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刻铭砖”解读

田建文

一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1973、1978、1979年，在稷山县城西4公里的马村进行勘查和发掘工作，发现14座宋金时期仿木结构砖雕墓，清理9座，编号为墓1～墓9，座座精美，难以方物。加固保护并修筑参观地道后，1996年成立山西省金墓博物馆，正式对外开放，成为当地的游览胜地。2001年6月25日，马村砖雕墓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季节河青龙涧在村西流过，河西有一块台地，俗称“百墓坡”，已经发掘的这批仿木结构砖雕墓皆坐北向南，由北向南可分三至四排，一排比一排分散，呈扇面形。已发掘的墓葬中，墓7在最南边，墓内北壁嵌一块砖刻小地碣，由文中“修墓于母亲坟之下位”可知，墓群是由北向南发展的。段楫的墓早不过金大定二十一年（1181年），已发掘的马村砖雕墓不会晚于此年。该墓重要意义有三：

1.宋金时期的建筑实例，地面上现存的数量已经不多，民居就更少了，仅一些绘画中才可见到。晋南地区经常发现一些仿木结构砖雕宋金元墓，但是像马村这样规模宏大、结构复杂、装饰华丽的缩微式民居建筑，到现在为止，仅此无二。

2.戏曲文物的大量出土，不仅生动地证实了当时戏曲艺术的繁荣，更重要的是它具体地展示了各种不同类型的舞台人物造型，体现了一定的表演形式与表演体制，为研究我国戏曲史提供了形象的物质资料。马村墓1、墓4、墓5三墓杂剧伴奏乐队的出土，表明宋金杂剧是以大鼓、腰板、拍板、筚篥、笛等为伴奏乐器，解决了戏曲史上长期以来悬而未决的一些问题。

3.根据“事死如生”的中国古代传统，称为“阴宅”的仿木结构砖雕墓中，当时人们的喜好憎恶得以完整的保留下来，成为民俗及民间文化最直接的体现。

发掘报告中，“墓主人身份及墓葬时代”云：“从其砖雕内容丰富、装饰华丽而碑文粗俗、刻工简拙的情况看，段氏家族应为农村中的豪族地主”。但这个农村地主单靠种田就砌筑了晋南地区最豪华的庶人墓葬？有没有别的职业？这一直成为我们的追寻点。

东离稷山不远的侯马市，历年来共发掘了三十余座仿木结构砖雕金、元墓，但没有一座像马村墓8之类的装饰两层楼于墓室内者；有舞台、戏曲者仅三座，即牛村董海墓、104号墓和晋光制药厂墓，均没有伴奏乐队，比较高档的不过是两进院落的牛村董明墓。其他相邻地区亦然。

现存史料和方志中，没有任何段氏家族的记载，不知道其从业情况及为什么能在宋金时期富甲一方？

二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2004年春天，当地名医，祖居马村现已迁到县城东4公里涧东村的段登科先生，专程面告说，他家珍藏两块阴刻铭文方砖，代代相传至今，与砖雕墓中墓主人有关。8月31日，在他家见到两块方砖，编号为砖Ⅰ、Ⅱ。砖Ⅰ长32.7厘米，宽32厘米，厚5.9厘米，背面正中摁下一手印；砖Ⅱ与之相差无几，正面和四个侧面模制形成平面，背面手印散乱。两砖边角略有磕碰，但刻铭清晰，我们称其为“段氏刻铭砖”。

砖Ⅰ正面刻有：据父传曰，上祖先嫡字讳先，箸（著）有贯通食补方一册，上行宋太宗年间，救人、济世、康人、益寿，方圆数百里妇孺皆知也。孰料贯通如饵，官索夷掠，实难保之，故刻砖四块，择方于其上，分付二子，预留后人继之矣。（后为《贯通食补汤方》，略）

砖Ⅰ顶侧面竖排刻有《段祖善铭》：孝养家，食养生，戏养神。

砖Ⅰ右侧面竖排刻有《段祖伦铭》：和家，睦邻，容人。

砖Ⅱ正面刻有《贯通宴锅汤方》及《贯通妇疾汤方》。

砖Ⅱ顶侧面横排刻有：八卦、洛书与人体部位对应图各一幅。左侧是八卦与人体部位图，心居中央，乾为首，巽为股，坎为耳，震为手，坤为腹，艮为足，离为目，兑为口。右侧是洛书与人体部位图，五居中央为心，其余相对数字相加等于“十”。上为脑九，下为肾一；左为肝三，右为脾七；右上为胃二，左下为胱八；左上为肺四，右下为肠六。

砖Ⅱ左侧面竖排刻有《段祖医铭》：万物有吉也有凶，万物有凶亦有吉；万药养人亦伤人，万药救人亦毒人；人食五谷染百病，世间万物可疗疾。

铭砖上有“官索夷掠”一句，“夷”是对少数民族的蔑称，我们分析属蒙古侵金时期。

1994年版的《稷山县志》记载：“嘉定六年（1213年）十二月，蒙古木华黎率兵进犯稷山，部分村落遭劫。”嘉定为南宋宁宗年号，嘉定六年为金至宁元年。

金大安二年（1210年），蒙古军队南侵，从此开始了连年的战争。1234年金亡。

从1213年到1234年这二十多年间，稷山屡遭兵燹，民不聊生，所以才发生了刻砖留予后人的事。

据此推断，段氏刻铭砖时代约为1230年前后。

三

这使我们联想到马村砖雕墓7所出砖墓碣。砖宽45厘米，高35厘米，竖排，铭文自上而下，自右而左，曰：“段楫预修墓记：夫天生万物，至灵者人也。贵贱贤愚而各异，生死轮回止一。予自悟年暮，永夜不无，预修此穴，以备收柩之所。楫生〔巨〕宋政和八年戊戌岁，至大金大定二十一年辛丑六十四载矣。修墓于母亲坟之下位。母李氏，自丙午年守停至辛巳岁化矣。楫生祖裕一子、一女舜娘，长二孙泽、译二人，二女孙。故修此穴以为后代子孙祭祀之所，大定二十一年四月□日。段楫字济之，改颢字；曾祖十耶（爷），讳用成，五子。大耶（爷）讳先；二耶（爷）讳密；三耶（爷）讳世长，父六郎；四耶（爷）讳万；五耶（爷）讳智方”。六郎前独加“父”，可见是段楫的父亲，据此段氏家族世系为：

“段氏刻铭砖”和“段楫预修墓记”中，都有“段先”。同在今稷山马村，又是同姓，据村里老人讲，段氏人员都来自同一祖先。中国古代的避讳制度很严格，避讳分国讳、家讳、圣人讳，家讳仅限于亲属内部，外族与之交往过程中，也必须尊重别人的家讳，更不用说后代是不能与祖先同名的。即使同村的不同家族，晚辈出于礼貌，也不能与长辈同名。是故彼“段先”应当就是此“段先”。

四

马村砖雕墓诚如报告所确定的最晚年代为金代前期，金代后期则不见。反过来证明段氏家族，在段氏刻铭砖时代即1230年前后的金代末期，处于颠沛流离之中，身家性命都难以保障，哪有能力营建像样的墓葬？或另选墓地，但很可能为一般的土圹墓。

《段氏刻铭砖》云：段先“救人济世康人益寿方圆数百里妇孺皆知”的宋太宗年间，即公元976～997年。而墓记明确记载段楫生于北宋政和八年戊戌岁即公元1118年，段楫的父亲段六郎去世，才导致母亲“自丙午年守至辛巳岁”，丙午年为1126年，辛巳年为1161年。据此推断段六郎的伯父段先应该生活在北宋后期，不可能是公元976～997年的宋太宗年间。这是“据父传曰”的误记，但“救人济世康人益寿方圆数百里妇孺皆知”应是真实的史绩，“宋太宗年间”或为虚指，宋朝只有到了太宗当政时期，才实现中国的统一，人民过着安定的生活，历史上对其持褒奖态度。刻砖的1230年前后，距北宋末期已有100多年，且逢战乱，很可能引起段先后人的失忆。

五

段氏刻铭砖上的文字内容，为我们解开了马村砖雕墓的许多疑问。

砖Ⅱ顶侧面横排刻有八卦、洛书，汉儒谓河图即八卦，洛书即洪范九畴。河图、洛书是《周易》产生的基础。中医是以《周易》为理论，逐步发展起来的，段先及其后人熟读并研识《周易》，奉之为从医圭臬。仅存的三个方剂中，配以多种中药。《贯通宴锅汤方》类似今日流行的“涮锅”配料，对保障民族健康，意义自不待言。金末不幸遭到“官索夷掠”，可见该配方的重要。贯通食补汤方和贯通妇疾汤方，则是二剂药酒。

我国酿酒的历史可追溯到四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五十二病方》，酒是各种药物中使用最多的一种，有药物先用酒炮制，有药剂用酒煮服；有的丸剂和散剂用酒饮服。更先进的是，有药剂用酒浸泡后饮其汁，就是药酒。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载有苦参酒、桃仁酒等十四种药酒的制作方法。

宋代是我国药酒发展的一个高潮期，酿酒的酒曲也运用了许多药材，朱肱《北山酒经》记载了13种药曲。方书《太平圣惠方》和《圣济总录》收载了许多药酒的配方。在这种大环境下，段先的贯通食补汤方和贯通妇疾汤方成功研制，当在情理之中，惜乎为了生计，秘不外传。

更为重要的是，论身份，马村砖雕墓中的段氏家族，他们随葬的瓷器都出自民窑，墓上并无碑记，不可能为当时官员，充其量不过是当地有些钱财的家族。段先“救人济世康人益寿方圆数百里妇孺皆知”，他是医生，行医致富，理所当然。马村历代出名医，至今如此，联系到宋代的段先，是否马村砖雕墓主人生前，子承父业，家族世代从医，从而在地上地下都修建了豪宅大院？我看有可能。同样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襄汾丁村民居，丁姓祖先靠贩运药材发了家，才有几十座设计精巧、做工细致、保存至今的明清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