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辉
关于《金瓶梅》的主题,古今学者主要持三种观点:一为宣淫说,所谓“家传户到,坏人心术”,这是四百年来历代政府查禁该书的主要理由;二为诫淫说,所谓“欲要止淫,以淫说法;欲要破迷,引迷入悟”。这是宣淫之说的精致翻版;三为暴露说,所谓“著此一人,即骂尽诸色”,这是现当代学者基于该书久禁不绝且声名广播而不得不作出的有限社会与艺术价值认同。与此相联系,张竹坡一句“混账恶人”的道德考语道出了无数读者与批评者的共同心声,几乎成了与西门庆相伴始终的同义语。
然而有幸读过《金瓶梅》全书并对晚明社会等相关情形略有了解的人不会忘记以下四点:其一,中国大众对《金瓶梅》与西门庆的了解与欣赏绝不低于其他古典小说名著及其主要人物形象;其二,作者兰陵笑笑生对西门庆的基本审美评价是欣赏、哀婉明显多于讽刺、批判;其三,西门庆周围人物,上自朝廷权臣,下至市井帮闲,甚至被严重损害与污辱的吴月娘等一干妇女,大多视西门庆为伟丈夫、大英雄,必欲亲之近之巴之结之以自足自快自高;其四,晚明社会中有意无意为西门庆式人物作同声之应的思想家如李贽者尚不在少数,例如周应宾《识小篇》记李氏言论称:“成佛证圣,惟在明心,本心若明,虽一日受千金不为贪,一夜御十女不为淫也。”以上材料表明,对《金瓶梅》及其主角西门庆作道德批评是高尚的,也是容易的,然而不能不说是肤浅的。
西门庆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人物,这大约是一个为各方所公认的现象性认识。笔者认为,西门庆悲剧的内涵至少可以从两方面加以把握:首先,是他个人的悲剧;其次,是他所归属的那个商业资产阶级的悲剧。关于西门庆悲剧的本质,封建时代学者多归因于轮回果报,现代学者则归因于社会腐败,依笔者之见,应归因于中国社会特殊的历史条件决定了商业资产阶级始终不能成为一个自为的阶级。
众所周知,中国封建社会一向以高度分散并且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为其基本特征。在这个社会里,士农工商是主要的社会群体:士居社会核心地位,他们长于社会组织与国家管理,并且通过自觉依附王权而在社会生活中发挥有效的整合作用;农居社会基础地位,他们以农业经营为生,为国家提供源源税赋并承担各种力役,是社会物质文明的主要创造者;工与商居社会辅助地位,他们往往生活于城市,既无士之恒心,亦无农之恒产,或以百工技艺服务于社会,或以流通货财逐十一之利,是典型的城市“寄生”群体。一般而言,中国封建社会中的城市作为权力与文化中心,大多不具备显著的社会生产功能。因此,工商群体只能居于社会末等地位,其不能成为自为阶级是势所必然的。明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西门庆悲剧命运的最一般原因。
与此紧相关联的还有重农抑商问题。严格地说,传统中国社会重农是一以贯之的,轻商与抑商与否,则要视具体情况而定。《张文忠公全集》卷八指出:“商通有无,农力本,商不得通有无以利农,则农病;农不得力本以资商,则商病,故商农之势,常若权衡然。”张居正此言正确地剖析了中国社会中的农商关系,但限制之意也是很明显的。因为农之资商是必然之势,而商之资农则或有未然。远在东汉末期,王符《潜夫论·务本》就曾指出:“夫为国者以富民为本……夫富民者,以农桑为本,以游业为末;百工者,以效用为本,以巧饰为末;商贾者,以通货为本,以鬻奇为末;三者守本离末则民富,离本守末则民贫。”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国封建产业理论:农业为本,工商为末;通货之商为本,鬻奇之商为末。由此可见中国社会对商业的限制,一是限制其产业规模,因为商业经济规模过大势必侵渔农业经济利益;二是限制其产业道德,因为不道德的商业行为势必损害社会公正,并且这两点要求都因中国历代王朝末期的严峻人口形势而显得极其迫切与重大。不幸的是,上述规范与资本运动的本性是大异其趣的。关于这一点,中国历代封建王朝的末期历史都可以提供大量例证,明王朝自然也不会例外,《金瓶梅》就是活的明末史。
重商意识和行为的兴盛与危机并存是明末社会的显著特征之一。《五杂俎》卷四称:“江南大贾,强半无田,盖利薄而赋役重也。”质而言之,农之与商比较利益相差悬殊,这一方面刺激了商业经济的超常发展,另一方面则导致了农业经济的相对萎缩,商业超常发展意味着社会需求扩大,农业相对萎缩则意味着社会供给缩小,这种矛盾异常尖锐,对于中国这样的农业大国来说,其后果是灾难性的。对此,明末著名思想家顾炎武曾有一段精辟的议论。其《天下郡国利病书》卷三二“歙县风土论”曰:
国家厚泽深仁,重熙累洽,至于弘治,盖綦隆矣。于时家给人足;居则有室,佃则有田,薪则有山,艺则有圃。妇人纺绩,男子桑蓬,诚一时之三代也。寻至正德末嘉靖初,则稍有异矣:商贾既多,土田不重,操资交接,起落不常,能者方成,拙者己毁,东家已富,西家日贫,高下失均,锱铢共竞。于是诈伪萌矣,纷争起矣,浮华染矣,靡泰至矣。迨至嘉靖末隆庆间,则尤异矣:末富居多,本富益少……产自无恒,贸易纷传。
我们无法确知兰陵笑笑生是否也具有如上认识,但多数学者一致确认西门庆就生活在明末社会之中,其发家也暴,其败亡也忽,这种悲剧性的精心安排是完全符合明末历史的实际进程的。
对于经常挣扎在温饱线上下的多数中国人民来说,能以经商迅速地发家致富并且能以财富为基础尽情地享受人生实在是一件无与伦比的赏心乐事,这大约就是《金瓶梅》获得超常接受的主要社会原因。尤其需要指出的是,西门庆的出现彻底改写了中国社会传统的英雄观念:他没有神圣的灵光,没有高贵的血统,没有卓绝的战功,没有良好的教养,当然更没有中国文化所高扬的关于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与才能。那么他究竟拥有什么呢?答案是再简单不过的:一颗充满算计的头脑,一副生机旺盛的皮囊。前者助他谋取巨额财富,后者使他享尽人间奢华。毫无疑问,这是人间实实在在的英雄。正像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金钱关系简化了西方中世纪温情脉脉而又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一样,西门庆以其所有作为简化了人们心中的英雄形象。如果机缘不与人作对,这种英雄是人人都可望可及的,至少人们心中以为如此。
悲剧在于中国社会没有为商业资产阶级提供足够的生存空间,而西门庆力图自证其作为一个自在自为商业资产者的合理存在。
《金瓶梅词话》第二回写道:“西门庆是清河县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怕他。”这是全书对西门庆形象的惟一一次全景式表现。作为一个地主阶级的破落子弟,西门庆可以选择的人生道路实际上不止一条,比如惨淡经营以重振家声,或发愤攻书以科举入仕,这在当时均不失为一种体面的选择。以西门庆资质之高,这种选择的良好结果也是可以预期的,然而他最终选择了商贾生涯。如果说他最初开个生药铺还算个通货为本的本分商贾的话,那么他后来的一系列作为就明显逸出中国封建社会的常规而成为罪行累累的鬻奇之商。这是一场以生命为代价的人生博险,其胆识、勇气与力量令人刮目相看。作为一个自在自为的商业资产者,西门庆具有如下四个突出表征,且都或多或少带有中国特产的气息:
表征之一:金钱至上的社会观念。一般而言,中国封建社会总以权力为第一义。西门庆虽然不敢漠视权力的力量,但两相比较他还是更相信金钱的力量。第五十七回中西门庆道:“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在他看来,一切社会关系的基础和本质无非就是金钱。金钱既可以助他经营事业,也可以助他享乐淫纵,还可以于必要时助他软化权力约束,简直就是自由与力量的象征。当然,中国封建社会中实际上持有类似观念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但西门庆口宣言之复身践行之,无疑是相当突出的。它表明,一种脆弱的然而是新质的商品经济因子正在传统社会经济结构母体中潜滋暗长。因此,西门庆金钱观念除了庸俗丑恶一面之外也不乏其相当深刻之处。例如,西门庆眼中的金钱已不再是一堆窑藏尘封的金银铜铁,它在本质上是流动不居的,效用上是满足人的现世生活需求的。第五十六回中西门庆称:“兀那东西(指金钱)是好动不好静的,曾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与此相佐证的一个显著事实是,西门庆对土地之类传统恒产不感兴趣,全部家产除几处房屋之外全为商业性动产与不动产。仅就此点而言,西门庆作为一个商业资本家还是相当纯粹的。我们不妨设想一下,西门庆生前若以其部分家产换置哪怕只是百十亩田地,那么他日后即使人亡业败,其家族总还是可以延续下去的。
表征之二:巧取豪夺的积累方式。商业活动的基础之一是一定规模的原始资本积累。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商业资产阶级从来不是一个独立的阶级,它总是因应时代感召而从农民阶级或地主阶级当中分化形成。实际上,被剥夺了土地或主动放弃土地经营的农民充其量只能从事小商小贩之类低等商业,这基本上是可以忽略不论的。地主出身的商业资产阶级又分两类,一类是实际上占有土地的中等以上地主兼商人,其原始资本积累直接来源于土地经营剩余,另一类是政治上占有权力的中等以上官僚兼商人,其原始资本往往直接来源于非法所得,或者两类兼而有之也未尝不可。根据《金瓶梅》的介绍,西门庆理当归属前者,但情形已相当特殊。作为地主兼商人,其父西门逵早已经营破产,只留下一间生药铺。按明末社会中商家遍地,一家小小的生药铺实在微不足道,以之养家口或许有余,以之发迹致富则力有未逮,更何况西门庆本性豪奢,其继续败落是情理中事。然而西门庆还是出人意料地大大地发了,这其中重要的一条原因就是他选择了一种超越社会常规的资本积累方式。在清河一县范围之内,西门庆敛取钱财的手段不外以下数端:把持官司,坑害亲友,诱娶富孀,重利盘剥,等等。或巧取,或豪夺,总之目的极为明确,手段因情制宜,结果常遂其愿,并且这一切又与其旧家声威、拳棒功夫、英豪色相、练达世情及渐趋显赫的财势等等密切关联,别人是无论如何难望其项背的。《金瓶梅》中此类例子指不胜屈,这里仅以联姻为例以见一斑。西门庆与孟玉楼的结合就属于经济联姻。按孟氏原为布商杨宗锡之妻,杨去世后孟尽得其家产正待价而售。西门庆先是外围突破,用百多两银钱运动其姑妈对抗早就垂涎其家财的舅舅张四以消除外在障碍,继则依传统礼仪大办婚事以迎合孟玉楼挟财自重的稳练性格,在一片半是泼妇骂街半是喜气洋洋的复杂气氛中,这对因财生情的可人儿终成了眷属。不过这场婚姻实际上并无全胜者,因为孟玉楼带财嫁来复带财嫁去,她本人也因含蕴有余而风流不足始终不讨西门庆宠爱,一个是厌弃之情渐生,一个是反侧之心早萌,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个悲剧。
表征之三:权力承租的经营特点。在完成原始资本的积累过程之后,西门庆并没有稍敛其罪恶而凭借正常的商业手段扩张其事业规模。据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记载,明末社会中类似西门庆者为数尚有不少,这些人被称为“市豪”,多生活于繁华城镇,商工为业,家资不菲,尤长于以金钱浸润地方官绅,一则以求保护,二则以求扩张,其中少数人的声威还在县吏之上。西门庆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勾结的对象已远不止于地方官绅,其金钱的磁铁已可怕地吸附至封建政权机器的中上层势要人物身上。他贿买临清钞关主事钱老爹以偷漏国家税课,贿买两淮巡盐御史蔡蕴提早一个月放行淮盐三万引以占据商业先机,贿买山东巡按宋松原以独家承揽朝廷古器生意准备坐赚白银万两,等等,都是典型的以小本求大利的借权经商行为。更典型的例子则是西门庆与当朝宰相蔡京的勾结行为,可算得上是以大本求暴发了。蔡京在接受了西门庆的厚礼之后,投桃报李,给了西门庆一个理刑副千户的官职。从小说描写看,这种赤裸裸的权钱交易并不直接涉及商业利益,但西门庆由一介乡民摇身一变为朝廷命官,其潜在商业利益是可想而知的。人们不禁要问,西门庆经商何以必走承租权力的道路?这条道路为什么事实上畅通无阻?对此,过去学者一向少有深入分析,试申论如次:
其一,市场与产业状况分析。中国传统社会经济结构一向以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为其基本特征。这种经济缺乏深度社会分工,对商业的依赖和需求一是绝对量较小,二是依王朝历史进程呈低水平缓慢扩大,与此相联系,中国社会内部的商业市场不能不是有限的并且呈高度分割状态,这反映到产业上就是类型单一和规模狭小。以西门庆为例,他所经营的买卖虽然不少,但大抵不出药材、丝棉织品、航运保镖、典当钱庄等几项,这与别的“市豪”相比也不过大同小异。严格而言,这几项产业并未从根本上超出农商相资范围,因为即使如典当钱庄等业,虽然盘剥较重,但亦为当社会融通资金时所必需。在王朝中期商风初起之际,这些产业以其投资少周转快而获利颇丰,等到商家遍地竞争如火的王朝末期,继续经营这些产业就势必要冒扩大投资放慢周转及减少盈利甚至亏本的风险。这样,顾炎武所描述的“能者方成,拙者已毁,东家已富,西家日贫”的悲剧社会场景就意味着一场商业瘟疫的到来。这就是说,在传统社会背景之下,商业的过度发展必然导致商业的迅速萎缩。换言之,中国的商业经营其实只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社会性原始资本积累过程,这种积累发展到一定程度就需要一定的技术与市场要素与之配合以更有深度地利用自然与社会资源,如果这样的话,传统商业空间将得以保持,新型商业空间将得以拓展,资本主义经济就将进入良性过程,西门庆就有可能成为新型的工商业资本家。除此之外,西门庆要么走求田问舍安享财富的老路,要么踏出县门承租权力以继续寻求另一种事业扩张,总之不能做一个坐在火堆上的清河县殷实大户,精明透顶且野心勃勃的西门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踏出县门。
其二,权力与资源状况分析。在资本无由与技术、市场等要素大幅度结合的特定历史条件下,中国的权力机构还控制着若干重要的商业资源,如果能使这种权力稍加松动,那么个别资本家的暴富就只在顷刻之间。以盐业为例,自汉而后的历代政府大多奉行国家专营政策,盐业收入成为国家财政的重要支柱之一。明朝由于商业经济较为活跃以及近六千万人口所支撑的盐业市场十分巨大,因此私人盐业不在禁止之列,但仍实行配额及许可证管理。魏子云《金瓶梅》注释指出:“明初因袭元制,仍印盐引(相当于许可证),一引可输盐两袋,每袋两百斤。”照此计算,西门庆一次贩淮盐三万引的收入该是何其巨大,而这笔买卖的成功,关键就只着落在两淮巡盐御史蔡蕴一念之间。据小说第三十六回介绍,蔡蕴原系蔡京假子,点状元后苦于无盘缠回乡探亲,遂通过蔡府翟管家介绍到西门庆处打秋风。这西门庆是何等精明之人,他料定穷状元日后必有长进,就来了个放长线钓大鱼,送他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直弄得蔡状元又是欢喜又是不安,表示“生辈此去,天各一方,暂违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进,自当图报”。西门庆与蔡氏父子之间相勾结的一系列事实表明:一方面中国封建社会的行政权力较少受到有效制约,另一方面掌握权力的官员往往位高权重而待遇菲薄。对此,明末清初一些思想家、史学家例如黄宗羲、赵翼等均已直接或间接有所论及。这种情形于西门庆之流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这不仅因为缺少制约的权力具有方便寻租的天然条件,更重要的是因为官员位高权重而待遇菲薄势必具有寻租的内在冲动,甚至出卖权力的急切还要超过贿买权力的殷勤。
表征之四:见景生情的两性关系。诚然,西门庆是个下流无耻且不知死活的好色之徒,但这个好色之徒在中国社会两性关系史上还是提供了若干全新的意义,依笔者之见,西门庆一生虽然占有过众多的女人,但真正打动其心灵的其实只有三位。其一是吴月娘,西门庆主要欣赏她的好脾气。吴氏一方面替西门庆含辛茹苦地维系着整个家庭,另一方面又并未实际妨碍西门庆性生活的自由。因此,西门庆正妻的位置非她莫属。其二是潘金莲,西门庆主要欣赏她的风流。第十三回中西门庆有一段名言:“养儿(指女人)不在阿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这个景就主要应在潘金莲身上。两相比较,西门庆于前者是礼敬多于爱怜,于后者则恰恰相反,并且是欲多于情,这与他和李瓶儿的关系又大不相同。
西门庆最爱的女人还是李瓶儿。她与西门庆的关系以财色始而以情意终,《金瓶梅》中最是独具魅力而摇动人心。这说明西门庆不是一个简单的好色之徒,在两性关系上并不是一味任意胡为,除了粗鄙下流一面之外,他的原则是财色并重,自由放纵居间,而以有仁有义两情相悦为最高审美境界。此外需要着重提出的还有两点,一是西门庆对李娇儿等妇女的占有往往与这些妇女的自觉逢迎相连,换言之,西门庆事实上损害与污辱了这些妇女,但她们本身并不自觉以为如此,甚至恰恰相反。这种矛盾现象说明,西门庆的两性关系观念在明末城市社会中已具有相当的普遍性与必然性,其实质在于一个物质上渐占统治地位的阶级往往在精神上亦居统治地位。另一点是,西门庆的两性关系观念已经突破了某些封建教条例如“七出”之说。贾公彦疏《仪礼·丧服》云:“七出者,无子,一也;淫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忌,六也;恶疾,七也。”若以此为准,西门庆府中任何一位妻妾都在请出之列,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甚至第七十九回中西门庆临死前还交代吴月娘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
在中国封建社会里,西门庆式人物究竟具有何种性质与何种程度的破坏力与冲击力呢?就性质而言,这种力量无疑是极其严重的。因为金钱至上的社会观念将动摇皇权神圣的社会信仰,巧取豪夺的原始积累将侵夺庶民百姓的生存空间,承租权力的经营特点将腐蚀封建社会的政治机器,见景生情的两性关系将消解封建国家的家庭细胞,小说中五伦皆备的观念英雄武松之被刺配孟州及清廉刚正的朝廷命官曾孝序之被流放岭表,就是西门庆金钱力量的最好确证。然而,这种力量毕竟还只是属于西门庆个人,作为一种阶级力量来考察,它还够不上整体的或有组织的冲击,它还仅仅局限于少数东部城镇而无法延展到广大的农村地区,它还需要依附于王权以乞求或窃取额外的恩典,总之,这种力量就总体而言还是十分弱小的。因此,伴随着封建王朝不可避免的败落趋势,中国西门庆们的命运只能是悲剧性的。在《金瓶梅》中,西门庆的毁灭实际上呈现两种状态:一是西门庆因服食春药过量而暴死于床笫,这是中国式商业资产阶级肉体消亡的众多方式之一,仅与个人因素相关,不具有社会必然性。二是这个阶级的精神消亡方式。请看第五十七回中西门庆对官哥的殷切期待:“儿,你长大起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这就是说,已经发迹变泰的西门庆早已从内心深处否定其赖以存在的基本信念。这无疑是值得人们深刻反省的。
困难在于如何判断西门庆悲剧性格的审美特征。恩格斯在《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指出:“在黑格尔那里,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这里有双重意思,一方面,每一种新的进步都必然表现为对某一种神圣事物的亵渎,表现为对陈旧的、渐趋衰亡的、但为习惯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另一方面,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关于这一点,例如封建制度的和资产阶级的历史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持续不断的证明。”无可讳言,西门庆就是这样的恶典型之一。
当然,对西门庆的恶也还需要作进一步的分析,因为并非西门庆所有的恶念头与恶行为都具有历史的进步意义,比如他对人性尊严的漠视、对法律尊严的践踏及对财富暴殄天物式的挥霍即是,《金瓶梅》中此类例子简直举不胜举。西门庆性格中也间或有些人性的闪光点与优美处,比如他对李瓶儿后期的爱就是如此,然而这种爱在他那里也不过转瞬即逝因而一钱不值,因为就在李瓶儿的灵旁,西门庆又无耻地勾引并占有了他家的使女。所有这些和他放纵性欲自绝其命一样,是一种自毁崇高的反文明与反社会行为。
在西方社会,资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的过程中当然也不免大量涌现这样或那样的反文明行为,但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这些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们罪恶地聚敛起巨额财富,也智慧地提供了财富的最经济使用方法,他们用人性取代神性,用人权取代神权,用法制取代专制,等等,这些都是标志一个时代的文明成果。当然,我们并不打算以此苛求西门庆,甚至也并不打算以此苛求中国的西门庆们包括在思想上与之桴鼓相应的李贽们,因为中西国情说到底是云泥异路的。不过,我们还是应该要求中国的西门庆们多少贡献点什么以表征他们所属的时代、阶级与民族并以此丰富人类文明成果,这就好比是古希腊贡献了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而中国同时期的孔子与孟子也毫不逊色一样。然而遗憾的是,中国的西门庆们没有这般造化。这种悲剧不仅属于西门庆个人及他所皈依的那个阶级,更重要的是,这是我们这个民族莫大的悲剧。
以上分析表明,西门庆性格具有明显的双重特点,即历史进步性与反文明及反社会性的矛盾复合。一般而言,悲剧使人恐惧、怜悯并使人享受崇高,然而西门庆性格予人的一般观感或深度体察都并非完全如此。对大多数理性的中国人而言,我们一方面不幸其毁灭,另一方面又庆幸其毁灭;我们一方面在优越中体验崇高,另一方面又在悲悯中享受优越。不妨说,这是一种艺术史上较为少见的悲剧类型,如果硬要给它一个恰当名称的话,那大约就是中国式的悲喜剧吧?以此为据,《金瓶梅》的主题也就并非是简单的宣淫、诫淫或者暴露,与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相比较,前者是关于16世纪中国商业资产阶级的批判性挽歌,而后者则是关于西方资产阶级的批判性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