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丘的褪色青春

“你不觉得人类的发明有时无聊到一种难以解释的程度吗?”我的美术编辑陈站在我的身后叨叨絮絮地说，他的焦虑已经持续好几个小时了。

望着荧幕保护程式，米仓凉子的照片一张张在我眼前更换着，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然而现在距离我的交稿时间还不到三个小时。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好吧!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困扰着

见我终于理他，陈高高兴兴拉了张椅子在我身旁坐下，并打开话匣子。

“你知道有一种漂白乳头的药水，”

“漂白乳头?那是做什么用的?”我不懂。

“女生乳头的颜色是不一样的。有的人颜色深一点，有的人浅一点。”他进一步解释。

“当然。”虽然我还未婚，但对这样的事，我是知道的，毕竟我已经三十好几了。

“我老婆的乳头是类似咖啡色的，而且乳晕比较大，因为她是安F罩杯的关系。”陈的脸上闪过一丝骄傲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把乳头漂成粉红色。”

“你嫌过她吗，”这是我惟一想到的理由。

“并没有。”陈说得斩钉截铁，“谁会在乎乳头乳晕的颜色?”

“那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他看着我。

“不过听起来还好吧!反正只是改变乳头的颜乜。”我笑笑说。

“一点都不好!”陈突然发狂地大叫。

“又怎么了，”我皱起眉头。

原来那种药水是有毒的。并不是对乳头本身会产生伤害，而是不能食用。也就是说，陈跟老婆做爱时，必须要抑制亲吻乳头的欲望。

“你知道，那有多不舒服吗?”陈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可以想像。”我无奈地点点头。

“就算是嫖妓，也没有不准客人亲吻乳头的。”陈抱怨。

根据佛洛依德的说法，我想，陈在口腔期一定没有得到满足。“你老婆要这样搞多久呢?”

“不知道。”他显得很气馁，“不知道这样搞到底有什么意义?”

“哈哈哈!”我看着他丧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女人本来就不是一种容易了解的动物，就算你娶了她，也不代表你懂她。

撇开漂白乳头颜色的药水不谈，人类对于事物的发明的确到达一种难以形容的程度。就拿笔的种类来说好了，人类用来书写的笔包括：铅笔、原子笔、钢笔、钢珠笔、毛笔、奇异笔、签字笔、针笔、炭笔等数十，甚至上百种。

每个人都可以依照需要及喜好选择合适的笔。而我，不知道为何，对于钢笔情有独钟。从小到大，我拥有过不下百支的各式钢笔，每支钢笔就像每个不同的情人般，各有特色，使用钢笔的书写过程就像谈一场恋爱。

曾经有个交往过的女孩告诉我，她觉得用钢笔的男人比较痴情，因为钢笔不像原子笔般用完就丢弃，也不像铅笔般越用越短，钢笔可以不停地填充墨水，一只被善待的钢笔甚至可以使用几十年。

“几十年使用一只钢笔的男人，一定会好好珍惜每一段爱情的。”她告诉我。

可惜的是，并不是每一个喜欢使用钢笔的男人，都会因为拥有一只合手的钢笔就失去寻找新钢笔的欲望。就好像很多女人，并不因为拥有一个痴心的情人，就放弃寻找更好的情人的期盼。

求新求好的欲望是社会进步的动力，也是上帝放在人类血液里的原罪之一。我和那个女孩最后是谁先离开了谁，现在已经分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喜欢使用钢笔”这件事并不是她寻找情人的必要条件。

准备到日本去休年假的清晨，我把随身携带的Mont Blanc和Rotring钢笔注满墨水，放进随身携带的背包里，突然想起这样的往事。

在羽田机场的托运行李转盘前等候行李的时候，冷不防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你也搭这班飞机到日本来喔!”我回过头，原来是西恩，他是我朋友的朋友，在某家高科技公司担任研发工程师，在聚会的场合见过几次面。

“你来日本干嘛?”高出我一个头的他，低下头来问我。

“旅行，休年假，顺便找找灵感。”我继续盯着转盘上的行李，心不在焉地回答。“你呢?”

“来找女朋友。”他高兴地告诉我。

我回过头，吃惊地看着他说：“我不知道你有一个日本女朋友，怎么认识的?”

“在Lover Match网站遇见的，通了几个月的E-mail，就这样陷入情网。我的行李来了!”他弯下腰去提起行李边回答我。

“是这样啊!”我看着费力提取行李的他边思索着，“你会说日文?”

“不会。”他把行李箱的拉杆拉起，“我和她用英文沟通，她还有个会说中文的朋友。”

我行李还没出现。

“我要走了，她说要开车来接我。”西恩拉起了行李神色匆匆地对我说。

“嗯!好好玩，对了，这是你们第一次会面吗?”不知道为何，我对网路上认识的朋友一直存有一种不安全感。网路是一个模糊的媒介，有时候你好像对交往许久的一个网友相知甚深，但事实上，你可能对他真实的生活一无所知。对于一个有心的人来说，透过网路塑造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不是，这是我第二次到日本来。”西恩急着想见她的情绪表霹无遗，“再联络!”

“Have fun。”我回答他。

在他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后，我的行李才现身在转盘中。提着行李，我购买了一瓶矿泉水和前往新宿京王饭店(kelo Hotel)的利木津巴士票(Limousine)走到机场外。

二月的东京黄昏，气温大概五六度，我把夹克的拉链拉起来，目光从灰色的人行道延伸到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游移中，我又看到西恩。他急急忙忙地把衔在口中的香烟取下，朝我用力地挥着手。我拖着行李走过去。

“怎么?你的网友没有来接你吗?”

西恩吸了吸鼻水说：“还没。”他穿着米色的薄西装和单薄的白色高领毛衣，微微发抖，吐出的蒸气和香烟的烟雾一样白茫茫的。他继续四处张望着。

“你要不要打电话给她?”我试着问。我从随身的outdoor背包中取出一只折叠式的行动电话递给他，打开矿泉水，咕噜咕噜地喝下一口，冰凉的水结合外面的冷空气，我觉得自己彻头彻尾被冷透了。

“喂，桃子(Momoko)吗?我是西恩!嗯，我到了，我现在在机场的巴士站。喔!我知道了，再见。”西恩用英文结结巴巴地通电话。

“怎么样，她快来了吗?”他把电话还给我的时候，我忍不住问。

“对!她说有点交通堵塞，所以晚了，她已经进入机场了。”他显然松了一口气。

他把香烟盒朝着我比了一下，我点点头取过一支香烟。平常我是不抽烟的，不过，日本真的是吸烟者的天堂，大部分的地方都可以吸烟，马路每隔几十米就可以看见烟灰桶，上面大多堆满了烟蒂。

不知道为何，我突然为他担心起来。我从背包中取出笔记和钢笔写下我的英文名字、饭店名称和行动电话号码。“这个给你，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给我。”

“谢谢!”他把纸片放进皮夹里。“对了，如果你有事可以打Momoko的电话找到我。”他吸了一口烟说。

正当我们谈话的时候，一个个子小小、穿着粉红色大衣、围着Burberry围巾的日本女孩跑过来。西恩露出高兴的笑容，女孩和西恩隔着大约五十厘米站立着。

桃子看见我时，露出惊讶的神情。西恩对着我说：“这是桃子。”

她对着我点了点头。

不待西恩介绍，我抢先——其实是怕西恩记不得我的名字，“我是Alex，西恩的朋友，我们在机场巧遇。”

“真巧。”桃子微笑地点头，典型的日本女孩笑容，腼腆而甜美。“你们是同事吗?”

“不是，”西恩说，“他是一个杂志的编辑，也写写故事，有时还拍拍熙片。”

“哇!真厉害!”桃子露出惊讶的表情。

面对别人的赞美，我常不知所措。

“所以，你来日本是为了工作吗?”桃子问。

“不是，我来玩，顺便处理一点私人事务。”我解释。

急着离开的西恩——任谁都想甩掉我这个电灯泡吧——提起行李说：“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等一下，”桃子说，“我的朋友爱子(Aiko)去停车了，应该很快会过来。”话一停，她反射性回头看。

爱子?我也认识一个叫做爱子的日本女孩。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对日本——或者可以把范围缩小到东京——有这么深的依恋，也、许这个城市和我生命中的某段记忆紧紧相连着，而爱子，就是这个相连的环节。

“来了!”桃子突然大叫。

我顺着她转头的方向望去，桃子的朋友Aiko，居然和我认识的爱子是同一个人!

到饭店的时候，已经八点多，若林(Wak—abayashi)一如约定在大厅等着我。

“很冷吧!”他边说边帮我把行李提起。

“还好。”我微笑。办妥Check-in手续，拿起钥匙和若林一起上楼。

若林是我的大学同学，因为热爱中文又觉得繁体字比简体字美丽，所以远道来台湾念大学。我和他碰巧分到同一间寝室，于是展开长达四年的同居生涯。

和若林在居酒屋吃饭，替他倒酒的时刻，我问起他爱子的事。

他举起酒杯向我敬酒，“很久没联络了，好几年了吧!怎么样，”

我把杯中温过的清酒一口喝下，“我今天遇见她了。”

“是喔!”若林点点头，却不再说什么，大约一分钟后才慢慢地说：“你过得好吗?”

“还可以，你呢?”

“还是一样。”他拿出香烟点起火来，“辛苦工作，努力赚钱，养老婆，养小孩。”

若林告诉我，因为投资生意需要一笔钱，所以他卖掉了他爸妈留给他位在自由之丘的公寓。我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我这一生最灰暗的时期，就是在那公寓里度过的。

“我整理房子的时候，发现一些你没带走的东西，不知道你还要不要，我把它们都装在箱子里了，这几天你有空可以去看看!”他递给我一只钥匙。

“真不好意思!离开时没有清理干净。”我把钥匙放进口袋里。

“其实你知道的。”若林替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继续说，“我是很舍不得那个房子的，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房子，但是里面填满了我跟我爸妈的回忆，他们去世以后，我没办法好好待在那屋子里，只要我进入那个空间，过往的回忆、声音、影像就会像海浪般朝我袭来，让我喘不过气。如果不是需要钱，我真不想卖掉它。”

他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在地铁站与他告别的时候，他突然问我：“你真的没问题了吗?”

我点点头。

“如果没问题，早点找个人结婚生子吧!有些事，不是你想逃就可以逃得掉的。”他说。

“我并没有逃，只是……”

“算了!”不等我说完，若林挥了挥手进入车站。“改天到家里坐。”

看着他的身影淹没在人潮中，我忍不住问自己：“我究竟是在逃亡，还是找不到可以归去的地方?”

回到饭店，我把钥匙插进匙孑L转动开启房门，感觉到一阵心悸。打开门的片刻，我总会有心悸的感觉，因为我永远不知道门的那一边有什么在等待着。很多年过去，这样的恐惧还深深埋在我的心里。

五年前，我三十岁，在一家报纸担任旅游记者的工作。我的工作形态很简单，就是带着相机、电脑四处东奔西跑，告诉我的读者们这世界上哪里好玩。一个月通常会有一半的时间不在台湾，剩下半个月里又有一半花在整理照片和写稿上，真正待在家里的时间常不到一个星期。

我的家座落在安和路上的一座老式公寓里，三十几坪的空间，我和女友各分一半，除了共同的起居室、客厅以外，我们各自拥有工作室。她在一家广告公司担任AE，工作也是忙起来就不见天

日。

我和她相恋十三年，也许是恋爱太久，对于时间的计算和结婚这件事，我们并不以为意，总觉得就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后来想想，这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我可以轻易猜中她想要买的东西、衣服款式、颜色。她也经常从我的眼神猜出我要说的话。我们在一起十三年了。十三年可以让一个人从出生到小学毕业啊!每次长途旅行回家，我都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睡在自己的床上，才可能做个美丽的梦，在外旅行，即使睡在五星级饭店的高级弹簧床上，还是会给我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那一次，按汁划原本要到阿姆斯特丹采访“郁金香的故乡”的主题，到了机场以后，才发现负责安排的旅行社作业失误，我得多等三天才有机位到荷兰去，无可奈何，只好返家。

回到台北，已经凌晨两点，我拖着行李上楼，拿出钥匙开门的片刻，我想像女友看见我的表情，会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跟她在一起已经十三年哕!对于她的一叨，我想，这世界没人比我更清楚。

打开门，客厅一如预料黑成一片，忙碌了一天的她一定已沉沉睡去。我蹑手蹑脚走进房间，开启房门。淡淡的黑暗里，我无法相信自己看见的。正因如此，我慌忙地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灯光乍明的片刻，我却宁可自己并未打开电灯。

女友和一个我未曾见过的男人裸体地躺在床上，男人睡在属于我的位置，长满黑色卷毛的手从女友的身后揽住她的前胸，他的脚伸在棉被外，跨过女友的腰将她的身体缠住。

女友被灯光唤醒，一声尖叫，打破了夜的宁静。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记不清楚；从手背上的伤痕来看，我似乎狠狠地扁了男人一顿，耳边回荡着我怎样也听不清楚的声音，他们在吵些什么呢?我怎么样也想不起来。

我带着行李逃走，到朋友家去住，按计划到阿姆斯特丹去采访、写稿。

期间我打过几通电话给女友，可是她的手机没有开机，她公司的人告诉我，她几天前已经离职。再回到家中，已经是一个月以后。女友带走了一切，无声无息地从房子消失，除了我脑中残存的记忆，仿佛她未曾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

久没人住的房子会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感觉上，就好像有人用一个巨大的针筒，把空气中属于人的气味完全抽离般。晨光从窗户的毛玻璃渗透进来，填满若林的公寓，光线里可以看见飞舞的灰尘。这个公寓已经找不到我曾经住过的痕迹，若林把属于我的东西装箱堆在角落里。

我打开箱子取出东西来看。意外地找到当时记录心情的笔记本。墨水的颜色随着时光一点点褪去，只留下浅浅的蓝色。蹲在地上的我循着那浅浅的蓝逐渐拾回当时的心情，曾经发生过的事就像年代久远的黑白片在脑中默默播放。

女友离开后，我的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矛盾的情绪在心里拔河，我一面想寻回她问清楚事情的原委，另一方面又怕见到她，怕无法承受情变的真相。

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人，在一瞬间变得完全陌生，仿若我未曾认识地。亲朋好友们一再询问我无法回答的各种问题，而我只能强作镇定武装自己。深夜里面对无法解释的各种问题，我只好靠酒精来麻醉自己。也许喝醉了一觉醒来，我会幸运地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恶梦。某个夜里，喝得大醉的我，不小心被酒瓶割破手掌，看着从伤口渗出的血，我居然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我本来以为这是因为血液里酒精过多所产生的麻痹现象，谁知道，那一夜后，我的感觉从身体里外消失，味觉、触觉、嗅觉约好了般一起离家出走，只留下疑窦和心痛。

待在家里，我仿佛置身于加压舱中，过往的记忆一波一波往我身上扑袭而来，把我击倒在地。无法正常工作的我，也在这个时候被报社开除。我的主管——旅游组的召集人，对萎靡不振的我实在放不下，替我接下一个撰写日本深度旅游书的案子。

“日本的冬天很冷，你去那里写一本书，冷静一下，顺便转换一下心情吧!”她告诉我。

我点点头。

“不过，这本书的采编费用很有限，你可能没办法住在饭店里，你得另外想办法找个便宜一点的地方。”她继续说。

就这样，我打电话给若林，于是他免费提供这个公寓给我；惟一的条件是——我得抽空教他的表妹爱子中文。就这样，我离开台湾，带着失去感觉的身体到日本来。

第一次见到爱子是在冬天午后吹着冷风的“Top Dog"餐厅，所谓的“Top Dog”是老板养的黑色短毛大狗的名字，它懒洋洋地趴在地上睡觉，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黑板，上面写着“Sorry No Ba-bY Car”——六岁以下的小孩是不准入内的。

我坐在户外的座位上，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和炸洋葱圈。若林带着爱子坐在我的对面。爱子穿着深蓝色的大衣，系着黑色的围巾，穿蓝色的牛仔裤和Nike慢跑鞋，脸上戴着大大的白色口罩遮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我只能从她灵活却带点血丝的眼睛猜测她的长相。

“感冒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飘落的棕色长发把她的眼睛和额头完全遮住。

爱子是若林的远房表妹，她的妈妈是个中国人，因此她会说中文，但是对于复杂的中文字认识十分有限，所以希望我可以抽空教她认识中国字。而在我采访的这段时间她会担任我的日文翻译。

“她不用工作或上学吗?”我问若林。

若林告诉我，爱子因为某种原因暂时从东京的一所女子大学休学，所以可以陪着我四处采访。至于“某种原因”是什么，若林没提，我也不想间。反正人生活在世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想对人提起的事。而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心情知道太多这个戴着口罩的女生的事。

黑色的猎犬在风的吹拂下，居然打了个冷颤，从睡梦中醒来。看到这样景象的爱子居然笑了，虽然隔着大大的白色口罩，我还是可以清楚感觉到她的笑容。这时，我也发现爱子的口罩下有着明显的淤伤，在那张我未曾看到的脸上。

离开若林的公寓已过中午，我带走了一本笔记和一卷未曾冲洗的底片。我拨了个电话给若林，请他处理掉里面的东西。信步走到第一次见到爱子的“Top Dog”餐厅，黑色的大狗(是不是几年前见过的同一只就不得而知了)依然趴在门前，老板依然不欢迎小孩进入餐厅，真高兴这世界有些事没有改变。

我点了意大利面和咖啡，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漫无目的地看着来来往往路过的人。相较于原宿、涩谷，在这里逛街多了一份悠闲。这也是为何我一直喜欢自由之丘的原因。十几分钟不到，穿着白衬衫黑长裤留着小胡子的老板送来了我要的意大利面和咖啡。

“今天不听Culture Club?”他放下餐具的时候，我问他。

他惊讶地看着我用英文喃喃自语：“这样说来，我好像见过你。”

“是啊!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我告诉他。

他微笑地对我点点头，走到柜台后方更换了CD唱片——“Do you really want tO hurt me”，Boy George的歌声在空中回荡着。我在面条上洒了点胡椒粉，用叉子开始吃面。吃面的时候，我想过拨电话给桃子，也许可以因此而找到爱子，但是面对爱子的时候，我该说些什么呢?想到这里又决定作罢。

吃完饭，我伸了个懒腰，愉快地付了钱，和老板寒暄几句，前往车站前的照相馆领取照片。把照片塞进背包里，在自由之丘漫无目的地闲晃着。

回到饭店已经十一点，我把房间的灯和电视打开，再把从便利店买回来的啤酒倒进玻璃杯里，衬着啤酒发出的气泡声打开背包取出照片。

“啊!这不是我拍的照片!”我对着一张张陌生的照片自言自语起来。然后发现照片的拍摄者是Aiko。

再见到爱子是在第一次见面后的一星期。她来到我的公寓和我讨论采访计划。我负责采编的是一本关于日本时尚流行的书，主要包含：APE、Hesterics等，台湾方面已经帮我和这些公司取得联系，我只要按计划逐步去采访，主要是介绍设计概念、旗舰店地点和拍摄商品即可。另外，还要走访一些“偶像日剧景点”替另一本书进行拍摄的工作。

“哇!你的工作很有趣呢!”看着我密密麻麻的工作计划表，爱子发出惊呼。今天的她已经取下口罩，但是脸上依稀可见残余的伤痕。

“嗯!还可以啦!”我想对于刚遭逢失恋的我，就算捡到一千万元恐怕也笑不出来。我边回答她的问题边整理相机、胶卷、闪光灯和各种镜头。

“你自己拍照吗?”她靠过来看着摄影器材对我说。

“当然!”我点点头。不但如此，为了节省开支我还把浴室改成暗房，自己冲洗照片。

“你可以教我拍照吗?”她看着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小女孩有一双迷人的眼睛，深深的像潭水般。

“你几岁?”

“二十一岁。”她又笑了，这次我发现她长了一对可爱的小虎牙。

“可以啊!”我点点头，伸手进避震箱里取出一部Pentax的相机。“这部给你用。”

对生活具有高度不安全感的我，习惯带着备份，两部相机、两只钢笔、两只手表，惟一没有备份的，只有情人。有时候想，如果早预备好“备份情人”，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我的工作流程十分地固定。除非有必要拍夜景，通常我跟爱子一起吃过午餐后才出门，到预定的地点采访，傍晚结束工作，用过晚餐以后，我教她认中文字。

十点左右她离开我的住所回到位于高田马场的家，几周过去，我对她的认识依然十分有限，我只知道她和男友同住，父母住在离东京很远的乡下，她辍学以前在大学念英语学系，至于其他，她没说，我也没问。

某天夜里，大约两三点，有人狂敲公寓的大门，配合着咆哮的日语，把我从梦中惊醒。透过门眼我看见一个留着短短金色头发的年轻人，用力敲打着大门，满脸怒容。我打了电话报警，但是警方显然听不懂英文。并不想惊动若林的我，原本计划等到天亮再说，但在此时，我听见爱子的声音，她用日文哭喊着，门外传来阵阵捶打的声音。

有人殴打爱子!无可奈何的我，只好打开门。男人见门打开，如野兽般地冲进来，把我推倒在地。来不及反应的我，只好依着本能还击。我们在地上扭打成一团。男人被我打得很惨，这是一定的吧!他被毫无知觉的我痛殴。老实说，我也被打得很惨，只不过完全没有痛的感觉而已。在一旁企图扯开我们的爱子也被击中很多拳。

没有任何人来帮忙，旁观的邻居像是看一场闹剧般在门边站着。不知过了多久，警察来了。我们一行三人加上目击的几位邻居一起被带到自由之丘驻警所制作笔录，我无可奈何只好打电话给若林。离开驻警所时，天微微地亮。若林陪着我和爱子回家。爱子一路上不停地说着抱歉并哭泣。殴打我的男人被警察留置在驻警所。

“一定要好好教训那个没出息的男人。”若林生气地说。

“可以帮我买咖啡跟早餐吗?我想吃三明治。”为了了解事情原委，我刻意把爱子支开。“顺便去便利店买点消炎药、绷带和胶带回来。”

爱子流着泪接过我给她的一万日元消失在街尾。

“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看着若林。他递给我一根香烟。

金色短发男人叫做汤浅，这一点我在警局作笔录时就知道；他是爱子的男友，这一点我可以猜得到；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汤浅是爱子同校的学长，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休学和朋友一起经营一家二手服饰店，小小的店面座落在高田马场闹区巷道里，以贩售二手牛仔服饰为主。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爱子也打算大学毕业以后，就跟汤浅结婚。只不过，开店的第二年，一起合伙的朋友因为错估市场情势，开了另外两家分店，造成资金周转困难，无力负担银行贷款的利息。二手服饰店的生

意也不如预期，汤浅无奈和朋友拆伙，独立经营危在旦夕的店。

“其实，汤浅不是个坏人，只是个性容易冲动，还有疑心病重。另外，不擅长计算也是缺点。总之，他不是那种可以独自经营生意的人。比较糟的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忍不住动手打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爱子戴着口罩，就是因为前一天才被他打过，脸上有伤。”若林抽着烟说，烟和清晨的雾气一起飘荡在自由之丘的巷道。

当然，只靠一个人照顾一家店是不可能的。为了分担他的辛劳，爱子从大学休学，陪着汤浅一起经营二手服饰店。

“故事到这里听起来还不错。”我吸了一口烟，手举起来的时候，才看见手臂上有一片很大的淤青，但是一点都不觉得痛。

“是啊!前一阵子听说他的父亲过世了，从那以后他的个性就变得很奇怪了。”若林把抽完的烟蒂随手一丢。

我正想再继续问，若林又说，“呃!天亮了!该去上班了。”说着，他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我把问题化作一个微笑，朝他挥挥手。从车站踱步回家，跟晨起的人擦肩而过。上次这么早起是什么时候呢?我问自己。走到门口，爱子拎了个袋子在门口等着。

清晨被西恩的电话吵醒。“还在睡觉?”西恩问我。

“嗯厂房间里面黑成一片，出声讲话的同时感到口渴，于是我起身找水喝。

“你一个人吗?”他问我。

“当然!你呢?好玩吗?”我到浴室倒水喝，冰凉的水让我从口中凉到脚底。

“东京好冷喔!”西恩从这句话开始打开话匣子。我想整天跟日本人用英文对话该是件不怎么舒服的事。我静静听他讲话，这之间我不只一次兴起想问他关于爱子的事的念头，不过想想还是作罢!就算知道爱子的下落我也不知道要跟她说些什么。

“对了!晚上我要去桃子家吃饭，我要买什么礼物去呢?”西恩问我。

“买瓶酒吧!”我说，“很少有不喝酒的日本人。”

跟着他告诉我，他明天要启程去北海道看雪。

“那你得多带件衣服，那边可是很冷的。”讲话的同时。我从浴室走回床边，不小心踢到浴室的门槛。“呃!好痛!”我自言自语。

“你真的不觉得痛吗?”爱子帮我用消炎药水擦拭伤口，眼泪像坏掉的水龙头那样流个不停。

厨房里水壶烧开的水发出呼呼呼的声音。

“不会。老实说，从某一天后我失去了疼痛的感觉。要喝咖啡吗?”我起身。

爱子的眼泪滴在地板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头低低地点头。

“请不要再哭了。”看见女人哭，我觉得烦。我走进厨房从储物柜里取出咖啡豆冲泡。热水穿过磨碎了的咖啡豆，穿过滤纸，流进咖啡杯里。我看着流进咖啡壶里的咖啡，边想着该怎么安慰爱子。我试着回想失恋时朋友安慰我的话，像把广播转进空的频道一般模糊成一片。

“咖啡!”我把盛满咖啡的杯子递给她。

她头也不抬一下地点点头。

“我的背上好像也有些伤，请帮我擦点药。”我说。

爱子点点头，拿着药站到我的背后。

不管如何，我总该说些什么的。“你为什么不离开那个男人呢?有暴力倾向的男人很可怕的。”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背后传来爱子微弱的说话声。

我拿起爱子买回来的新鲜三明治咬了一口，白煮蛋、美乃滋和新鲜蔬菜的甜味在口腔里散开。爱子的故事也在我脑中的某一个地方开始散开。

爱情的故事一开始都是很美好的，不过那原以为会天长地久的美好是从哪一天开始变质的呢?如果有什么征兆可循，我真的很想知道。

爱子离开学校和汤浅一起经营二手服饰店，他们像任何一对新婚的夫妻般，战战兢兢地经营他们的新生活。但是汤浅缺乏进货的商业直觉，以前他只负责服饰的贩售，货物都是由朋友四处选进标价，因而店里没有热门商品，所以生意一落千丈。经济危机终于出现。为了挽救日渐拮据的经济状况，爱子开始从事“风俗”业。

“风俗?”我咽下变凉的咖啡，不解地问。

“风俗就是所谓的‘特种行业。我在一家穿制服陪酒的Club上班，白天则陪着汤浅经营业绩不佳的店铺。为了赚钱，我也做过几次‘援助交际。”她低声地跟我说。

汤浅是个性急又容易气馁的男孩，他的父亲过世后，因为丧事需要大笔金钱，让他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脾气变得难以捉摸起来，不时对爱子拳脚相向。

“现在你的想法呢?你要继续这样下去吗?”我问她。

爱子的眼泪已经停止，“我不知道。”

“我累了!你要不要也休息一下?”我想她暂时也不适合回到她跟汤浅的住所。于是我把若林备用的寝具借给她，打开暖气，让她在客厅休息。

跟西恩说完电话后，我决定到饭店一楼的餐厅吃一顿日式的早餐，有饭、味噌汤、烤鱼，还有各式酱菜，很清爽的一餐。日式早餐并没有附咖啡，于是我又走到新宿车站南口的咖啡店，点了一杯咖啡，顺便拿出爱子拍的照片仔细欣赏。

除了少数几张人物照片外，爱子拍了很多的街景：下雨天被遗忘在人行道上的蓝色雨伞、挂在城市夜空的寂寞月亮、树叶全部凋谢的枯树，还有我跟她一起去日光市赏雪途中看见的冰湖。

如果说，作品反应一个人心理状态，那时候的她在想些什么呢?

因为晚上约了去若林家晚餐，我在街头晃荡着，思考着要买什么礼物。最后决定买“福岛出产柿子干”给若林、一条资生堂口红给他的老婆和一部滑板车给他的小孩。拎着一袋礼物我搭上地铁前往若林位在新桥的家。

晚餐吃的是火锅，若林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在沸腾的锅里加入各种食料。我想，这也许就是一般人所谓的“幸福”吧!

“嘿!若林你觉得自己幸福吗?”我问。

“幸福?也许吧!”他傻傻地看着老婆笑。

晚餐以后，我决定到惠比寿去吹冷风看夜景。在惠比寿的Sky Lark，我双手握着热咖啡，感受身旁呼啸而过的冷风，看着比星空更灿烂的灯饰，想起刚刚在若林家看见的幸福，也想起好多年前的一个冬天的夜。跟汤浅打架过后的那晚，我决定拍摄惠比寿的夜景。

，

透过镜头我细心欣赏惠比寿的灯海，爱子站在我的身边，呵出来的气变成白烟拂过我的脸，意外地感觉到她的温度。

“其实，我本来以为，我跟他会有幸福结局的。”爱子突然说。

“幸福的结局?”我的眼睛离开镜头看着她，风把她的头发吹乱。

“对啊!”她说，“像王子跟公主一样幸福美满地过完一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寄望，所以我们才这样努力地度过每一天。”

“可是，现实的世界里可能会有‘幸福的结局吗？”我说。

“我一直相信会有的。”说着说着，爱子又哭了起来。

我认真地思考这句话，觉得所谓“幸福的结局”，有命题上的错误。人生真的结局不过“生离”和“死别”两种，任何一种都会令人感伤，除非你是摆脱了一切的讨厌鬼，但这样的情况不适用在这个爱情的逻辑里。我想幸福之所以令人向往，就在于它的短暂与不易得的特性。

幸福是一种稍纵即逝的感觉，怎么可能会是一种结局呢?

不过，这不是适合做理性跟逻辑推理的时候，我忍住嘴边的话，看着再度变成泪人的爱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爱子突然抬起头问：“你为什么今天拍照都没用闪光灯?”

“喔!因为拍夜景不必使用闪光灯，像这样，把相机装在角架上，使用B快门和快门线，计算曝光的时间，就可以了。”只有解释这样技术性的东西才可以先把尴尬的气氛放在一边。

“我可不可以试试?”她擦干眼泪问我。

我帮她把相机装置好，她站在角架后摄影。那时候的她是带着泪痕拍下这张照片的。我从背包里取出那堆她忘了带走的照片，里面的惠比寿夜景映在泪水中一般，糊成一片。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自从我和汤浅斗殴事件后，爱子就搬进自由之丘的这个公寓单元里。

“你要问什么?”她把晚餐用的餐具收进厨房并开始清洗。

“跟不认识的人做爱，感觉会不会怪怪的，”

“你是说‘援助交际吗?”她回答很直接。“你没嫖过妓或一夜情吗，”

“都没有，”我回答，“我只跟情人做爱。”

“其实还好，我做援助交际的对象都是在Club工作时认识的客人，所以也不算完全不认识。”她边用哗啦哗啦的水清洗碗盘边回答我，“而且我做援助交际是因为汤浅需要钱帮他爸爸办后事，我在做以前跟他商量过啊!我们是真的没其他办法凑到钱，才这么做的。”

她把冲洗好的碗盘逐个擦干，停顿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看我，继续说：“老实说，跟不熟的人做爱需要很大的勇气。基本上，是把包裹自己的衣服完全脱掉，跟不认识的人性交这样的事!而且有时还必须提供一些性服务，像口交之类的，并不是把衣服脱掉，双脚打开就可以的喔!如果只是那样，就不好意思跟客人收钱。”

她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取出放在桌上MindSeven香烟抽起来。我看着白色的烟丝丝缕缕地从她口中吐出来，她唇上深红的口红像盖章般映进我的脑中。

“可是，我做援助交际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汤浅喔!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我们共同的将来，就是这样我才有勇气做这样的事，跟陌生的人做爱!”她解释。

“嗯!”我点点头，把抽完的烟压熄在烟灰缸里，香烟闪烁着熄灭前最后的火光。我的思绪飘回无边无际的过去……

跟女友分手的前一天，她出奇地提早回家。晚上十一点钟，我待在工作室里整理去阿姆斯特丹要用的摄影与采访器材。她穿着睡衣走进我的房间，一言不发地坐在音响旁的书柜上，从背后看着我。

音响中播放着Boy Zone的名曲“NoMatteJWhat。

“怎么啦!”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没那样看着我，我回过头看着她，她的脸上有我解读不出的表情。

“没有，只是想看看你。”她轻声地说，旋即把眼神转向其他地方，避免和我眼神相对。

“我只去几天，又不是永远不会来了。”我笑笑，把备用的广角镜头放进避震箱里。

她从身后把我抱住，一言不发地。

过了不知道几分钟，她问我，“要不要做爱?”

我抱着她进了卧室，解开她的睡衣，里面一如所料地一丝不挂。在那时，我以为我是完全了解她的。

还来不及温柔地抚摸和亲吻她的身体，她突然开口说：“你要不要插进来?”

“嗯?”老实说，对她的反应我很诧异地，我和她的做爱经验中，从来没这样、这样仓促过……不过，我还是试着满足她的要求。偶尔做些改变，也是一种生活调剂，我在心里想着。我们做了大约十分钟(其实那时候我就一直觉得她的表情和反应有些反常)，她突然说：“我们不要做了，好不好?”

我看着她，从她的身体里抽离。“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有点。”她低声地说。

“还好吗，”我在她脸上轻轻一吻。

她居然流下泪来，伸手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低声地说：“我最爱你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是她这一生最后一次对我说“我爱你”。那时候的我，对她来说，是一种怎么样的存在呢，

爱子告诉我，她在跟嫖客做爱时，Jb里想的是汤浅和美丽的未来。那女友跟我做爱的片刻，心里想着谁呢?

“哇!这边冷死了!”电话那一端传来西恩的声音，“你那边怎么样?东京下雪了吗，”

我拉开窗帘，外面传来哗啦哗啦的雨声和乌鸦啼叫的声音。“没下雪，不过雨倒是很大。”

“你今天要去哪里?”他问我。

“我还没想到。”对于这个我熟到不能再熟的城市，还没想到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

“如果你有去庙宇的话，可以帮我买几个祈求恋爱顺利的幸运符吗，”他要当成纪念品送给一群孤男寡女的朋友们。

“浅草观音寺的可以吗，如果可以，我大概这几天会去。”

“可以!谢谢!”他显得高兴。

“北海道好玩吗，”

“很好玩!我们还堆了雪人喔!只是很冷。”他说。

“你跟桃子单独旅行吗?”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不!还有Aiko和她的几个朋友。”

我顿了几秒，“那一定很好玩。”

“对啊！记得帮我买护身符喔!等我回到东京再跟你联络，你还要待几天?”

“一定会帮你买的，我大概再待五天吧!还得去补拍些照片。”我挂了电话。

我决定到台场去拍“自由女神”的照片，经过浅草换船的时候可到浅草观音寺走一趟，替西恩买些护身符，也顺道上上香。

一位老婆婆热心地向我示范着正确的膜拜方式：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就用手摸一摸佛像的同一个地方，然后再摸一摸自己的身体，这样一来那个

我想了一下，用手摸了摸神像的心脏，跟着摸了摸自己的心。

老婆婆关心地问：“心脏不好吗?”

“不是。”我笑笑回答。

前往码头搭乘渡轮，岸边尽是枯树；灰蒙蒙的天空，阵阵冷风袭来；船上的乘客比起四月份来赏樱时少了大半，两岸的景色像褪了：色般地单调。正当我陷入过往缤纷的回忆时，突然有水滴打到我的脸，河面上也激起一阵阵的涟漪。

“啊!下雨了!”我不禁说出声。

转乘百合海鸥号到台场时，雨势加大。我望着雨中的自由女神像，想起日剧"with Love”里，女主角在雨中苦等男主角的戏码，忍不住苦笑，现实生活里的爱情能够经起怎样的等候和考验呢，

无论如何，我的照片是拍下成了。天这么冷，如果东京下雨了，那么远处的山一定早就飘着白雪了吧!

“我们去看雪好吗?”爱子仰头望着坐在电脑前扫瞄照片并点击发出的我说。

爱子和我同住一个多月了，她的中文进步了许多，已经可以阅读报纸和网路上简单的讯息。而我的采编工作也将近尾声。她跟汤浅的事，她没有再提，我也不想多问。倒是我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她在身边。

“东京不是会下雪吗?”我的资料上确实是这样说的。

“会啊!但是今年太干燥了，可能不会下了，或者可能夜里会下一些，但是到了白天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爱子打开窗户说。

“那么我们要去哪里看雪呢，”我走到她的身边。

“去日光吧!那边不但可以看到雪，还可以洗温泉吃大餐喔!”她高兴得像个孩子般地说。

“可以啊!”

“万岁!”她兴奋地跳了起来。

回到饭店，我先打电话预约了日光市的温泉旅馆，整理了简单的行李，拿出御寒用的围巾、手套、排汗衣和Core-Tex的雪衣塞到小行李箱里。打电话到柜台把饭店的预约取消一天。

“我要去日光市一趟，如果可以，回来时可以给我同一间房间吗，”我问柜台。

“我尽量试试。”服务人员告诉我。

就这样，天一亮，我搭乘地铁到前今市转火车到日光市去。同样的一条路，我和爱子曾经一起走过。

“飞!阿补那一(危险)!”在前今市等待转车的片刻，爱子突然大叫。

我吓了一跳，急忙把快烧到手的香烟丢弃。

“真危险，你真的不会觉得痛吗?”爱子高声地问。

是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度饮酒导致反射神经失调，总之跟女友分手后的某一天，我就不太能感觉到“痛”这种事。对于为头痛牙痛所苦的人来说，能暂时摆脱“痛”的纠缠是件好事，但是“痛觉”完全消失，在现实生活里，的确会产生危险和不方便。

“你没有去看医生吗，”爱子问我。

“不知道要去看哪一科；失恋引起的后遗症，也许该看精神科吧!”我笑笑说。

“失恋会这样吗，”

“我不知道。”老实说，这辈子我也只失过一次恋。

到日光市后可以明显感觉到气候的变化。路边甚至可以看到些微积雪，气温也明显下降。我和爱子转乘巴士开始往山上去，随着高度上升，可以明显看出林相变化，接近目的地的途中居然看见偌大的山间湖，湖面上结着厚厚的冰。看到这样的景象，爱子居然高兴地大声呼叫起来。

我们住在汤元温泉的温泉旅馆。吃过温泉餐、泡过温泉以后，我们回到和式房间里，爱子体贴地把被褥铺好，我在一旁试着把和式的睡衣穿好。

“要喝啤酒吗?”爱子问我。

“喝温热的清酒吧。”想到冰冷的啤酒和外面的风雪，我连血液都快要结冻了。

于是，我们吃着花生，喝起清酒来。

“我跟汤浅分手了。”不知喝到第几杯，爱子突然这样告诉我。

“啊?”

“我本来以为会跟他天长地久的，谁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她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早知道会这样，我又何必休学，甚至去做援助交际呢?”她问我。

我根本无法回答。

其实我也想过，如果我当天顺利搭上飞机前往阿姆斯特丹，如果我白头至尾都不知道她外遇的事，如果她在我发现之前迷途知返，我跟她的爱情是不是可以继续?又或者如果可以选择，我们能不能有一个比较优雅的结局?如果分手可能优雅的话。

我很疑惑。沉默从屋内某一个角落渗出，把我和爱子完全淹没——哭泣的她和不知所措的我。

“你可不可以抱我?”爱子说。

“当然。”我放下酒杯把她拥人怀中。

跟着我们接吻，并且自然地做爱了。隔天，我们一起回到东京，我计算着最后几天的行程并根据编辑的要求四处补拍照片。爱子一直陪伴着我，感觉上，我和她与以往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我们都知道，有些什么不同的东西在我们之间一点点蔓延开来。

再一次到日光汤元温泉去，整个山头还是白茫茫一片，山里的湖依然结着厚厚的冰，看起来今年的降雪量比我前次来的时候多得多。我一个人在雪地里堆了个雪人，用树枝做鼻子，并把身上的围巾、帽子脱下做装饰。有个小男孩兴奋地在我身旁跑来跑去，最后我把完成的雪人送给他当做礼物。

在冰冷的山里，我不停地想起爱子。我甚至跑去学滑雪。四十岁左右的教练用日文教我滑雪的基本技巧，我听不懂但努力试着做。并不时地想起，如果这时候爱子在身边，那该有多好。下山的时候，我决定要拨电话给西恩，无论如何在离开前要再见爱子一面。

回台北的前一天，我意外地接到爱子打来的电话。

“其实，我也正想拨电话给你。”

“是吗?有什么事吗?”她问。

我在脑海里思索着，沉默了一分钟。“那你呢，有什么事，”

像玩扑克牌般，沉默转到她那边去。

“我明天晚上要走了，要不要到自由之丘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餐厅吃饭?”我说。

“TOP DOG吗?”爱子问。

“没错。”我早猜到她会记得的。

隔天中午，我到银座去找西恩，他一个人穿着厚厚的雪衣来。

“北海道冷死了。”他咕噜咕噜地把热咖啡喝完，跟着又要了一杯。

我把护身符交给他，他递了一万元日币给我。“不用这么多的。”我急忙推辞。“没关系，多的就用来付今天的餐费吧!反正我再也不需要日币了。”他冷冷地说。

“不需要日币?”我不懂。

原来在北海道旅行的夜晚，Momoko提出了想跟他结婚的要求。

“结婚?那很好啊!”我说，并且顺手拿起一根香烟点燃起来。

“好什么?”他显得很苦恼，“如果她嫁到台湾来，语言不通，生活可能会很无聊，她也不可能在台湾找到工作，你也知道，在台湾生活一份薪水根本不够用的。我也不可能放弃一切跑来日本。”

他滔滔不绝地说，我如捣蒜般地点头。“听起来很复杂。”我说。

“爱情本来就是件复杂的事。”他做了结论。

如果爱情可以简单些，不知会不会是件美好的事?我想。

“再来呢?你打算怎么办?”我问他。

“再去Love Mattc找一个呀!不过这次我要找个住在台湾的。”他笑笑地说。

“不难过吗?”我问。

“还好啦!反正没有在一起很久；”他显得很轻松地。

“相爱时间越短，伤害越少。”我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几个字。

到自由之丘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我走进“Top Dog"点了一杯卡布其诺，老板送了我一份水果蛋糕，把音乐换成Keiko Lee的爵士乐。我打开背包取出钢笔和笔记本，开始概要地整理这次旅行的相关资料，同时检视数位相机里的照片。

两个小时过去，晚餐时间到了，原本空空荡荡的餐厅开始挤满人，客人的组成和下午有明显的差距。点餐内容也由咖啡蛋糕变成意大利面、牛排等份量较多的餐点。雨继续下着，音乐变成小喇叭演奏的爵士乐曲。在雨滴跟小喇叭交错的节奏声中，爱子撑着黄色的雨伞来了。

“好久不见。”她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

她真的不一样了。我细细端详眼前这个女人。她把头发剪短并且适度地整烫，整体头发优雅地卷曲。脸上化着淡淡的妆。桃红色的口红让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很好。“你变漂亮了。”过了大约一分钟我才说出一句话。

“没有。”她低头笑了，一种成熟而幽雅的笑容。“你好像变胖了一点，头发也留长了。”

“应该说，我老了。”我回答。

我们分别点了意大利面、烤鸡和红酒作为晚餐。礼貌性的对话进行着，两个成熟的大人很清楚地知道应对之间的分寸，我们小心翼翼地在无形的格子里谈着话。

“呃!好痛。”牛排喷出的热油打在我的手掌上，服务生急急忙忙地跟我道歉，我挥挥手表示没关系。

“你会觉得痛?所以你的感觉回来了?”爱子吃惊地问。

“嗯!在你一声不响离开的那天早上才发现的。”

从汤元温泉回来后，我开始为采编的书籍作最后的完稿工作，我跟爱子的关系，因为做了爱，变得有些奇怪。我一直想找机会跟她好好谈谈，但我又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于是事情延宕着。只到某天清晨醒来后，我才发现爱子已经离开了。

“我急急忙忙四处找你，结果被一个骑自行车的上班族撞到，突然间我觉得‘好痛喔!我才发现原来我的感觉已经回来了。”我说。

“为什么会这样?”爱子瞪大眼睛问我。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身体里面的某些东西被你唤醒了吧!”我拿起热咖啡喝下一口。

“也许是因为日光的飞雪吧!”喝着柳橙汁的她放下杯子，用温柔的声音说，“在日光的那天晚上，我像是听见什么声音般，从梦中惊醒。我睁开眼睛，看见熟睡的你，老实说，因为你总是忘记关上门，所以我看过你睡觉的样子很多次喔!你每次熟睡的时候眉头都皱得紧紧的，我想应该是有什么难过的往事困扰着你吧!不过那天晚上，你睡觉的样子却很安稳，连我起了身，你都没发现。我静静地看着你，大概五分钟或十分钟吧!突然想起我自己睡觉的时候可能也是苦着一张脸吧!真的喔!和汤浅恋爱的末期，我常常梦见在我和汤浅一起在空中飞翔，本来是很快乐的梦喔!谁知道，飞到一半，他的翅膀脱落了，我很用力拉着他，拚命往上飞，但是没用，他变得太重，我拉不动他，只好陪着他一点一点往下掉，突然间，我兴起放开手逃走的念头，但是我的手被他用力地握着，不管我怎么样也甩不掉，只好跟着他一起掉进深深的黑暗里!每次梦到这里，我都会惊醒。我不懂，明明是个美

梦，怎么最后会变成这样，后来，我想起什么似的走向窗边，拉开窗帘，我看见漫天的飞雪，像童话一样的大量降雪喔!我想这世界这样美丽，我也应该要想办法让自己变得幸福!于是，我决定要一点点捡回自己的生活，但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你知道，我的中文并不怎么好，所以只好偷偷离开，我怕一见到你，我就又下不了决心，真是抱歉。”爱子朝我低下了头。

“但是，你也不用连若林都不联络啊!”我用抱怨的语气说。

“可是，一见到若林我就会忍不住想起你！”爱子再一次皱起眉头。

“后来呢?你这几年都在忙些什么，”

“我回到大学把书念完，寒暑假到中国大陆去学中文，我现在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喔!偶尔也写一点东西。”她用手拨弄落在前额的头发时，我看见宝石的反光。

“你订婚了?”

“对啊!他是我的同事，一个很好的人，下次可以介绍给你认识。”她的脸闪烁着幸福的笑容。

“真好!”虽然这样说，我的心里却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你呢?结婚了吗?”

“还没，暂时还想一个人。”我笑笑回答。同时伸手进入背包里取出一叠照片，“这是在若林公寓里发现的，你忘了带走的照片。”

她一张张翻阅着，“哇!好怀念。”

我想知道，她怀念的部分也包括我吗?

晚餐后，雨也停了，我们并肩漫步走到若林的公寓前。

“我们曾在这里住过好一阵子呢。”我抬着头说。

“对啊!很特别的一段日子。”她说。

我和她走回车站，下过雨的夜空意外地有几颗星星，我们沉默。

“我可以再吻你一次吗?”站在车站前我问她。

“可以啊!”她笑笑，踮起脚尖把嘴唇凑过来，轻轻地吻了我一下。

“Good—bye。”我说。

“莎哟那拉!”穿过收票口，她回头望向我说。

我在空白的笔记本上用钢笔写下自己的心情，继而想起，不知道过多久以后，笔记本上的字会淡去无踪，但我知道，发生过的事会永远停在我的心里。

自由之丘的褪色青春

凉风彻

“你不觉得人类的发明有时无聊到一种难以解释的程度吗?”我的美术编辑陈站在我的身后叨叨絮絮地说，他的焦虑已经持续好几个小时了。

望着荧幕保护程式，米仓凉子的照片一张张在我眼前更换着，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然而现在距离我的交稿时间还不到三个小时。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好吧!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困扰着

见我终于理他，陈高高兴兴拉了张椅子在我身旁坐下，并打开话匣子。

“你知道有一种漂白乳头的药水，”

“漂白乳头?那是做什么用的?”我不懂。

“女生乳头的颜色是不一样的。有的人颜色深一点，有的人浅一点。”他进一步解释。

“当然。”虽然我还未婚，但对这样的事，我是知道的，毕竟我已经三十好几了。

“我老婆的乳头是类似咖啡色的，而且乳晕比较大，因为她是安F罩杯的关系。”陈的脸上闪过一丝骄傲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把乳头漂成粉红色。”

“你嫌过她吗，”这是我惟一想到的理由。

“并没有。”陈说得斩钉截铁，“谁会在乎乳头乳晕的颜色?”

“那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他看着我。

“不过听起来还好吧!反正只是改变乳头的颜乜。”我笑笑说。

“一点都不好!”陈突然发狂地大叫。

“又怎么了，”我皱起眉头。

原来那种药水是有毒的。并不是对乳头本身会产生伤害，而是不能食用。也就是说，陈跟老婆做爱时，必须要抑制亲吻乳头的欲望。

“你知道，那有多不舒服吗?”陈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可以想像。”我无奈地点点头。

“就算是嫖妓，也没有不准客人亲吻乳头的。”陈抱怨。

根据佛洛依德的说法，我想，陈在口腔期一定没有得到满足。“你老婆要这样搞多久呢?”

“不知道。”他显得很气馁，“不知道这样搞到底有什么意义?”

“哈哈哈!”我看着他丧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女人本来就不是一种容易了解的动物，就算你娶了她，也不代表你懂她。

撇开漂白乳头颜色的药水不谈，人类对于事物的发明的确到达一种难以形容的程度。就拿笔的种类来说好了，人类用来书写的笔包括：铅笔、原子笔、钢笔、钢珠笔、毛笔、奇异笔、签字笔、针笔、炭笔等数十，甚至上百种。

每个人都可以依照需要及喜好选择合适的笔。而我，不知道为何，对于钢笔情有独钟。从小到大，我拥有过不下百支的各式钢笔，每支钢笔就像每个不同的情人般，各有特色，使用钢笔的书写过程就像谈一场恋爱。

曾经有个交往过的女孩告诉我，她觉得用钢笔的男人比较痴情，因为钢笔不像原子笔般用完就丢弃，也不像铅笔般越用越短，钢笔可以不停地填充墨水，一只被善待的钢笔甚至可以使用几十年。

“几十年使用一只钢笔的男人，一定会好好珍惜每一段爱情的。”她告诉我。

可惜的是，并不是每一个喜欢使用钢笔的男人，都会因为拥有一只合手的钢笔就失去寻找新钢笔的欲望。就好像很多女人，并不因为拥有一个痴心的情人，就放弃寻找更好的情人的期盼。

求新求好的欲望是社会进步的动力，也是上帝放在人类血液里的原罪之一。我和那个女孩最后是谁先离开了谁，现在已经分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喜欢使用钢笔”这件事并不是她寻找情人的必要条件。

准备到日本去休年假的清晨，我把随身携带的Mont Blanc和Rotring钢笔注满墨水，放进随身携带的背包里，突然想起这样的往事。

在羽田机场的托运行李转盘前等候行李的时候，冷不防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你也搭这班飞机到日本来喔!”我回过头，原来是西恩，他是我朋友的朋友，在某家高科技公司担任研发工程师，在聚会的场合见过几次面。

“你来日本干嘛?”高出我一个头的他，低下头来问我。

“旅行，休年假，顺便找找灵感。”我继续盯着转盘上的行李，心不在焉地回答。“你呢?”

“来找女朋友。”他高兴地告诉我。

我回过头，吃惊地看着他说：“我不知道你有一个日本女朋友，怎么认识的?”

“在Lover Match网站遇见的，通了几个月的E-mail，就这样陷入情网。我的行李来了!”他弯下腰去提起行李边回答我。

“是这样啊!”我看着费力提取行李的他边思索着，“你会说日文?”

“不会。”他把行李箱的拉杆拉起，“我和她用英文沟通，她还有个会说中文的朋友。”

我行李还没出现。

“我要走了，她说要开车来接我。”西恩拉起了行李神色匆匆地对我说。

“嗯!好好玩，对了，这是你们第一次会面吗?”不知道为何，我对网路上认识的朋友一直存有一种不安全感。网路是一个模糊的媒介，有时候你好像对交往许久的一个网友相知甚深，但事实上，你可能对他真实的生活一无所知。对于一个有心的人来说，透过网路塑造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不是，这是我第二次到日本来。”西恩急着想见她的情绪表霹无遗，“再联络!”

“Have fun。”我回答他。

在他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后，我的行李才现身在转盘中。提着行李，我购买了一瓶矿泉水和前往新宿京王饭店(kelo Hotel)的利木津巴士票(Limousine)走到机场外。

二月的东京黄昏，气温大概五六度，我把夹克的拉链拉起来，目光从灰色的人行道延伸到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游移中，我又看到西恩。他急急忙忙地把衔在口中的香烟取下，朝我用力地挥着手。我拖着行李走过去。

“怎么?你的网友没有来接你吗?”

西恩吸了吸鼻水说：“还没。”他穿着米色的薄西装和单薄的白色高领毛衣，微微发抖，吐出的蒸气和香烟的烟雾一样白茫茫的。他继续四处张望着。

“你要不要打电话给她?”我试着问。我从随身的outdoor背包中取出一只折叠式的行动电话递给他，打开矿泉水，咕噜咕噜地喝下一口，冰凉的水结合外面的冷空气，我觉得自己彻头彻尾被冷透了。

“喂，桃子(Momoko)吗?我是西恩!嗯，我到了，我现在在机场的巴士站。喔!我知道了，再见。”西恩用英文结结巴巴地通电话。

“怎么样，她快来了吗?”他把电话还给我的时候，我忍不住问。

“对!她说有点交通堵塞，所以晚了，她已经进入机场了。”他显然松了一口气。

他把香烟盒朝着我比了一下，我点点头取过一支香烟。平常我是不抽烟的，不过，日本真的是吸烟者的天堂，大部分的地方都可以吸烟，马路每隔几十米就可以看见烟灰桶，上面大多堆满了烟蒂。

不知道为何，我突然为他担心起来。我从背包中取出笔记和钢笔写下我的英文名字、饭店名称和行动电话号码。“这个给你，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给我。”

“谢谢!”他把纸片放进皮夹里。“对了，如果你有事可以打Momoko的电话找到我。”他吸了一口烟说。

正当我们谈话的时候，一个个子小小、穿着粉红色大衣、围着Burberry围巾的日本女孩跑过来。西恩露出高兴的笑容，女孩和西恩隔着大约五十厘米站立着。

桃子看见我时，露出惊讶的神情。西恩对着我说：“这是桃子。”

她对着我点了点头。

不待西恩介绍，我抢先——其实是怕西恩记不得我的名字，“我是Alex，西恩的朋友，我们在机场巧遇。”

“真巧。”桃子微笑地点头，典型的日本女孩笑容，腼腆而甜美。“你们是同事吗?”

“不是，”西恩说，“他是一个杂志的编辑，也写写故事，有时还拍拍熙片。”

“哇!真厉害!”桃子露出惊讶的表情。

面对别人的赞美，我常不知所措。

“所以，你来日本是为了工作吗?”桃子问。

“不是，我来玩，顺便处理一点私人事务。”我解释。

急着离开的西恩——任谁都想甩掉我这个电灯泡吧——提起行李说：“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等一下，”桃子说，“我的朋友爱子(Aiko)去停车了，应该很快会过来。”话一停，她反射性回头看。

爱子?我也认识一个叫做爱子的日本女孩。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对日本——或者可以把范围缩小到东京——有这么深的依恋，也、许这个城市和我生命中的某段记忆紧紧相连着，而爱子，就是这个相连的环节。

“来了!”桃子突然大叫。

我顺着她转头的方向望去，桃子的朋友Aiko，居然和我认识的爱子是同一个人!

到饭店的时候，已经八点多，若林(Wak—abayashi)一如约定在大厅等着我。

“很冷吧!”他边说边帮我把行李提起。

“还好。”我微笑。办妥Check-in手续，拿起钥匙和若林一起上楼。

若林是我的大学同学，因为热爱中文又觉得繁体字比简体字美丽，所以远道来台湾念大学。我和他碰巧分到同一间寝室，于是展开长达四年的同居生涯。

和若林在居酒屋吃饭，替他倒酒的时刻，我问起他爱子的事。

他举起酒杯向我敬酒，“很久没联络了，好几年了吧!怎么样，”

我把杯中温过的清酒一口喝下，“我今天遇见她了。”

“是喔!”若林点点头，却不再说什么，大约一分钟后才慢慢地说：“你过得好吗?”

“还可以，你呢?”

“还是一样。”他拿出香烟点起火来，“辛苦工

作，努力赚钱，养老婆，养小孩。”

若林告诉我，因为投资生意需要一笔钱，所以他卖掉了他爸妈留给他位在自由之丘的公寓。我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我这一生最灰暗的时期，就是在那公寓里度过的。

“我整理房子的时候，发现一些你没带走的东西，不知道你还要不要，我把它们都装在箱子里了，这几天你有空可以去看看!”他递给我一只钥匙。

“真不好意思!离开时没有清理干净。”我把钥匙放进口袋里。

“其实你知道的。”若林替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继续说，“我是很舍不得那个房子的，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房子，但是里面填满了我跟我爸妈的回忆，他们去世以后，我没办法好好待在那屋子里，只要我进入那个空间，过往的回忆、声音、影像就会像海浪般朝我袭来，让我喘不过气。如果不是需要钱，我真不想卖掉它。”

他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在地铁站与他告别的时候，他突然问我：“你真的没问题了吗?”

我点点头。

“如果没问题，早点找个人结婚生子吧!有些事，不是你想逃就可以逃得掉的。”他说。

“我并没有逃，只是……”

“算了!”不等我说完，若林挥了挥手进入车站。“改天到家里坐。”

看着他的身影淹没在人潮中，我忍不住问自己：“我究竟是在逃亡，还是找不到可以归去的地方?”

回到饭店，我把钥匙插进匙孑L转动开启房门，感觉到一阵心悸。打开门的片刻，我总会有心悸的感觉，因为我永远不知道门的那一边有什么在等待着。很多年过去，这样的恐惧还深深埋在我的心里。

五年前，我三十岁，在一家报纸担任旅游记者的工作。我的工作形态很简单，就是带着相机、电脑四处东奔西跑，告诉我的读者们这世界上哪里好玩。一个月通常会有一半的时间不在台湾，剩下半个月里又有一半花在整理照片和写稿上，真正待在家里的时间常不到一个星期。

我的家座落在安和路上的一座老式公寓里，三十几坪的空间，我和女友各分一半，除了共同的起居室、客厅以外，我们各自拥有工作室。她在一家广告公司担任AE，工作也是忙起来就不见天日。

我和她相恋十三年，也许是恋爱太久，对于时间的计算和结婚这件事，我们并不以为意，总觉得就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后来想想，这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我可以轻易猜中她想要买的东西、衣服款式、颜色。她也经常从我的眼神猜出我要说的话。我们在一起十三年了。十三年可以让一个人从出生到小学毕业啊!每次长途旅行回家，我都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睡在自己的床上，才可能做个美丽的梦，在外旅行，即使睡在五星级饭店的高级弹簧床上，还是会给我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那一次，按汁划原本要到阿姆斯特丹采访“郁金香的故乡”的主题，到了机场以后，才发现负责安排的旅行社作业失误，我得多等三天才有机位到荷兰去，无可奈何，只好返家。

回到台北，已经凌晨两点，我拖着行李上楼，拿出钥匙开门的片刻，我想像女友看见我的表情，会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跟她在一起已经十三年哕!对于她的一叨，我想，这世界没人比我更清楚。

打开门，客厅一如预料黑成一片，忙碌了一天的她一定已沉沉睡去。我蹑手蹑脚走进房间，开启房门。淡淡的黑暗里，我无法相信自己看见的。正因如此，我慌忙地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灯光乍明的片刻，我却宁可自己并未打开电灯。

女友和一个我未曾见过的男人裸体地躺在床上，男人睡在属于我的位置，长满黑色卷毛的手从女友的身后揽住她的前胸，他的脚伸在棉被外，跨过女友的腰将她的身体缠住。

女友被灯光唤醒，一声尖叫，打破了夜的宁静。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记不清楚；从手背上的伤痕来看，我似乎狠狠地扁了男人一顿，耳边回荡着我怎样也听不清楚的声音，他们在吵些什么呢?我怎么样也想不起来。

我带着行李逃走，到朋友家去住，按计划到阿姆斯特丹去采访、写稿。

期间我打过几通电话给女友，可是她的手机没有开机，她公司的人告诉我，她几天前已经离职。再回到家中，已经是一个月以后。女友带走了一切，无声无息地从房子消失，除了我脑中残存的记忆，仿佛她未曾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

久没人住的房子会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感觉上，就好像有人用一个巨大的针筒，把空气中属于人的气味完全抽离般。晨光从窗户的毛玻璃渗透进来，填满若林的公寓，光线里可以看见飞舞的灰尘。这个公寓已经找不到我曾经住过的痕迹，若林把属于我的东西装箱堆在角落里。

我打开箱子取出东西来看。意外地找到当时记录心情的笔记本。墨水的颜色随着时光一点点褪去，只留下浅浅的蓝色。蹲在地上的我循着那浅浅的蓝逐渐拾回当时的心情，曾经发生过的事就像年代久远的黑白片在脑中默默播放。

女友离开后，我的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矛盾的情绪在心里拔河，我一面想寻回她问清楚事情的原委，另一方面又怕见到她，怕无法承受情变的真相。

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人，在一瞬间变得完全陌生，仿若我未曾认识地。亲朋好友们一再询问我无法回答的各种问题，而我只能强作镇定武装自己。深夜里面对无法解释的各种问题，我只好靠酒精来麻醉自己。也许喝醉了一觉醒来，我会幸运地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恶梦。某个夜里，喝得大醉的我，不小心被酒瓶割破手掌，看着从伤口渗出的血，我居然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我本来以为这是因为血液里酒精过多所产生的麻痹现象，谁知道，那一夜后，我的感觉从身体里外消失，味觉、触觉、嗅觉约好了般一起离家出走，只留下疑窦和心痛。

待在家里，我仿佛置身于加压舱中，过往的记忆一波一波往我身上扑袭而来，把我击倒在地。无法正常工作的我，也在这个时候被报社开除。我的主管——旅游组的召集人，对萎靡不振的我实在放不下，替我接下一个撰写日本深度旅游书的案子。

“日本的冬天很冷，你去那里写一本书，冷静一下，顺便转换一下心情吧!”她告诉我。

我点点头。

“不过，这本书的采编费用很有限，你可能没办法住在饭店里，你得另外想办法找个便宜一点的地方。”她继续说。

就这样，我打电话给若林，于是他免费提供这个公寓给我；惟一的条件是——我得抽空教他的表妹爱子中文。就这样，我离开台湾，带着失去感觉的身体到日本来。

第一次见到爱子是在冬天午后吹着冷风的“Top Dog"餐厅，所谓的“Top Dog”是老板养的黑色短毛大狗的名字，它懒洋洋地趴在地上睡觉，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黑板，上面写着“Sorry No Ba-bY Car”——六岁以下的小孩是不准入内的。

我坐在户外的座位上，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和炸洋葱圈。若林带着爱子坐在我的对面。爱子穿着深蓝色的大衣，系着黑色的围巾，穿蓝色的牛仔裤和Nike慢跑鞋，脸上戴着大大的白色口罩遮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我只能从她灵活却带点血丝的眼睛猜测她的长相。

“感冒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飘落的棕色长发把她的眼睛和额头完全遮住。

爱子是若林的远房表妹，她的妈妈是个中国人，因此她会说中文，但是对于复杂的中文字认识十分有限，所以希望我可以抽空教她认识中国字。而在我采访的这段时间她会担任我的日文翻译。

“她不用工作或上学吗?”我问若林。

若林告诉我，爱子因为某种原因暂时从东京的一所女子大学休学，所以可以陪着我四处采访。至于“某种原因”是什么，若林没提，我也不想间。反正人生活在世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想对人提起的事。而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心情知道太多这个戴着口罩的女生的事。

黑色的猎犬在风的吹拂下，居然打了个冷颤，从睡梦中醒来。看到这样景象的爱子居然笑了，虽然隔着大大的白色口罩，我还是可以清楚感觉到她的笑容。这时，我也发现爱子的口罩下有着明显的淤伤，在那张我未曾看到的脸上。

离开若林的公寓已过中午，我带走了一本笔记和一卷未曾冲洗的底片。我拨了个电话给若林，请他处理掉里面的东西。信步走到第一次见到爱子的“Top Dog”餐厅，黑色的大狗(是不是几年前见过的同一只就不得而知了)依然趴在门前，老板依然不欢迎小孩进入餐厅，真高兴这世界有些事没有改变。

我点了意大利面和咖啡，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漫无目的地看着来来往往路过的人。相较于原宿、涩谷，在这里逛街多了一份悠闲。这也是为何我一直喜欢自由之丘的原因。十几分钟不到，穿着白衬衫黑长裤留着小胡子的老板送来了我要的意大利面和咖啡。

“今天不听Culture Club?”他放下餐具的时候，我问他。

他惊讶地看着我用英文喃喃自语：“这样说来，我好像见过你。”

“是啊!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我告诉他。

他微笑地对我点点头，走到柜台后方更换了CD唱片——“Do you really want tO hurt me”，Boy George的歌声在空中回荡着。我在面条上洒了点胡椒粉，用叉子开始吃面。吃面的时候，我想过拨电话给桃子，也许可以因此而找到爱子，但是面对爱子的时候，我该说些什么呢?想到这里又决定作罢。

吃完饭，我伸了个懒腰，愉快地付了钱，和老板寒暄几句，前往车站前的照相馆领取照片。把照片塞进背包里，在自由之丘漫无目的地闲晃着。

回到饭店已经十一点，我把房间的灯和电视打开，再把从便利店买回来的啤酒倒进玻璃杯里，衬着啤酒发出的气泡声打开背包取出照片。

“啊!这不是我拍的照片!”我对着一张张陌生的照片自言自语起来。然后发现照片的拍摄者是Aiko。

再见到爱子是在第一次见面后的一星期。她来到我的公寓和我讨论采访计划。我负责采编的是一本关于日本时尚流行的书，主要包含：APE、Hesterics等，台湾方面已经帮我和这些公司取得联系，我只要按计划逐步去采访，主要是介绍设计概念、旗舰店地点和拍摄商品即可。另外，还要走访一些“偶像日剧景点”替另一本书进行拍摄的工作。

“哇!你的工作很有趣呢!”看着我密密麻麻的工作计划表，爱子发出惊呼。今天的她已经取下口罩，但是脸上依稀可见残余的伤痕。

“嗯!还可以啦!”我想对于刚遭逢失恋的我，就算捡到一千万元恐怕也笑不出来。我边回答她的问题边整理相机、胶卷、闪光灯和各种镜头。

“你自己拍照吗?”她靠过来看着摄影器材对我说。

“当然!”我点点头。不但如此，为了节省开支我还把浴室改成暗房，自己冲洗照片。

“你可以教我拍照吗?”她看着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小女孩有一双迷人的眼睛，深深的像潭水般。

“你几岁?”

“二十一岁。”她又笑了，这次我发现她长了一对可爱的小虎牙。

“可以啊!”我点点头，伸手进避震箱里取出一部Pentax的相机。“这部给你用。”

对生活具有高度不安全感的我，习惯带着备份，两部相机、两只钢笔、两只手表，惟一没有备份的，只有情人。有时候想，如果早预备好“备份情人”，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我的工作流程十分地固定。除非有必要拍夜景，通常我跟爱子一起吃过午餐后才出门，到预定的地点采访，傍晚结束工作，用过晚餐以后，我教她认中文字。

十点左右她离开我的住所回到位于高田马场的家，几周过去，我对她的认识依然十分有限，我只知道她和男友同住，父母住在离东京很远的乡

下，她辍学以前在大学念英语学系，至于其他，她没说，我也没问。

某天夜里，大约两三点，有人狂敲公寓的大门，配合着咆哮的日语，把我从梦中惊醒。透过门眼我看见一个留着短短金色头发的年轻人，用力敲打着大门，满脸怒容。我打了电话报警，但是警方显然听不懂英文。并不想惊动若林的我，原本计划等到天亮再说，但在此时，我听见爱子的声音，她用日文哭喊着，门外传来阵阵捶打的声音。

有人殴打爱子!无可奈何的我，只好打开门。男人见门打开，如野兽般地冲进来，把我推倒在地。来不及反应的我，只好依着本能还击。我们在地上扭打成一团。男人被我打得很惨，这是一定的吧!他被毫无知觉的我痛殴。老实说，我也被打得很惨，只不过完全没有痛的感觉而已。在一旁企图扯开我们的爱子也被击中很多拳。

没有任何人来帮忙，旁观的邻居像是看一场闹剧般在门边站着。不知过了多久，警察来了。我们一行三人加上目击的几位邻居一起被带到自由之丘驻警所制作笔录，我无可奈何只好打电话给若林。离开驻警所时，天微微地亮。若林陪着我和爱子回家。爱子一路上不停地说着抱歉并哭泣。殴打我的男人被警察留置在驻警所。

“一定要好好教训那个没出息的男人。”若林生气地说。

“可以帮我买咖啡跟早餐吗?我想吃三明治。”为了了解事情原委，我刻意把爱子支开。“顺便去便利店买点消炎药、绷带和胶带回来。”

爱子流着泪接过我给她的一万日元消失在街尾。

“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看着若林。他递给我一根香烟。

金色短发男人叫做汤浅，这一点我在警局作笔录时就知道；他是爱子的男友，这一点我可以猜得到；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汤浅是爱子同校的学长，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休学和朋友一起经营一家二手服饰店，小小的店面座落在高田马场闹区巷道里，以贩售二手牛仔服饰为主。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爱子也打算大学毕业以后，就跟汤浅结婚。只不过，开店的第二年，一起合伙的朋友因为错估市场情势，开了另外两家分店，造成资金周转困难，无力负担银行贷款的利息。二手服饰店的生意也不如预期，汤浅无奈和朋友拆伙，独立经营危在旦夕的店。

“其实，汤浅不是个坏人，只是个性容易冲动，还有疑心病重。另外，不擅长计算也是缺点。总之，他不是那种可以独自经营生意的人。比较糟的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忍不住动手打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爱子戴着口罩，就是因为前一天才被他打过，脸上有伤。”若林抽着烟说，烟和清晨的雾气一起飘荡在自由之丘的巷道。

当然，只靠一个人照顾一家店是不可能的。为了分担他的辛劳，爱子从大学休学，陪着汤浅一起经营二手服饰店。

“故事到这里听起来还不错。”我吸了一口烟，手举起来的时候，才看见手臂上有一片很大的淤青，但是一点都不觉得痛。

“是啊!前一阵子听说他的父亲过世了，从那以后他的个性就变得很奇怪了。”若林把抽完的烟蒂随手一丢。

我正想再继续问，若林又说，“呃!天亮了!该去上班了。”说着，他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我把问题化作一个微笑，朝他挥挥手。从车站踱步回家，跟晨起的人擦肩而过。上次这么早起是什么时候呢?我问自己。走到门口，爱子拎了个袋子在门口等着。

清晨被西恩的电话吵醒。“还在睡觉?”西恩问我。

“嗯厂房间里面黑成一片，出声讲话的同时感到口渴，于是我起身找水喝。

“你一个人吗?”他问我。

“当然!你呢?好玩吗?”我到浴室倒水喝，冰凉的水让我从口中凉到脚底。

“东京好冷喔!”西恩从这句话开始打开话匣子。我想整天跟日本人用英文对话该是件不怎么舒服的事。我静静听他讲话，这之间我不只一次兴起想问他关于爱子的事的念头，不过想想还是作罢!就算知道爱子的下落我也不知道要跟她说些什么。

“对了!晚上我要去桃子家吃饭，我要买什么礼物去呢?”西恩问我。

“买瓶酒吧!”我说，“很少有不喝酒的日本人。”

跟着他告诉我，他明天要启程去北海道看雪。

“那你得多带件衣服，那边可是很冷的。”讲话的同时。我从浴室走回床边，不小心踢到浴室的门槛。“呃!好痛!”我自言自语。

“你真的不觉得痛吗?”爱子帮我用消炎药水擦拭伤口，眼泪像坏掉的水龙头那样流个不停。

厨房里水壶烧开的水发出呼呼呼的声音。

“不会。老实说，从某一天后我失去了疼痛的感觉。要喝咖啡吗?”我起身。

爱子的眼泪滴在地板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头低低地点头。

“请不要再哭了。”看见女人哭，我觉得烦。我走进厨房从储物柜里取出咖啡豆冲泡。热水穿过磨碎了的咖啡豆，穿过滤纸，流进咖啡杯里。我看着流进咖啡壶里的咖啡，边想着该怎么安慰爱子。我试着回想失恋时朋友安慰我的话，像把广播转进空的频道一般模糊成一片。

“咖啡!”我把盛满咖啡的杯子递给她。

她头也不抬一下地点点头。

“我的背上好像也有些伤，请帮我擦点药。”我说。

爱子点点头，拿着药站到我的背后。

不管如何，我总该说些什么的。“你为什么不离开那个男人呢?有暴力倾向的男人很可怕的。”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背后传来爱子微弱的说话声。

我拿起爱子买回来的新鲜三明治咬了一口，白煮蛋、美乃滋和新鲜蔬菜的甜味在口腔里散开。爱子的故事也在我脑中的某一个地方开始散开。

爱情的故事一开始都是很美好的，不过那原以为会天长地久的美好是从哪一天开始变质的呢?如果有什么征兆可循，我真的很想知道。

爱子离开学校和汤浅一起经营二手服饰店，他们像任何一对新婚的夫妻般，战战兢兢地经营他们的新生活。但是汤浅缺乏进货的商业直觉，以前他只负责服饰的贩售，货物都是由朋友四处选进标价，因而店里没有热门商品，所以生意一落千丈。经济危机终于出现。为了挽救日渐拮据的经济状况，爱子开始从事“风俗”业。

“风俗?”我咽下变凉的咖啡，不解地问。

“风俗就是所谓的‘特种行业。我在一家穿制服陪酒的Club上班，白天则陪着汤浅经营业绩不佳的店铺。为了赚钱，我也做过几次‘援助交际。”她低声地跟我说。

汤浅是个性急又容易气馁的男孩，他的父亲过世后，因为丧事需要大笔金钱，让他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脾气变得难以捉摸起来，不时对爱子拳脚相向。

“现在你的想法呢?你要继续这样下去吗?”我问她。

爱子的眼泪已经停止，“我不知道。”

“我累了!你要不要也休息一下?”我想她暂时也不适合回到她跟汤浅的住所。于是我把若林备用的寝具借给她，打开暖气，让她在客厅休息。

跟西恩说完电话后，我决定到饭店一楼的餐厅吃一顿日式的早餐，有饭、味噌汤、烤鱼，还有各式酱菜，很清爽的一餐。日式早餐并没有附咖啡，于是我又走到新宿车站南口的咖啡店，点了一杯咖啡，顺便拿出爱子拍的照片仔细欣赏。

除了少数几张人物照片外，爱子拍了很多的街景：下雨天被遗忘在人行道上的蓝色雨伞、挂在城市夜空的寂寞月亮、树叶全部凋谢的枯树，还有我跟她一起去日光市赏雪途中看见的冰湖。

如果说，作品反应一个人心理状态，那时候的她在想些什么呢?

因为晚上约了去若林家晚餐，我在街头晃荡着，思考着要买什么礼物。最后决定买“福岛出产柿子干”给若林、一条资生堂口红给他的老婆和一部滑板车给他的小孩。拎着一袋礼物我搭上地铁前往若林位在新桥的家。

晚餐吃的是火锅，若林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在沸腾的锅里加入各种食料。我想，这也许就是一般人所谓的“幸福”吧!

“嘿!若林你觉得自己幸福吗?”我问。

“幸福?也许吧!”他傻傻地看着老婆笑。

晚餐以后，我决定到惠比寿去吹冷风看夜景。在惠比寿的Sky Lark，我双手握着热咖啡，感受身旁呼啸而过的冷风，看着比星空更灿烂的灯饰，想起刚刚在若林家看见的幸福，也想起好多年前的一个冬天的夜。跟汤浅打架过后的那晚，我决定拍摄惠比寿的夜景。

，

透过镜头我细心欣赏惠比寿的灯海，爱子站在我的身边，呵出来的气变成白烟拂过我的脸，意外地感觉到她的温度。

“其实，我本来以为，我跟他会有幸福结局的。”爱子突然说。

“幸福的结局?”我的眼睛离开镜头看着她，风把她的头发吹乱。

“对啊!”她说，“像王子跟公主一样幸福美满地过完一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寄望，所以我们才这样努力地度过每一天。”

“可是，现实的世界里可能会有‘幸福的结局吗？”我说。

“我一直相信会有的。”说着说着，爱子又哭了起来。

我认真地思考这句话，觉得所谓“幸福的结局”，有命题上的错误。人生真的结局不过“生离”和“死别”两种，任何一种都会令人感伤，除非你是摆脱了一切的讨厌鬼，但这样的情况不适用在这个爱情的逻辑里。我想幸福之所以令人向往，就在于它的短暂与不易得的特性。

幸福是一种稍纵即逝的感觉，怎么可能会是一种结局呢?

不过，这不是适合做理性跟逻辑推理的时候，我忍住嘴边的话，看着再度变成泪人的爱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爱子突然抬起头问：“你为什么今天拍照都没用闪光灯?”

“喔!因为拍夜景不必使用闪光灯，像这样，把相机装在角架上，使用B快门和快门线，计算曝光的时间，就可以了。”只有解释这样技术性的东西才可以先把尴尬的气氛放在一边。

“我可不可以试试?”她擦干眼泪问我。

我帮她把相机装置好，她站在角架后摄影。那时候的她是带着泪痕拍下这张照片的。我从背包里取出那堆她忘了带走的照片，里面的惠比寿夜景映在泪水中一般，糊成一片。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自从我和汤浅斗殴事件后，爱子就搬进自由之丘的这个公寓单元里。

“你要问什么?”她把晚餐用的餐具收进厨房并开始清洗。

“跟不认识的人做爱，感觉会不会怪怪的，”

“你是说‘援助交际吗?”她回答很直接。“你没嫖过妓或一夜情吗，”

“都没有，”我回答，“我只跟情人做爱。”

“其实还好，我做援助交际的对象都是在Club工作时认识的客人，所以也不算完全不认识。”她边用哗啦哗啦的水清洗碗盘边回答我，“而且我做援助交际是因为汤浅需要钱帮他爸爸办后事，我在做以前跟他商量过啊!我们是真的没其他办法凑到钱，才这么做的。”

她把冲洗好的碗盘逐个擦干，停顿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看我，继续说：“老实说，跟不熟的人做爱需要很大的勇气。基本上，是把包裹自己的衣服完全脱掉，跟不认识的人性交这样的事!而且有时还必须提供一些性服务，像口交之类的，并不是把衣服脱掉，双脚打开就可以的喔!如果只是那样，就不好意思跟客人收钱。”

她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取出放在桌上MindSeven香烟抽起来。我看着白色的烟丝丝缕缕地从她口中吐出来，她唇上深红的口红像盖章般映进我的脑中。

“可是，我做援助交际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汤浅喔!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我们共同的将来，就是这样我才有勇气做这样的事，跟陌生的人做爱!”她解释。

“嗯!”我点点头，把抽完的烟压熄在烟灰缸里，香烟闪烁着熄灭前最后的火光。我的思绪飘回无边无际的过去……

跟女友分手的前一天，她出奇地提早回家。晚上十一点钟，我待在工作室里整理去阿姆斯特丹要用的摄影与采访器材。她穿着睡衣走进我的房间，一言不发地坐在音响旁的书柜上，从背后看着我。

音响中播放着Boy Zone的名曲“NoMatteJWhat。

“怎么啦!”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没那样看着我，我回过头看着她，她的脸上有我解读不出的表情。

“没有，只是想看看你。”她轻声地说，旋即把眼神转向其他地方，避免和我眼神相对。

“我只去几天，又不是永远不会来了。”我笑笑，把备用的广角镜头放进避震箱里。

她从身后把我抱住，一言不发地。

过了不知道几分钟，她问我，“要不要做爱?”

我抱着她进了卧室，解开她的睡衣，里面一如所料地一丝不挂。在那时，我以为我是完全了解她的。

还来不及温柔地抚摸和亲吻她的身体，她突然开口说：“你要不要插进来?”

“嗯?”老实说，对她的反应我很诧异地，我和她的做爱经验中，从来没这样、这样仓促过……不过，我还是试着满足她的要求。偶尔做些改变，也是一种生活调剂，我在心里想着。我们做了大约十分钟(其实那时候我就一直觉得她的表情和反应有些反常)，她突然说：“我们不要做了，好不好?”

我看着她，从她的身体里抽离。“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有点。”她低声地说。

“还好吗，”我在她脸上轻轻一吻。

她居然流下泪来，伸手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低声地说：“我最爱你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是她这一生最后一次对我说“我爱你”。那时候的我，对她来说，是一种怎么样的存在呢，

爱子告诉我，她在跟嫖客做爱时，Jb里想的是汤浅和美丽的未来。那女友跟我做爱的片刻，心里想着谁呢?

“哇!这边冷死了!”电话那一端传来西恩的声音，“你那边怎么样?东京下雪了吗，”

我拉开窗帘，外面传来哗啦哗啦的雨声和乌鸦啼叫的声音。“没下雪，不过雨倒是很大。”

“你今天要去哪里?”他问我。

“我还没想到。”对于这个我熟到不能再熟的城市，还没想到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

“如果你有去庙宇的话，可以帮我买几个祈求恋爱顺利的幸运符吗，”他要当成纪念品送给一群孤男寡女的朋友们。

“浅草观音寺的可以吗，如果可以，我大概这几天会去。”

“可以!谢谢!”他显得高兴。

“北海道好玩吗，”

“很好玩!我们还堆了雪人喔!只是很冷。”他说。

“你跟桃子单独旅行吗?”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不!还有Aiko和她的几个朋友。”

我顿了几秒，“那一定很好玩。”

“对啊！记得帮我买护身符喔!等我回到东京再跟你联络，你还要待几天?”

“一定会帮你买的，我大概再待五天吧!还得去补拍些照片。”我挂了电话。

我决定到台场去拍“自由女神”的照片，经过浅草换船的时候可到浅草观音寺走一趟，替西恩买些护身符，也顺道上上香。

一位老婆婆热心地向我示范着正确的膜拜方式：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就用手摸一摸佛像的同一个地方，然后再摸一摸自己的身体，这样一来那个

我想了一下，用手摸了摸神像的心脏，跟着摸了摸自己的心。

老婆婆关心地问：“心脏不好吗?”

“不是。”我笑笑回答。

前往码头搭乘渡轮，岸边尽是枯树；灰蒙蒙的天空，阵阵冷风袭来；船上的乘客比起四月份来赏樱时少了大半，两岸的景色像褪了：色般地单调。正当我陷入过往缤纷的回忆时，突然有水滴打到我的脸，河面上也激起一阵阵的涟漪。

“啊!下雨了!”我不禁说出声。

转乘百合海鸥号到台场时，雨势加大。我望着雨中的自由女神像，想起日剧"with Love”里，女主角在雨中苦等男主角的戏码，忍不住苦笑，现实生活里的爱情能够经起怎样的等候和考验呢，

无论如何，我的照片是拍下成了。天这么冷，如果东京下雨了，那么远处的山一定早就飘着白雪了吧!

“我们去看雪好吗?”爱子仰头望着坐在电脑前扫瞄照片并点击发出的我说。

爱子和我同住一个多月了，她的中文进步了许多，已经可以阅读报纸和网路上简单的讯息。而我的采编工作也将近尾声。她跟汤浅的事，她没有再提，我也不想多问。倒是我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她在身边。

“东京不是会下雪吗?”我的资料上确实是这样说的。

“会啊!但是今年太干燥了，可能不会下了，或者可能夜里会下一些，但是到了白天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爱子打开窗户说。

“那么我们要去哪里看雪呢，”我走到她的身边。

“去日光吧!那边不但可以看到雪，还可以洗温泉吃大餐喔!”她高兴得像个孩子般地说。

“可以啊!”

“万岁!”她兴奋地跳了起来。

回到饭店，我先打电话预约了日光市的温泉旅馆，整理了简单的行李，拿出御寒用的围巾、手套、排汗衣和Core-Tex的雪衣塞到小行李箱里。打电话到柜台把饭店的预约取消一天。

“我要去日光市一趟，如果可以，回来时可以给我同一间房间吗，”我问柜台。

“我尽量试试。”服务人员告诉我。

就这样，天一亮，我搭乘地铁到前今市转火车到日光市去。同样的一条路，我和爱子曾经一起走过。

“飞!阿补那一(危险)!”在前今市等待转车的片刻，爱子突然大叫。

我吓了一跳，急忙把快烧到手的香烟丢弃。

“真危险，你真的不会觉得痛吗?”爱子高声地问。

是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度饮酒导致反射神经失调，总之跟女友分手后的某一天，我就不太能感觉到“痛”这种事。对于为头痛牙痛所苦的人来说，能暂时摆脱“痛”的纠缠是件好事，但是“痛觉”完全消失，在现实生活里，的确会产生危险和不方便。

“你没有去看医生吗，”爱子问我。

“不知道要去看哪一科；失恋引起的后遗症，也许该看精神科吧!”我笑笑说。

“失恋会这样吗，”

“我不知道。”老实说，这辈子我也只失过一次恋。

到日光市后可以明显感觉到气候的变化。路边甚至可以看到些微积雪，气温也明显下降。我和爱子转乘巴士开始往山上去，随着高度上升，可以明显看出林相变化，接近目的地的途中居然看见偌大的山间湖，湖面上结着厚厚的冰。看到这样的景象，爱子居然高兴地大声呼叫起来。

我们住在汤元温泉的温泉旅馆。吃过温泉餐、泡过温泉以后，我们回到和式房间里，爱子体贴地把被褥铺好，我在一旁试着把和式的睡衣穿好。

“要喝啤酒吗?”爱子问我。

“喝温热的清酒吧。”想到冰冷的啤酒和外面的风雪，我连血液都快要结冻了。

于是，我们吃着花生，喝起清酒来。

“我跟汤浅分手了。”不知喝到第几杯，爱子突然这样告诉我。

“啊?”

“我本来以为会跟他天长地久的，谁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她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早知道会这样，我又何必休学，甚至去做援助交际呢?”她问我。

我根本无法回答。

其实我也想过，如果我当天顺利搭上飞机前往阿姆斯特丹，如果我白头至尾都不知道她外遇的事，如果她在我发现之前迷途知返，我跟她的爱情是不是可以继续?又或者如果可以选择，我们能不能有一个比较优雅的结局?如果分手可能优雅的话。

我很疑惑。沉默从屋内某一个角落渗出，把我和爱子完全淹没——哭泣的她和不知所措的我。

“你可不可以抱我?”爱子说。

“当然。”我放下酒杯把她拥人怀中。

跟着我们接吻，并且自然地做爱了。隔天，我们一起回到东京，我计算着最后几天的行程并根据编辑的要求四处补拍照片。爱子一直陪伴着我，感觉上，我和她与以往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我们都知道，有些什么不同的东西在我们之间一点点蔓延开来。

再一次到日光汤元温泉去，整个山头还是白茫茫一片，山里的湖依然结着厚厚的冰，看起来今年的降雪量比我前次来的时候多得多。我一个人在雪地里堆了个雪人，用树枝做鼻子，并把身上的围巾、帽子脱下做装饰。有个小男孩兴奋地在我身旁跑来跑去，最后我把完成的雪人送给他当做礼物。

在冰冷的山里，我不停地想起爱子。我甚至跑去学滑雪。四十岁左右的教练用日文教我滑雪的基本技巧，我听不懂但努力试着做。并不时地想起，如果这时候爱子在身边，那该有多好。下山的时候，我决定要拨电话给西恩，无论如何在离开前要再见爱子一面。

回台北的前一天，我意外地接到爱子打来的电话。

“其实，我也正想拨电话给你。”

“是吗?有什么事吗?”她问。

我在脑海里思索着，沉默了一分钟。“那你呢，有什么事，”

像玩扑克牌般，沉默转到她那边去。

“我明天晚上要走了，要不要到自由之丘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餐厅吃饭?”我说。

“TOP DOG吗?”爱子问。

“没错。”我早猜到她会记得的。

隔天中午，我到银座去找西恩，他一个人穿着厚厚的雪衣来。

“北海道冷死了。”他咕噜咕噜地把热咖啡喝完，跟着又要了一杯。

我把护身符交给他，他递了一万元日币给我。“不用这么多的。”我急忙推辞。“没关系，多的就用来付今天的餐费吧!反正我再也不需要日币了。”他冷冷地说。

“不需要日币?”我不懂。

原来在北海道旅行的夜晚，Momoko提出了想跟他结婚的要求。

“结婚?那很好啊!”我说，并且顺手拿起一根香烟点燃起来。

“好什么?”他显得很苦恼，“如果她嫁到台湾来，语言不通，生活可能会很无聊，她也不可能在台湾找到工作，你也知道，在台湾生活一份薪水根本不够用的。我也不可能放弃一切跑来日本。”

他滔滔不绝地说，我如捣蒜般地点头。“听起来很复杂。”我说。

“爱情本来就是件复杂的事。”他做了结论。

如果爱情可以简单些，不知会不会是件美好的事?我想。

“再来呢?你打算怎么办?”我问他。

“再去Love Mattc找一个呀!不过这次我要找个住在台湾的。”他笑笑地说。

“不难过吗?”我问。

“还好啦!反正没有在一起很久；”他显得很轻松地。

“相爱时间越短，伤害越少。”我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几个字。

到自由之丘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我走进“Top Dog"点了一杯卡布其诺，老板送了我一份水果蛋糕，把音乐换成Keiko Lee的爵士乐。我打开背包取出钢笔和笔记本，开始概要地整理这次旅行的相关资料，同时检视数位相机里的照片。

两个小时过去，晚餐时间到了，原本空空荡荡的餐厅开始挤满人，客人的组成和下午有明显的差距。点餐内容也由咖啡蛋糕变成意大利面、牛排等份量较多的餐点。雨继续下着，音乐变成小喇叭演奏的爵士乐曲。在雨滴跟小喇叭交错的节奏声中，爱子撑着黄色的雨伞来了。

“好久不见。”她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

她真的不一样了。我细细端详眼前这个女人。她把头发剪短并且适度地整烫，整体头发优雅地卷曲。脸上化着淡淡的妆。桃红色的口红让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很好。“你变漂亮了。”过了大约一分钟我才说出一句话。

“没有。”她低头笑了，一种成熟而幽雅的笑容。“你好像变胖了一点，头发也留长了。”

“应该说，我老了。”我回答。

我们分别点了意大利面、烤鸡和红酒作为晚餐。礼貌性的对话进行着，两个成熟的大人很清楚地知道应对之间的分寸，我们小心翼翼地在无形的格子里谈着话。

“呃!好痛。”牛排喷出的热油打在我的手掌上，服务生急急忙忙地跟我道歉，我挥挥手表示没关系。

“你会觉得痛?所以你的感觉回来了?”爱子吃惊地问。

“嗯!在你一声不响离开的那天早上才发现的。”

从汤元温泉回来后，我开始为采编的书籍作最后的完稿工作，我跟爱子的关系，因为做了爱，变得有些奇怪。我一直想找机会跟她好好谈谈，但我又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于是事情延宕着。只到某天清晨醒来后，我才发现爱子已经离开了。

“我急急忙忙四处找你，结果被一个骑自行车的上班族撞到，突然间我觉得‘好痛喔!我才发现原来我的感觉已经回来了。”我说。

“为什么会这样?”爱子瞪大眼睛问我。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身体里面的某些东西被你唤醒了吧!”我拿起热咖啡喝下一口。

“也许是因为日光的飞雪吧!”喝着柳橙汁的她放下杯子，用温柔的声音说，“在日光的那天晚上，我像是听见什么声音般，从梦中惊醒。我睁开眼睛，看见熟睡的你，老实说，因为你总是忘记关上门，所以我看过你睡觉的样子很多次喔!你每次熟睡的时候眉头都皱得紧紧的，我想应该是有什么难过的往事困扰着你吧!不过那天晚上，你睡觉的样子却很安稳，连我起了身，你都没发现。我静静地看着你，大概五分钟或十分钟吧!突然想起我自己睡觉的时候可能也是苦着一张脸吧!真的喔!和汤浅恋爱的末期，我常常梦见在我和汤浅一起在空中飞翔，本来是很快乐的梦喔!谁知道，飞到一半，他的翅膀脱落了，我很用力拉着他，拚命往上飞，但是没用，他变得太重，我拉不动他，只好陪着他一点一点往下掉，突然间，我兴起放开手逃走的念头，但是我的手被他用力地握着，不管我怎么样也甩不掉，只好跟着他一起掉进深深的黑暗里!每次梦到这里，我都会惊醒。我不懂，明明是个美梦，怎么最后会变成这样，后来，我想起什么似的走向窗边，拉开窗帘，我看见漫天的飞雪，像童话一样的大量降雪喔!我想这世界这样美丽，我也应该要想办法让自己变得幸福!于是，我决定要一点点捡回自己的生活，但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你知道，我的中文并不怎么好，所以只好偷偷离开，我怕一见到你，我就又下不了决心，真是抱歉。”爱子朝我低下了头。

“但是，你也不用连若林都不联络啊!”我用抱怨的语气说。

“可是，一见到若林我就会忍不住想起你！”爱子再一次皱起眉头。

“后来呢?你这几年都在忙些什么，”

“我回到大学把书念完，寒暑假到中国大陆去学中文，我现在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喔!偶尔也写一点东西。”她用手拨弄落在前额的头发时，我看见宝石的反光。

“你订婚了?”

“对啊!他是我的同事，一个很好的人，下次可以介绍给你认识。”她的脸闪烁着幸福的笑容。

“真好!”虽然这样说，我的心里却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你呢?结婚了吗?”

“还没，暂时还想一个人。”我笑笑回答。同时伸手进入背包里取出一叠照片，“这是在若林公寓里发现的，你忘了带走的照片。”

她一张张翻阅着，“哇!好怀念。”

我想知道，她怀念的部分也包括我吗?

晚餐后，雨也停了，我们并肩漫步走到若林的公寓前。

“我们曾在这里住过好一阵子呢。”我抬着头说。

“对啊!很特别的一段日子。”她说。

我和她走回车站，下过雨的夜空意外地有几颗星星，我们沉默。

“我可以再吻你一次吗?”站在车站前我问她。

“可以啊!”她笑笑，踮起脚尖把嘴唇凑过来，轻轻地吻了我一下。

“Good—bye。”我说。

“莎哟那拉!”穿过收票口，她回头望向我说。

我在空白的笔记本上用钢笔写下自己的心情，继而想起，不知道过多久以后，笔记本上的字会淡去无踪，但我知道，发生过的事会永远停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