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

蔡　猜

唐婉烧的拿手菜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她母亲从小让她学习一些医药书籍，在一些家常菜中，会加上一些滋补药物，让女人的皮肤显得滋润、光亮。有些东西母亲不让唐婉吃，可唐婉喜欢吃那些菜，小女孩犟得很，不让吃的东西，硬要去尝尝，有一次母亲在吃一些调理身体的百草羹，她一闻着药香就偷偷喝了一碗，还往锅里添了水，母亲根本就不知道，其实这种东西对小女孩特别不好，吃得不巧，就会妨碍生育。所以，她母亲一直都很小心地关照她，别的都能吃，就这百草羹喝不得。

陆游和唐婉小时候一直在一起玩，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唐婉学做的汤啊羹的都让他尝一尝，唐婉的肌肤雪白粉嫩，一到冬天，一双纤细的手就会显得红彤彤的。她洗完东西，一个个红手指都僵硬了，从冷水里伸出来呵呵气暖一暖，陆游见了就会走上来握着她的手，帮她温热。唐婉的手软软的，不一会儿，就暖和了。午后的日子，陆游就要桌上作画，作的画都是唐婉的影子，写诗也非把婉儿这个小妹妹给填进去。

这样一年年地过去了，唐婉出落成了美丽的少女，而且是母亲的好帮手，把家里弄得井井有条。她纺织、刺绣是样样都会，好姑娘众人都争相娶之，于是，唐家门前说媒的人络绎不绝。陆游已是翩翩少年，陆母也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也有许多同龄的女孩子，但都不能称心，好像那些个女孩子不是没有学识，就是脾气口碑不太好。想来思去，最让人放心的只有唐婉一个，于是，陆母问陆游，可喜欢与唐婉表妹结亲，陆游一听，正中下怀。嘴上不说，脸上泛起红晕，只盼着母亲早日把亲事定下来才好。

时至盛夏，陆母邀请哥哥唐仲俊及嫂子去西湖消夏避暑，两家的孩子像以往那么谈诗论画，在船头闹得好不开心。只有陆游显得有点拘谨，唐婉笑话他今天像孙悟空戴了紧箍咒。陆游说我们年龄大了上去，不能像以前那样嬉笑怒骂，不然被别人视作不懂礼仪。唐婉哈哈地笑了起来，陆游哥哥那个好玩劲把她的肚子都笑疼了。她跑到陆母面前，顺了顺气说：姑母，陆游哥哥成大人了，姑母何不给他娶个新嫂嫂来，也好让我们看看那礼仪规矩。

陆母绥了绥唐婉的头发，唐婉还在看着陆游笑，陆游的脸涨得通红，都低得看不清脸了。

唐家一听是陆游求亲，自然没有二话，两孩子自小一起就谦让，互爱。要是成了夫妻，自然是亲上加亲，好上加好的事情。于是，这桩亲事水到渠成，不费一点口舌。陆家自然是备足了彩礼，唐家更是嫁妆一件不缺一样不少，两家就数着等那个黄道吉日的到来。

唐婉过门一年多，没有生育孩子的信息，婆婆因为一直盼不到喜讯的来到，慢慢对她脸不愠，话不和了。

赵士程也是有学之辈，他的妻子去世不久，在去唐婉娘家时，见到美丽而又楚楚动人的唐婉，一见倾心，他向唐婉的哥哥吐露想娶她为妻的念头。唐婉的家人，见赵士程也算殷实的人家，就有了促成这椿好姻缘的想法。

一开始唐婉怎么也不答应，受到传统礼教的熏陶，对于再嫁她从来都没有任何希望。她眼中的夫妻为了生计，哪对不是吵吵闹闹，哪家的妇人没有怨言。可她与陆游从没任何的分岐，他们不会为了一点小事而争吵不休。陆游对唐婉也是心心相印，他喜欢唐婉认真地看他的诗作，然后逐一评点，他喜欢与唐婉推敲写字时如何运笔。他俩心灵相通，一个眼神一个举手投足，都可以清清楚楚地明白，相互的体贴，相互的珍惜，相互的爱慕，早已经超越了一切，可上天弄人，命运却要他们生生地分离。

婆婆说她不尽孝道，又说她命中带克，使得陆家遭遇厄运。陆游不敢在母亲面前表示休不得唐婉，或许他曾经想过，时间可以让母亲原谅这一切，他以为唐婉可以在娘家等他一辈子。我们可以想象，山盟犹在，锦书难托，可想而知，在这之前，陆游与唐婉发下了什么样的誓言，唐婉肯定是十二万分地相信，他的爱人会在某一天来接她归去。然而陆游的誓言总不及母亲的意念来得坚定，来得真实，他还来不及忘记唐婉，就又把一个痴心女子推进了不幸之中。一个对旧爱念念不忘的男人，睡在身边难道梦还会甜吗。对于陆的第二个妻子，也是一个恶梦而已。

现在想来，那些嘴上说着天长地久的甜言蜜语，从那时就已经蜚传了。陆游也肯定不是第一个，而后来人却是滔滔不绝。

唐婉在盼望中得到了陆游另娶的消息，而且不久又有了新人怀孕的喜讯，这一切的打击无不把她深深地伤到了极点。她不能老呆在娘家，兄嫂的冷嘲热讽，母亲为有她这样的女儿低人一头，都使她不得不接受命运的支使。再嫁是必然的，赵士程她也见过，还算是知书达礼。于是，她封藏了一切的思维，让自己麻木，让自己呆滞，不去想命运的过去与将来的不同，她只在心中默念，这是她唐婉的命。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怕的，只有女人的麻木和认命才是最可怕的，因为，她不具有什么希望之类的含义。

唐婉能嫁给赵士程并非坏事，他能喜欢她是其一，还有可以给她家的承诺，算得上一个好男人。而且，赵士程也称得上大肚，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说他的坏话，唐婉一点也没透露出来，她可以将情诗赋上寄与家人，她也可以将她的日子告诉给家人知道。因此，在这一点上，唐婉并不是不幸的，不幸的是她先嫁了陆游，再嫁给赵士程这个秩序关系上。

唐婉最终在失望中封闭起了自己。她消失在所有亲友的视线中，她被赵士程移植到了另一天地间，他们夫妻相敬相尊，渐渐使得唐婉有了生机，有了为人妇的另一种生活状态。她每天料理着家中的大小琐事，全家的生活起居。赵士程知道她喜欢看诗书，描画写字，也就经常与她谈论，在她的生活中仍然是那样的美好。

她擅于种植花草，赵士程给她带回的种子，都布满了整个花园。如果不是陆游的再次出现，唐婉也能寿终正寝，也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享受到家的温馨和欢乐。

十多年后，他们在沈园再遇时，从陆游与唐婉分离的年月已久，可以说他们已经有了新的生活，然而陆游心之狭隘，使得唐婉新痛旧伤一起涌现，因此郁郁而终。

当然，在陆游心中，唐婉的离去在当时是非常伤感的，可通过近十年的时间，他或多或少地会出现的可能就是心中的亏欠吧。

可当他一踏入沈园，一看见依然漂亮，依然妩媚的唐婉时，勾起的是男人都有的妒忌，他的妻子整天围着膝下的一双儿子，操劳得没有了女性的温柔，再也不见当初新婚时的风韵，而他正值而立之年，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心中难免不生出一丝丝遗憾。本就时常想起美丽的唐婉，和与她一起恩爱有加的岁月，怎不使他怆然心碎，往事难追心绪骤坏。

他一个人孤零零看着赵士程夫妇，他们相敬之中关爱之情油生，顿使他泛起阵阵的醋意，唐婉相陪左右的本该是他，他们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才子配佳人最合适不过的。可现在他连牵一下唐婉的手都不行了，而且，他与唐婉相互的问候之后，就再也没什么话好当着别人说的了。就这样匆匆别过，各自游赏沈园的美景佳境。

唐婉在赵士程的示意下，将一坛女儿红和几碟小菜差人送给陆游。陆游想起唐婉以前为了他每次出门，都会井井有条地准备好饭菜，而且每一样都是他喜欢的，不由得又一阵感伤袭来。

女儿红不知不觉就见了底，他也带着三分酒意，有心要好好地发泄心中的郁闷之情，却忘了唐婉的生活已非从前，更不知道那份爱是真是假，伤了初衷，伤了海誓山盟的最爱。

他挥毫泼墨，洋洋洒洒写下了对唐婉的歉意，写下了对唐婉的相思，带着一腔的幽怨悲愤离去，他万没想到的是，他这一醉把唐婉推入了一个人间地狱，甚至将一个鲜活的生命重重地撞向铁墙。唐婉就这样被撞伤了，逐渐蔫了，无声无息地辞别了人间。

可怜唐婉卿卿命，只因陆游诗一篇。

写下这两句时，我恨死陆游这个人了，自古多少痴情女，都为了那情深似海的一股虚幻的东西而丢了所有的幸福，甚至于性命。我为陆游罗列罪状一：胆小懦弱，爱不坚贞。罪状二是心胸狭隘，自私自利。三，口是心非，逃避责任。

小说算是完稿了，我急于要给双成看，就附在伊妹儿上寄了出去，在看到这个罗列了陆游一大堆不是的小说后，他打电话过来，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反应异常激动。

他说陆游好歹是个民族英雄，在他一生中，忧国忧民，你怎么能懂得他的胸襟和气魄。你有什么权力这么污蔑一个风流才子。我当然知道他所指的风流，是陆游这坎坷一生。

我说陆游既然深爱唐婉，为何休她离开。作为一个男人，本该为使家庭稳定和睦起平衡作用，更何况母亲与妻子的爱并不矛盾，都是为了他好，他为什么只知道享受而不知道付出呢。他不报母亲养教之恩，整天花天酒地，只凭自己身心释放，不顾家母心愿及期待，他既然满腹经论，该是有谋有略的男子，除了做官，也能在别的方面有所成就。而让自己违避现实，让妻子阻挡来自母亲的责难，那还是个男子汉吗。

再论，他先再娶于唐婉再嫁前，既然与唐婉海誓山盟，怎么就娶妻纳妾，没完没了了。又论，与唐婉沈园相见，如果真是爱她至深，该为自己深爱之人想一想，诗一题会有什么结果，你题诗难道就不能题在纸上吗，等机会再传与唐婉，而他偏偏大庭广众之下，把诗张贴出来，他是开怀了，渲泻了那满腹的惆怅，可你叫唐婉还怎么过日子，小辫子不是握在别人手中，而是让众人都拿到了一把刀啊，时不时地可以捅过去，她像拆翅的鸟儿，任人宰割。

他说你是子虚乌有，你这是毫无根据的胡说，你不想想陆游当时生存的年代特点，那是个战火弥漫的年代，一个男儿，任何时候都有忠诚报效自己国家的想法，正义的怒火还无法伸张，又被人十年的排挤，与唐婉沈园再见，哪有不伤感的道理，唐婉又是他最相知的爱人，怎么不感触至深，他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有用诗歌来叙述心中的伤感与哀愁。

我说这只是一篇小说，你不必那么激动，我可以接受你的意见，可你别发那么大的火。

他说你怎么知道，一个男人对于自己最爱的女人，无可奈何，眼睁睁走远的心情，他不恨别人，最恨透的是自己，也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那不是个正常的生命了。他说诗歌是情感积淀后的瞬间喷发，是一个最真最善最美的呼喊声，他说诗人是这世界上最纯洁的人群，他不存在虚假和杜撰。如果不是真爱唐婉，一首诗怎么能流传至今，怎么能得到别的人认同。更何况爱情是人生的一个部分，人生的意义不因爱情的结束而消亡。你是不是看报纸多了，学那些个名人小丑，骂别人可以骂出名是吗。

我也在很安静地想他的话，可他把我骂得有些窒息，我没再接他的话，我说让我想想，就把电话挂了。

也许真是我感觉错了，我希望与唐婉直接交流，把她的真实内心看个透。

能和游哥哥成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我们成天地看书、写字、对联、描图，虽然我比他小，但我的游哥哥还是一有什么大小事情都要和我商量。

他从朋友家回来，每次都愁眉不展，我就煮了莲子羹来给他喝，告诉他这可是理气润肺的好东西，若吃了有效，我就每天给你煮。游哥哥说婉妹你不知道，我这是报效国家无门心病在发作，如今秦桧当道，忠臣良将备受扼制，金兵常常侵我南疆北域，我一男儿不能为国分忧，怎么不心如剜痛。

平时，常听游哥哥谈论国事，对那些官场中的事有所了解，但我一个女子有何能耐，为了让心爱的人别那么难受，我就以诗文来分散他的注意。隔三岔五，一遇上好天气，我就会给他准备一大堆的吃食，让他和朋友们去沈园谈诗作画，饮酒论事。把心中的郁闷排泄掉，我希望我的爱人开心，快乐，无忧无虑。每次他回来，我都问又作了什么新诗，或填了什么新词。他一回来就说个不停，把一天中的趣事一一告诉给我听，我帮他磨墨，让他把诗、词整理好，他也真的渐渐开心起来，一高兴还在院子里舞剑给我看，那番豪情壮志，挥洒得淋漓尽致。

起初，婆母对我和游哥哥没什么意见，看我们成天诗书对话，也是颇满意的。她最多训导一下游哥哥多读点书，以备迎考仕途，光耀门庭。

然而，由于游哥哥平时作诗得罪了当权者，几年中他三试未中，对于我们这个官宦之家来说，犹如奇耻大辱。更何况游哥哥的才学是世人皆知的好，婆母的心情在几年中越发的困顿，有时和游哥哥争辩不下，我劝说无效，更是被她指责为纵夫玩乐，不思功业。

后来，婆母听信了别人话，准备了一批绫罗绸缎和几件饰物，要游哥哥上杭州府谋得一官半职，游哥哥听了母亲的一席话，愤怒地离家而去。他志在与爱国将士一起收复河山，而不是向秦桧低头，做一个平庸无用的小人。婆母气血攻心，骂我不恪守妇道，不和她一起劝说丈夫寻走仕途，回头是岸。

游哥哥回来不久，婆母便逼他休我回娘家，不然的话，她就死在我们俩面前，我们苦苦哀求，双双跪地不起，抱哭得泪如雨下，仍无法使婆母回心转意，她说游哥哥因我而堕于学，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被我葬送。

我知道再求也没用，她已经认定了我的死罪，我是百口莫辩了。

游哥哥伸手拿过婆母早已写好的休书，颤抖着递到我的手中，他说他今生今世最爱婉妹，是婉妹让他有了这么多年的幸福和快乐。他说他等婆母心平气和下来，就求她收回那个可怕的决定，他要我在娘家等他，他一定会来接我回家。

然而，游哥哥的许诺一直至死都没有兑现。

我回娘家一年不到，就传来了他再娶的消息，这消息犹如一把利刃，直刺得我窒息过去。人在远离后就情义尽消了么，几年的恩爱都已经忘却了么。说什么天长地久，说什么永结同心，说什么海枯石烂。一切都经不起岁月的磨砺，淡了，远了，记不得了，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什么都可以抛掷干净。

赵士程的出现，使得我跨进了另一个世界，他少了游哥哥的任性，多了一分宽容，对我的少言寡语，也只是听之任之。与他的世界是共同相守的，他虽不懂得与我和赋谈心，但也非常尊重我的一切行为，他知道我喜欢种花，便四处寻觅花种，我把心思放在那一园子的花草上，花草知情，每一季都开得满满当当，艳艳丽丽的。

与游哥哥重逢那年，我们已经步入中年了，他膝下已有儿女一双。

那年春天，风和日丽，赵士程带我一同游沈园，正说着天气和那风景的间隙，见游哥哥独自一人迈入园中，他身影单薄，脸上不乏清瘦和沧桑。和我们比起来，他一个人显得比较孤寂。赵士程与他也相识的，与游哥哥打过招呼，问了声好，便轻声对我说，陆游既是你表哥，你去问声好，或请他过来一起同饮一杯，热闹热闹。我与他那么多年未见，已经有了陌生的感觉，再说我已经与陆家无一点关系，当然得注意自己的言行，虽然很想问问他的生活是否舒适，是否如意，如今仕途可曾有什么进展，与家人关系是否和睦、安康，那一系列的问题萦之不去，却也只能放在心中，只能朝他望望，一切一切的关怀都不属于我的责任，那是我过去生活的一部分，他只是我的表哥，再不是生活中最知心的游哥哥了。我只能在心里叫他一声游哥哥，你生活的幸福永远是我的心愿。

我想游哥哥也一样地在心里祝福我，我看到了他忧伤的眼神，看到他一如以前那样想要和我倾诉的目光，他一定是孤独的，惟有我才是他的知音，惟有我才懂得让他开心，让他欢畅。

我是知道他喜欢喝酒的，于是，便问赵士程要了一坛子女儿红，差下人给他送了过去，当然，还有我亲手做的玫瑰糕。以前，游哥哥一见我采玫瑰花，就会凑到我的跟前和我一起采，于是，我教他怎么把外面的几叶摘掉，取中间那些待放而未放新鲜的花瓣保存下来，晒干后备来年做糕点用。我只是想起往日的恩情，想叫他和我一起温习一遍，在心里保存一块暖和的地方，因为，与他的相知相爱一去不再复返，惟有闭上眼睛苦苦回味。

虽然赵士程与我夫妻多年，但他依旧无法懂得我与游哥哥的形影相随，举手便知投足的恩情。他还是那么高兴地与朋友高谈阔论，却不知我人在他身边，心却为游哥哥所系，近十年的分离，近十年的相思，近十年的怨气，近十年的淡漠都一起涌上心头。一眼便对游哥哥的怨气全消，一眼就接受了他一样的相思和想念，一眼就知道分离这么多年依旧还是昨天才离开的亲切，心从未离开，情从未断裂。

我似乎突然之间那么满足，原来分离那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的再次相见。冥冥中我一直在等待着与他重逢，听他说婉妹妹今天你临帖了没有，你那娟秀的小篆得放开一些，那才会显出女儿的风采来。还想听他问道，婉妹妹你的纱裙抽出丝来了，我帮你把它剪了弄好它。他是不必在我面前显现男为天，夫是主的理论的。他愿意猜懂我的心意，宠爱我的习惯。因为我爱的也是他所期待和希望的，所以我们是那么默契，那么相同。

我想象着他喝着我送去的女儿红，送去的玫瑰糕，自然也能懂得我的心意。我只要他能吃到、喝到我的亲手做的东西就满心欢喜了，而他也应该是吃到和喝到我准备的食物，就理所应当地满足了。

我没料到，游哥哥比我还伤感于我们的重逢，他一定伤心我未守在娘家等他，他一定为再也没有我那么悉心的照顾而伤感，他只身来沈园，没有随从，身无一物，便知道他身心是多么孤单的了。他和我一样伤感于一场未了的情感，伤感于不再的未来，他于是一个人醉在了沈园的凉亭里，瞬间的回忆和沉醉，使他百感交集、潸然泪下，他情怀凄凉，于是，把一首《钗头凤》题于墙上后，怆然独自离开。

红酥手，黄藤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悒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游哥哥一走，我也无心坐于沈园的欢声笑语中。催赵士程和我一起回家，路经凉亭时，看见不少人正在读游哥哥的诗，其中不乏才高博学者，赞叹着游哥哥的才情，一读之下我心如刀绞。多少年的心若止水，却在顷刻间如惊滔骇浪，打击得我头晕目眩，一个踉跄差点倒在地上。

这首诗没几天就传得天下皆知，都说游哥哥深情一片，可怜小夫妻生生分离。赵士程因为知道我不肯吐露心声，出出进进却只当没事，只是也懒得和我再多说什么话。

我也乐得一个人自由自在地钻在花园里，做往日所做的事，可心却无法如往日平静，因为我知道在我想念游哥哥的同时，他也在同样地思念着我。

在这样不断地强烈地想念他的时候，我渐渐变得神思恍惚，游哥哥最喜欢在花丛中轻声跟着我，和我谈笑风生。赵士程轻声唤到婉妹，我便会鼻子一酸，转身抱着自己丈夫，当成是抱着游哥哥，把他紧紧地抱着，不愿意松开手，就像和游哥哥分别前的那一抱，心里只想着和他贴得紧一些，再紧一些，不想两个人之间有一点的空隙，好像一旦有了空隙，就再也无法粘合在一起了。

我眼泪如注般流下来，举手偷偷擦干净，在松开手时止住眼泪的决堤。而我又不愿多看他一眼，满脑子装着游哥哥，迅速地转身，让他以为是羞于光天化日下与他的一抱。

其实我并不想负赵士程，错不在他，错在他娶我时，我心属游哥哥，再也放不下任何人。

爱一个人没有一点理由，若说恨可以改变的话，只要知道他也一样爱你，他从未放弃对你的想念，那么，无论如何，即便是去死，也是愿意的了。想一个人什么办法也不能阻止，阻止的结果是更加地想念，如同着了魔一般无二。

当我明白再也见不到游哥哥后，我就万念惧灰，无一句话想说，无一个人想见，园子里的花谢了，没有再种上，池里的鱼瘦了没有人喂，树上的叶凋零了，铺得满园子到处都是，家里的笑声也没有了，因为我病了，怕吓着我魂魄的飘飞。

游哥哥的诗如一首催命的符一样，贴在了我的心上，我丈量着生的路，一步步渐渐走远。也许，有人会说我太懦弱，怎么不抗争一下，我是抗争过了的，可这个人间的美好不能都给我一个人，也需要我去承受一种苦难，然后才知道我的幸福曾经多么壮观。

听完唐婉的讲述，我和她一样，心如刀绞。我问唐婉，你悔过吗，爱他要受那么多的苦，你是不是再也不想嫁这样的男人了，他一点男子气也没有，不敢与错误抗争，不敢违背错误的决定，不能给你一个美好的环境，不能让你安全地幸福地好好过这一生。

唐婉说没有悔过，既然是自己深爱的人，那就不存在一个悔字，我从没想过你所说的一切，我只是想念他，只是希望他一直快乐，做自己想做的事。和他在一起，没有隔阂，没有误解，不存在任何的不愉快，是一种完美的生活。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和一首《钗头凤》呢，她说如果我不和，游哥哥会伤心，我要让他明白，我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我一如既往地关心着他。要不然，他后来怎么会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壮举呢。那才是他一生所追求的，他把平安和幸福送给天下的百姓，更是对我们幸福的回忆，他希望天下人幸福，更是对我的安慰。

我再问她，那么赵士程呢？她说和赵士程生活在一起，我是独立的，他也是独立行事，我们做着我们自己的事情，他走不近我，我也不步入他的内心，生活是平淡的。

我对她说我一直非常可怜你，你忧郁成病，却无处可以诉说。唐婉温柔地看着我，她说你这个傻丫头，有时痛苦也是幸福啊，我的幸福是游哥哥爱到今天也没再反悔过。别再折磨自己了，你为我感伤有因，是因为你对爱你的人不信任，你在游移着自己的心绪，你不敢再爱了是吗，因为你爱过一次失败了，可你还年轻，别像我一样，我不需要你来陪伴，我希望天下的人都幸福。

当我醒来后，就再也无法入眠了。唐婉从我的梦里消失了，但她的话还留在我的脑子里。我是不自信的缘故，才变得和唐婉一样，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情感。而唐婉是，世态如固找不到一点希望的同时，用身心的飞舞去迎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