迷于战争游戏中间不能自拔。这孩子也喜欢枪,而且据说枪法也不错。李卫国曾经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为他实弹射击开过多次绿灯。手枪微型冲锋枪和狙击步枪,只要部队装备的,他都玩过。老头儿当然不愿意,但儿子的事情都管不了,更何况孙子。而且假如孙子真正求到他的门下,老头儿估计多半也只能以挥手放行了事。现在的孙子哪里是孙子,比爷爷还爷爷。爷爷才是孙子。

惟一让老头儿欣慰的是,已经读了大一的孙子念的是地方大学,专业是计算机。

笔记本的配置很好,战斗画面的血腥残暴和惨烈劲栩栩如生,音响效果也出奇地好。老头儿说你这是在干吗?这是什么炮?孙子有点不耐烦地说爷爷,这都是美军装备的新式武器,威力非常强。你不懂的。现在是信息时代,可不是你们雄赳赳气昂昂小米加步枪的时候了。这种贫铀弹装有延迟引信,能深入地下五十米,再深的工事都不管用。要是再打一次朝鲜战争,还不一定怎么样呢。我正在模拟,已经打过好几关了。你看看,多刺激!

老头儿长长地叹口气,摸摸孙子的脑袋,摇摇头出了门。

十六

吃完接年饺子,李卫国开车带着老婆孩子回了自己家。老头儿说想清净一会儿。反正过到这里,年也算过完了。

年初二一早,李卫国接到了干休所打来的报丧电话,说他父亲已经去世。刚刚发现的。医生初步检查后认为死亡时间大概在二十四小时前。

父亲的死亡现场很干净。面容也很平和,跟睡着了一般。科学认为死于心肌梗塞,而李卫国更愿意相信老家的说法,是老死的。自然死亡。

对于父亲的死,李卫国其实早有预感。腊月里,他接连做了好几个梦,梦见自己满口牙全部掉光。刚开始没在意,次数多了未免有点不安,就找人解梦。人家说,如果掉牙时不疼,是配偶那一方的父母亲人有死伤;如果疼,则预示着自己的父母要归天。他记得清楚,自己每次都是疼醒的。母亲早已安眠多年,只能应在父亲身上。

而且那两天他的表现也确实有点不对劲。

父亲虚岁七十八,按照老家的说法,则是八十,标准的喜丧,因此李卫国并没有伤痛的感觉。拾掇拾掇他的房间,没有任何日记之类的东西,抽屉里有十几张晚报,上面都有警方动用狙击手击毙凶犯的报道。时间最早的在十二年以前,当时的报道还比较模糊,不像现在这么火暴血腥刺激。李卫国翻翻,其中除了三起,都是自己的杰作。

除了这些旧报纸,老头儿只留下了几张存折,和一份早就拟好的简单遗嘱。上面说希望回老家大别山安葬,随便选个地方,但要在山上,树林子里头。遗产除了买墓地和安葬的费用,剩下的几个子女均分。

十七

李卫国将那几张旧报纸和父亲的遗体一起送进了火化炉。狙击手需要遗忘,而不是记忆。无论何时何地,这个原则都不能动摇。处理完丧事,上班很长时间后他都有点精神恍惚的感觉。过去每天一进办公室,他都有明确的目标,但是现在,那些个明确的目标一夜之间都像事先约好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没有任何靶标的空荡荡的靶场,他这个枪王的枪法再神奇,也无法施展。

精神恍惚的李卫国经常想起父亲。有时是单纯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记忆,有时则是真正的想念。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父亲一直是自己的对手。确切地说,是他一直将父亲视为对手。当然,这一点他过去丝毫没有意识到。直到今天父亲撒手西去,那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才吐露真情。可惜的是,他一辈子都在琢磨对手,但最终还是没有琢磨明白。

枪王不枪王的,如今还有什么意义。

除了记忆,父亲没有留下任何与当年经历有关的物化的东西。就连那所平房,也被干休所按照规定收回。李卫国非常后悔,当初没有竭力说服父亲,将那支猎枪留下。多少也是个念想。

精神恍惚的李卫国开始盼望任务,作为正式告别狙击生涯的仪式。用不了几年,他就该退休了。这最后一枪,就算是对父亲,那个无比强大的强大到无形的对手的追忆。

但不巧的是,偏偏还一直太平无事,让他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十八

百无聊赖的等待之中从天而降的任务,依然显得紧张和突然。杜杰进来通知师傅的嗓音,多少还有点变调。小伙子,毕竟没有修炼到火候。李卫国看看自己的搭档兼门徒,脸上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其实杜杰的紧张并不特别明显,但在李卫国明察秋毫的眼里,却被放大得清清楚楚。要搁以往,或者在集训队,他肯定要提出批评——作为狙击手,一定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超凡定力。如果不能做到心静如止水,又怎么能保证首发命中一招制敌——但今天却没有。他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另外还有一丝感伤,一丝悲怆。

眼前的杜杰,活脱脱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杜杰依然在用眼神询问师傅。良久之后,李卫国醒过神来,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我去现场。

和往常一样,杜杰正要替师傅装配狙击步枪,却被他支走。李卫国半蹲在地上,准备亲自动手。多年下来,尽管日常锻炼未曾间断,体重并没有像同龄人那样发展到一步一个脚印的地步,但微微发福的身材,依然让他感觉有点费劲。

凉森森的枪管握在手里,再一次让李卫国产生了生机勃发的快感。在过去的岁月里,这无比熟悉的钢铁已经被他的体温熔化为点点汁液,逐渐渗透进他的皮肤,最终溶入血液之中。那种冰凉的感觉,曾经给过他多少激烈追逐并丰硕获得后的欢乐。

装好狙击步枪,李卫国抄起来顺手瞄了一个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忘了问案件和罪犯的背景。不知道也就不知道吧。眼下他只需要时间和地点。反正不管什么时候在哪里瞄准谁,都是一枪。

一个跃进动作。出枪。身体紧紧趴在地上。枪托顶住肩膀。右眼贴住瞄准具的塑料圈。十字刻度锁定目标。

单眼用瞄准具瞄准,因为焦距的原因,对背景有强烈的虚化作用。过去一旦进入十字刻度,无论年龄身份相貌,一切都虚化成为虚无,李卫国眼里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五公分圆。但是今天,他无论如何努力也进入不了状态。背景是实的,目标的相貌也是实的,有鼻子有眼还有血有肉。

射击命令已经发出,刀出鞘箭在弦,罪犯的命运不容更改。李卫国深深吸口气,然后再度瞄准。刚开始效果不错,他用食指搭住扳机,随时准备击发。正在这时,瞄准具里的形象突然再度清晰起来,一个满头白发表情从容的老人头像,严严实实地挤满了整个瞄准具。

李卫国大吃一惊。

那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关键时刻手软的大别山前枪王,他的生身父亲。

十九

李卫国啊的一声大叫坐起来,从梦中惊醒。顺手摸摸,早已浑身冷汗。

夜深人静,妻子的呼吸平稳而且均匀。惊魂甫定的李卫国看看窗外,月光像大别山里用米汤浆过白布,洒落一片发暗的洁白。

天上月圆,人间月半。这月色提醒他,今天大概是十五。

猜你喜欢
狙击手卫国老头儿
学界翘楚余卫国
许卫国书法作品选
目标:成为狙击手
路遇老头儿当学徒
美军狙击手如何训练?
如何成为狙击手
手持CS/LR4 7.62mm狙击步枪的警察狙击手
薛老头儿的橱柜
黄永玉:这个老头儿不寻常
我家的“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