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间的天地崇拜

2004-04-29 16:00冯贤亮
寻根 2004年6期
关键词:灶神神灵天地

冯贤亮

清代“小石道人”在《嘻谈续录》卷上讲了一个关于民间“天地”的笑话,说是有一个官好喝酒而耽误日常办公,而且贪财害民,遭到百姓的怨恨。当他任期到了,准备卸任时,当地绅士百姓送他一个德政碑,上书“五大天地”四字。这个官不懂,众人就齐声告诉他:“官一到任时,金天银地;官在内署时,花天酒地;坐堂听断时,昏天黑地;百姓含冤的,是恨天怨地;如今交卸了,谢天谢地!”

这是对“天地”的贬义用法,但在传统中国民众的心目中,天地具有至高无上和神圣的性质。

在《国语》卷四《鲁语上》中有这样的话:

凡、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为明质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泽,所以出财用也。非是,不在祀典。

实际上,“天”的观念,大概在夏代就已经产生。《墨子》一书中,多次谈到作为天神的天。至于“上帝”或“帝”,甲骨文中多次出现,表明在殷商时代这些代表至高无上地位的称号也已存在。但在周代以后,“天”、“上帝”、“天帝”等词,越来越被人们混同使用。

至于“地”,《释名·释地》篇中有这样的解释:“地,底也,言其底下载万物也”;又附带说“土,吐生万物也”。这些话,实际上正反映了人们对孕育万物生长的地的崇拜心理,也很自然地将农作物收成的好坏归因于“地”对人类的赏罚。

在《淮南子》卷六《览冥训》篇中,讲到人鬼天地之间,是有密切关系的,特别是一个人如果做了坏事,将无法逃避上天的惩罚,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国君天子,都不能例外:

昔者,师旷奏白雪之音,而神物为之下降,风雨暴至。平公癃病,晋国赤地。庶女叫天,雷电下击,景公台陨,支体伤折,海水大出。夫瞽师、庶女,位贱尚,权轻飞羽,然而专精厉意,委务积神,上通九天,激厉至精。由此观之,上天之诛也,虽在圹虚幽间,辽远隐匿,重袭石室,界障险阻,其无所逃之亦明矣。

有人做过统计,在《诗经》、《尚书》中有关上天的专门用语“帝”、“上帝”、“天”的出现次数,达420多次。这一点,正好反映了古人心目中“天”的观念已经十分普遍。但也要看到,当时的人们对于天的看法,还存在着许多模糊性。

在上天的世界中,除了处于最高地位的帝以外,还有许多神,他们与地上的神灵们一起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系统,位阶与次序跟人世的上下尊卑等级秩序有着极大的相似性,也表明这种系统是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构造出来的。

这些神灵可以分为天神、地神、谷神、山川神、风雨神以及其他专属性的群神。由于涉及神灵的范围极广,不妨具体分类来说。譬如,自然和生物性的神,在民间口述流传中,有老天爷、风神、雷神、树神、花仙等,这些神灵都是今天的人们很熟知的。如树神,著名的黄梅戏《天仙配》中,天上的仙女与地上一青年男子的婚姻,就是通过树神的指点才得到成功的。到晚清,树神的崇拜仍然极为常见。

随着历史的发展,人类当中的一些祖先也被纳入了神的范围之中,如人们熟知的伏羲、女娲、炎帝、黄帝以及尧、舜、禹等;特别是一些有名的历史人物,如关云长、秦琼、尉迟恭等,也被纳入其中。《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讲到“五行之官”,通称“五官”,分别是木正句芒、火正祝融、金正蓐收、水正玄冥、土正后土,都是这类神灵中的代表人物。

著名的神话小说《封神演义》,内容虽然多荒诞不经,但里面的神话人物却都有一定的依据。清代人梁绍壬曾有一个考证:

《封神演义》一书,可谓诞且妄矣,然亦有所本。《旧唐书·礼乐志》引《六韬》云:“武王伐纣,雪深丈余,五车二马,行无辙迹,诣营求谒,武王怪而问焉。太公对曰:‘此必五方之神来受事耳。遂以其名召入,各以其职命焉。”案,五车二马,乃四海之神祝融、句芒、颛顼、蓐收、河伯、风伯、雨师也。又,《史记·封禅书》:“八神将太公以来作之”,则俗传不尽诬矣。今凡人家门户上,多贴“姜太公在此,诸神回避”,亦由此也。

这也许就是今天民间习惯讲某某人在此、百无禁忌的原始吧。当然,大量的家族祖先们更是民间难以统计的祖先神灵。所以,早在商代,人们已有许多敬天祭祖的繁琐礼仪。神权也在扩大,从秦代到汉代形成了“五帝”。班固的《汉书·郊祀志》中有如下的记述:

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称。”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帝黑帝祠。

这段话体现了鲜明的“天人合一”的特色。所以汉代学者董仲舒提出了“人副天数”的理论。他在《春秋繁露》卷十一《为人者天》中说:

为生不能为人,为人者,天也。人之为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上类天也。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

《礼记》卷八《祭义》篇中的有关记载,也体现了这种思想:

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夏后氏祭其暗,殷人祭其阳,周人祭日以朝及暗。祭日于坛,祭月于坎,以别幽灵,以制上下。祭日于东,祭月于西,以别外内,以端其位。日出于东,月出于西,阴阳长短,终始相巡,以致天下之和。

我们的祖先对于日、月的信仰祭拜习俗,在远古的夏、商、周三代显然已有了较为成熟的表达形式和礼仪。比如,《周礼·大宗伯》中说:“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社稷的社是指地神。这篇文献中又讲到:“王大封,则先告后土。”据郑玄注释,这个“后土”就是“土神”。《礼记·郊特牲》篇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地载万物,天垂象,取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亲地也。故教民美报焉。”所以后来应劭的《风俗通义·祀典》就有这样的解释:“社者,土地之主。土地广博,不可遍敬,故封土以社而祀之,报功也。”今天在北京城里留下的天坛、地坛,就是古人对于宇宙信仰的反映。

天地在古人的心目中有着极为神圣地位,所以对于大地的崇敬心理,也有充分的表现。如对于“社”的崇拜,就是一个典型。古代儒家的经典中,就有这样的说明:“社,所以神地之道也。地载万物,天垂象。取财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亲地也……天地合,而后万物兴焉。”元代著名理学家陈淳对此作了一个解释,说道:“圣人知地道之大,故立社以祭,所以神而明之也。”而且,在祭社活动后还有“田猎”的礼仪性活动,所有人都须参加。

到汉代,人们已将天神尊为“天公”,而称地神为“地母”或“地媪”,使天、地之尊称互相对应。由此,自周代流行的迎日、祭天、礼地等活动,越发广泛地流行民间,并不断丰富扩大,出现了大量与祭天、礼地有关的节日。如后来的“中和节”,就是人们惯称的“太阳生日”,在这个节日中,人们还要吃太阳糕,并焚香迎日。

再比如灶神,民间传说故事很多,许多学者都做了考证。据说,祝融做火神后,到周代时,人们每逢做饭就想起他的造火之恩,就在灶膛前祭祀他,将他奉为灶神。在汉代流传的灶神故事中,灶神的原型还是一位老妇人。到东汉许慎写《五经异义》时,又将这个灶神定格为男性,说灶神姓苏,名吉利。在宋人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卷十《十二月》有这样的记载:

十二月……二十四日交年,都人至夜请僧道看经,备酒果送神。烧合家替代钱纸,贴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

“灶马”是给灶君骑的,涂酒糟就意味着请灶君喝酒了。“司命”则说明了灶君在人们心目中所具的职能和威仪。在天神系统中,就有“司中”、“司命”,分别是上天文昌六星中的第四、第五颗星。“司命”的职能,就是平时居住在人间,监察人们的过失,并定期向天帝报告。至于灶神后来的主要职能,基本退化到主饮食之事了。但在清代,据说灶君还能算命看病。所有这些,自然都是因民间对灶君的敬仰而附会出来的。

对地的崇拜,也有很多相应的神灵及其节日。最有名的莫过于城隍神和土地爷。举土地爷为例子,据说他最初是一种自然神,后来才演化为每个特定地域的神灵,并出现了大量的土地庙。在今天江西、湖北、四川、贵州交界的土家族地区,土地庙就显得特别多,土地爷的神职也很细。如“山神土地”掌管山上五谷种植和收获;“家先土地”则负责家禽家畜的饲养等;“梅山土地”主管打猎和不让野兽进屋为害等事。当地人过年,需要用猪蹄来祭祀土地神。二月初二是土地神的生日,各家各户要用好的酒肉和纸钱去孝敬土地。实际上,土地神后来变成了很泛的神灵,就连科举考场都有神灵。宋代的举子们进京赶考时,都要在礼部会试之前到考场附近的土地庙去拜祭一番,以保佑他们考试顺利。另一方面,土地神很早已转变成了人格神了,这一点与城隍神比较像。比如,在明代苏州的元墓各村还能找到二十八个土地神,分别代表二十八个追随东汉光武帝刘秀的早期将军,这些神祠在宋代就已经建成了。

而且,土地神还可升格为城隍城,宋代临安的土地神就曾被升为了城隍神。土地神是民间较为喜爱的神灵之一,在人们的心目中,他最亲善,当然也能救人于危难之中。比如,陆长春的《香饮楼宾谈》卷一讲了一个“肉身土地”的故事:

山西宁武县多虎,村民被噬者甚众。城外有土地神祠,相传虎食人,必先告神,神言某人汝当食,虎始得食,非神命,不敢噬也。有樵夫某,疑其说,宿神祠以觇之,朦胧间,见有虎神前求食。神曰:“明日有白须老翁手持竹杖者,命合尽,食之可耳。”虎顿首谢。次日,樵于山中,果见一翁扶藜而至,欲呼止之,忽榛莽间有虎出,径前扑翁,樵大呼驰救,已无及矣。夜仍宿于祠,复见一虎跪求如前。神曰:“明日有缟衣妇,肩绷一儿,俱应遇害,汝其食之。”虎又叩谢。樵忿极不能成寐,比晓,集邻人,告以所见,且至神前数之曰:“尔血食一方,当为闾阎除害。今率兽食人,人虽死于虎,实死于尔也!何以神为?”以樵担斫神像,应手而倒,曰:“此座合让吾。”摄衣登座,端坐而逝。村人共相惊异,即漆其身以金装之,号为“肉身土地”。自樵成神后,邑中虎患遂绝,间有入山遇虎者,亟呼曰:“土地救我!”虎即摇尾贴耳而去,从未有罹害者。

这个故事很好理解,就是讲一个人最初不相信土地神灵异,最后为救民众,自己成为土地神,得到了百姓的崇敬和信任。神灵验的故事实在太多,不胜枚举,但这个应该是导致神崇祀在民间广泛化的重要因素。民间对于神长期保存着一种极为信任的态度,人们生了病可以不听医生的话,但对神灵的显灵或“指点”却是深信不疑。湖北黄梅地区的渔民在下湖捕鱼前,都要举行请“令公”的仪式,人们都要默念“令公爹,把灵显,保佑我打鱼仓仓满”等语,而且要得到“令公”的指点后,他们才敢下湖捕鱼。

古人除了对于天地的信仰以外,还有多种信仰,产生了许多其他神灵信仰和崇拜,如祖师神,祖先神等。

这样,在思想基础上,古人对于天地神灵的信仰已变得相当牢固。文人们也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专门讲述人间与天堂、地狱的各种故事,民间存在的日常习惯和风俗,无论从形式上,还是在成因上,也都基本上与人们对于天地神灵的敬畏心理有着很大的关系。

总的来说,天地观念的变化与民众信仰有着特定的关系,许多民间习惯产生的前提都是信仰的产生和固定化。

天地崇拜观念是长期流行于民间的一种十分复杂的信仰体系。它的发展变化与中国历代流行文化和民众好尚存在着极为密切的联系,从某种程度上说,天地观念的产生和传承,是需要民间文化和信仰习俗的支持的,如果没有了民间的基础,中国历史上早期萌生的天地观念不可能衍生出如此繁复的系统,并且依托各种具体的四时风俗体现出来,尽管各个地区间存在着不同的解释体系和表达形式,但仍传承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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