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鸣
《三先生庙》创作并发表于新加坡经济正处蓬勃发展之势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小说出现于这样一个时代,在某种意义上说会显得有些孤单,因为在新加坡这样一个以消费文化为主流、商业气息十分浓厚的社会,文化所蕴含的人文精神被经济的迅猛发展所遮蔽所剥蚀,并不会让大多数人感到心痛———而且在很多人看来,这也是一件无关于己的正常事。从这个角度看,《三先生庙》的出现是一个偶然。但从另外一方面来看,它的出现又是新加坡华文知识分子关注现实、具有强烈的文化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的一个必然。作为一个象征,“三先生庙”在小说中唱出的一曲挽歌,也就是“公廉勤俭”所辐射开的华族传统文化道德在经济洪流冲击下唱出的一曲挽歌。这曲挽歌有着热闹非凡的背景,因之也就有了更为深沉的伤痛。
为了消除房地产开发中的障碍,一个被隐没了多年的破败小庙被重新一步一步推上了历史舞台,最后在房地产老板的“妙手”下被轰轰烈烈地“光大”了,受到了众多求财者的膜拜。若“三先生庙”仅只是一个世俗化的供人求财的庙宇,这一结局自然是完美;偏偏它却是一间“精神之庙”,这样小说的热闹里就包裹了一根根冷冷的针,刺痛人心了。在寻找“三先生庙”的过程中,阿公、三先生等一些被遗忘的人物和祖辈们辛勤开拓、互帮互助那一段被淡忘的历史重新浮现了出来,让“我”借由家族的经历认知了历史;同时,历史记忆的复苏也让父辈们和“我”心中充满了期待,以为那个“没有人想到伟大,或者名留青史这回事……没有人为自己,大家都为别人”的年代所凝聚的“公廉勤俭”精神会再度回归。”二伯“在与房地产老板谈判过程中焕发出的智慧,就体现了传统的精神力量,且仍具有感召力。然而现实却逆他们之愿而行,通过“三先生庙”的重建以回归和再现三先生精神的努力,在普遍追求物质和金钱的背景下,被演化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在从前开拓时代因其贡献被人立庙纪念从人成为神,又在房地产开发过程中重新回归为人的“三先生”,于股市疯涨时期再度成为了神。只是此神已非彼神,因此不管是“三先生”的命运也好,“三先生庙”的精神意蕴的命运也好,都不能不让人吁叹。
小说的社会批判意义,就在这一场由“老板”导演的造神运动中,尖锐地呈现了出来。前人立“三先生庙”,是为了纪念三先生的功德,是希望“公廉勤俭”精神的延续;而“老板”重修三先生庙,则是出于一种物质考虑。拜三先生的意义也出现了对立:前人拜是为了延续“大家为别人”、让下一代活得更好的精神理念,现在拜则是追求金钱。当“三先生庙”的分炉走进房地产公司或证券行,当“股友把三先生庙当作证券行”时,它的重建实际上也就是它的彻底被摧毁。实体的“三先生庙”被重建光大了,精神的“三先生庙”却与此同时消亡或被消灭了,这不能不说是一大悲哀。来发添发兄弟被塑造为“三先生庙”的护法,两人却在“三先生庙”开光的那一天一同过世,想必正是不愿看到变质的“三先生庙”而去追随了“三先生”的在天之灵吧?
小说中的“我”是一个颇有意思的人物。“我”成长于新教育体制下,对母体文化所知甚少。虽然在“我”身上“文化失调”(李光耀先生语,见其回忆录)了,但却没有对文化“变得冷漠”(李光耀先生语,见其回忆录)。在寻找“三先生庙”的过程中,“我”是如此自然地走向了一条通往母体文化的回归路,让人不能不感慨其中所蕴含的对文化的巨大热忱和期望。当一块匾不再只是有字的木板而让“我”有了亲切感时,我们知道,他终究是要把匾找回家的,而且不仅仅是实体的匾。当他“逐渐不喜欢这间庙”了的时候,也正是他找到了真正的“三先生庙”的时候。同时,“我”对“三先生庙”的寻找,实际上也融人了太多的对家族历史的挖掘。在这一挖掘过程中,“我”感受到的是这个家族能力的退化和精神力量的弱化。我不敢武断地说这其中寄寓着作者的如下思考:脱离、失却了文化,小至个人生命,大至社团社群甚至国家的生命力都将会萎缩;但我相信,“我”的上述感受来源于作者对现实生活某些层面的考察和感受。因此,当“三先生庙”的重建最终背离了这间庙宇的精神实质,既是对“我”重振家族雄风的打击,也是对社会敲响的一声警钟。
附:谢裕民简介
谢裕民,新加坡华文作家,祖籍广东揭阳,1959年生于新加坡,现为报业从业员。曾三度获得新加坡“金狮奖”,著有《最闷族》、《世说新语》、《一般是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