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彼德
城 市
随着时间流逝,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被别的城市挤进晦暗的角落,逐渐被人遗忘,但是,Y城作为一个城市,便有它独特的活力。Y城是一个货物杂陈的地方,有各式各样的贸易。木屑由木材店飘往街心;杂货店溢出霉香的咸鱼味;五金铺的地面永远坐着一个赤膊黝黑的中年汉,敲打各种铁器;斜对面是一个肉档;肉档的毗邻是菜铺;电器铺便在菜铺的右侧。城市的格局乍看仿佛杂乱无章,然而,当中仿佛又有一条规律,因为一切的排列次序也切合人的需要。
饿了,就往肉档。店东顺滑地解下铁勾上的猪肉,往肉案上重重一抛,生肉的腥热味扑面而来。我便煞紧眉毛。付账后,转身一望,就会看见不远处,一个别上红豆发夹的少女伫立一旁,分明是一个妓女。均匀的躯体、黝黑健康的肤色,是泥土的气息,许是从远方来的,与自然为伍的姑娘。厚厚的脂粉也掩藏不了纯朴的瞳孔,显得胆怯,像猫的眼睛。
少 女
你是一位少女。在悠长的下午,凄凉的黄昏,静穆的夜晚,睡在你身旁的不是你的亲人,是一具具男性躯体。他们从你体内,抽取温暖、喜悦及解放。你是一所店,流动的店,城市的一部份,作为一种欲望而存在。人们在城市里,不断追赶你的身影,你赋予了他们劳动的形式,建构了这个城市。据说,你甘愿被换取一堆符号、金钱。也许你本身也只是一堆符号、一种象征。欲望使你与城中的人忘掉死亡。
一缕缕香烟,弥漫于铁皮屋中,像鬼影。你默默地抽着烟。近来,你已学会了抽烟。你想起了家,家里的一面镜,你爱站在镜子前。镜子仍在,挂于狭小幽暗的饭厅,但是,镜中人已消失了,被别的更青春、更活泼的眼睛所取代。你眼前仍是一面镜子,但镜中人已老了十年。镜子添了几丝铜垢。你想起了母亲,以物易物的公平婚姻;想像自己出生时的情景:茅坑上卧着一个妇人,坑上一摊血;怨毒的婆婆交叉双手,呼赤呼赤喘气,好像生产的是她;父亲抽着烟出神,拍拍裤管,扛上犁,走向田间。据说,你的几个姐姐被提着腿,光着身子,抛往河边的长草堆,成了野狗、乌鸦、猫头鹰的食物。它们天一黑就鬼叫,叫得人脊骨直透凉气,等待村民的进贡。你躲在一旁冷笑。
选择了离开,你在车上回看家乡渐行渐远,母亲不舍的眼色、家人期待的神情。现在,你已赢得了他们的尊敬。你比从前美丽,可谁都知道那美丽代表什么。你是那么有尊严地活着,你是那么卑微地活老人
你是一个老人,脸上有痛苦、冷漠的深坑皱纹。可能,你有儿女或没有。有与没有之间,存在零的距离,举步即过。你伸手穿入垃圾堆,越过浓痰与臭水的边界,紧握那发黑的面包。你坐在面包店旁的青色石阶上,观看过路的行人或不观看。你常常沉默,喃喃自语,发黄的黑色长袖外衣包裹瘦小的身体。你举起苍白干枯鸡爪似的手,指向空中,破口大骂,又复痛哭、傻笑。你的思绪是如此地混乱、疯狂。潮涌的人群,看到你的表演,便放慢脚步,看几眼,走开,偶尔回头,报以不解的神色。寂静的寒夜如锁,封锁你的身体。你蜷曲身体蚯蚓般蠕动,获得温暖与快感。
你坐在公园,拾起一个破酒瓶,冰绿色的,还盛着一半的酒。干枯的小红花,从你手中轻轻飘下,围在瓶颈。手指戳过去,红花都缓缓洒落在玻璃里,像红雨。死了的红花又开了,鲜活而明艳,残忍而美丽的橘红色,是你的年华。美好的回忆,随花瓣上下。花朵底下掩藏了许许多多的爱欲的秘密。你忽然觉得羞耻,放下了酒瓶,像沉思什么,是怀念老去的年华?从前,挂念爱人,有了爱憎哀乐,人便明亮、柔顺、坚强,也煎熬你的意志,使你愁烦。现在,没有了挂念的人,便更受煎熬,因为,明亮、柔顺、坚强已失去了意义,还原为一堆符号。你不知想到什么,因而更为难过。
街灯渐开,昏黄,像熟睡了。你拉起一块厚纸皮,覆盖地下,伏在街的一角,像一条黄澄澄的毛虫,蜷缩一团。热烘烘的气味往上升,一种温和郁闷的气味,是汗水混合了其他分泌物的气味。晚风吹来,你偶尔听到破烂的木窗磕托磕托,敲击石墙,传来空洞的回响。清晨,仵工把你的尸体运走,火化。
流浪者
你是一个流浪汉,有人在虫形的隧道发现了你,你像一个茧,黏附在灰白的石墙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死掉了,一动不动。干瘪的黄狗,摇着尾嗅着地下。在你身旁徘徊,嗅着一个死人。地上一股黄白色的液体蠕动,凝住。
你起来,走进一个广场,那里有数百个流浪汉或站,或蹲、或卧,在等短工。你成为其中一员。有人称广场的人为“大群”,或许源出福音书里那群猪。你与其他的流浪汉都没有名字,并不需要名字。白得靡烂的太阳蒸煮肉锅,广场的人在溶化烘出刺鼻的气味。你用白茫的眼凝视这片土地,没有焦点。
你在兴建中的大厦,徒手搬运粗糙的砖块,汗水浆着发黄的短衣。你垒起石块,抬头瞥见广阔的城市在面前展开。你想起了一座光秃的山头、一个平原,高高的长草延伸往隔河的山脚,有牛,有羊;一棵老榕树,树下有细碎的日光,穿透了叶子;一个老妇人坐在幽暗的。空厅,一张木椅,格吱格吱,摇摆着。空空的眼窝慢慢爬出了蛆虫。
你的眼睛发涩,你敖敖呜呜地低鸣。你本已遗忘了语言,遗忘了家,遗忘了名字,遗忘了人的价值,但是,这一刻,情感像潮水纷至沓来,如活水流进身体。那浓郁的乡愁,酝酿心胸,憋得慌。你需要渲泄一种原始的欲望。
一间破落的铁皮屋,一位妓女躺在床上。赤裸裸的,发梢别了一个红豆发夹的少女。一股冲动,炙热你冰凉的心头,你本能地爬过去,压向她。肉体一次又一次的碰撞,进发阵阵的欢愉。你忘我地投入。
你难过,因为你迷茫。你在一个垃圾堆旁,坐着不动。射精的一刻,你获得了解放,思绪如潮水,带走了心头坚实的冲动,涌上更为坚硬的空虚。你难过,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但你已回不去从前的混沌。你并没有太多忧伤的时间,灼热的饥饿鞭打你,磨滑带棱角刺痛的情感。你仍然流浪,苍白的身影与树影重叠路边,在心灵的广场里,却多了一份乡愁,使你贴近人,多了一份情感,于漫长的无意识的流浪与生存之间,有了归宿。旅途疲倦时,你便卷缩在内,它给你活力和真实。它是欲望与升华。你不再活得无意义。
城 市
城里住着六百万的居民,他们选择栖息不同的地点,彼此交换各种货物。每个广场、街道、码头都聚集了众多的人。他们彼此交谈,在交谈中交换信息。他们之中,有妓女,老人、军人、流浪者、年轻人、教师、政客、神职人员,彼此对峙、彼此融合。城中的人口不断更新,妓女老人流浪者军人年青人……一个接一个相继死去,转换身份,敌对或朋友的关系,燃起城市的活力。新生的人会接替死者的位置。历史的循环往复,齿轮在转,人是一组组的零件。城外的坟地越堆越高,越来越多的婴儿的哭喊。城内的贸易日益发达,欲望也日益增加。
一天起来,你或许会想,作为城市的居民,那代表了什么?每天的劳役又代表了什么?一样的工作,相同的欲望:或金钱、或名誉、或爱情、或施舍、或传道。当人们乐在其中时,那意味自己也成了Y城的一个齿轮。城市装载的是欲望,或称为良善,或称为邪恶。当你进入Y城之时,便已找不到离开的路。你离开,乘坐长途的旅车,游走其他城市。你会发现,圆形的城市结构,只有布景的位置与颜色被偷偷对掉了。你便想起有人曾说:“我已离开了Y城”。那么,你已是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