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霸天

2004-04-29 00:44:03甘耀明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5期
关键词:木箱阿宝年轻人

甘耀明

傍晚微雨,南霸天弓身瑟缩地攀爬北大武山,他饥饿又寒冷,双腿还有瘀青的跌伤。对他而言,无论豪雨或晴阳都只是小插曲,攻顶势在必行,木箱一定要送上山顶。阿宝毕竟是临时找的工读生,无法拿捏南霸天的辣脾气,只能尾随在后,注意主子气息的频率,随时补上一句:“尹先生,您,可以休息了。”南朝天如果说“再走一会”,一丈之内便可小憩,如果没回应,就仍是风雨兼行。阿宝自然会调调神秘木箱扣在自己肩上的宽带子,然后在内心咆哮:“干,这真不是人干的!”

老花眼病又犯了,南霸天的眼珠里蓄满泪水,流动着飞舞的山色,他立即提个主意:“阿宝,还可以吧?我看山庄快到了。”阿宝躬身,顺势撅起背上的木箱,示礼说:“尹先牛,托您的福,撑得过去。”低头看见主子的脚步踉跄,提上一句:“尹先生,您,可以休息了。”南霸天这次走到百米外,直到凌乱的呼吸浸润在山川吐纳的幽森雾气里,急忙提起杖子点了两下,说:“灯,拿灯照照。”

阿宝卸下木箱,伸手往塞满衣物、冰饮、高山茶叶包的背包中扯出,头灯,旋即亮了灯蕊。杖子冥冥中点了两下是有道理的,那是岔口伸展出去的两条黑路。不知该选那条路走?南霸天挨着土渍斑斑的木箱叹气,伫立在海拔近两千米的森林里,细微的风吹动林隙,撩动衣袖,拍打木箱上的落叶,它发出低沉跌宕的呢喃,仿佛木箱对收件者发出永续的悬念。正当犹豫难决时,南霸天忽然瞥见黑幕中绽放的一盏灯火,轻盈地遮在红伞下。发光的红伞像老灵魂摇晃前进。南霸天精神一抖,说:“跟着灯光就对了。”他想这也许是木箱主人的冥冥指引,照亮一方山路。

南霸天知晓,灯火是撑伞的男人打亮的。刚才登山口初遇时,撑伞男人直挺如巨木,凭栏眺望北大武山层峦叠翠的余峰。忽然间,年轻人回头微笑,剑客般俐落地抽出一把伞,“噗”一声撑开艳红红的伞衣。南霸天顿时觉得他妖里妖气,像白蛇传里撑纸伞行船的许仙,心想:要撑嘛也要撑一把黑伞,哪有大男人撑大红伞的?真晦气。不过,年轻人是有两下功夫的,撑伞上山,脚下功夫不虚浮,凡是锐岩碎石、棘藤枯枝的恶地形,都化作一团红影奔腾。不过无论南霸天脚程如何缓乱,撑伞男人总离他两三个转弯地的距离。

撑伞男人的灯火摇摆地进入桧谷山庄。梁间兽影憧憧,一瞬间,才人山庄的南霸天惊喊:“马嘉,是你吗?”马嘉是木箱的收件者,也是南霸天这次上山想遇见的人。直到南霸天看清那只是魅影,才欲言又止地后退,波浪般地把自己身子抛起,整个人跌坐通铺上。如果马嘉就在眼前,就可以交付木箱了,但行程已经慢半天,马嘉今夜想必已在山头等待,而南霸天才走到山腰的山庄。他稳住气息,瞧着山庄破旧的摆设及冲鼻霉腐味,比阿里山或阳明山挂霓虹灯、洋派头的饭店来说差远矣,不禁哀叹退休前一日搞登山这玩意,想着心就凉了半截。

“开个灯火吧!这么暗。”南霸天敦促,摸黑拍去裤管上的草杆。阿宝把登山背包及木箱往通铺交卸,摸不着头绪而心虚起来,他为了五千元工读费胡诌是登山社员,顶下工作。南霸天看阿宝慌了,说:“你不是说登过山吗?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阿宝打个喷嚏说:“这比我登的柴山还糟,怕几年没人住了,林务局也不管了。”

“山庄没电。”撑伞的男人在幽黑的屋角回应。

“那,洗澡间在哪?”阿宝问。

“没有。”

“那总得有个水龙头取水吧!”

“得自己到溪边取水。”

“哎!”南霸天一屁股坐上通铺,叹气说:“分明是鬼屋,哪是人住的!搞不懂,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往山上跑,活得不耐烦啦!”说到末尾这句,自知理亏了,自个不就也往这人堆安插一个臭位子?然而,他旋即意识到自己比那无数的登山客强多了,这源自于此次搬运木箱的伟大任务。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南霸天是南天货运即将退休的总经理,他坐上宾士巡视一生的霸业,每到一个部门、分公司或连锁店,他总会吃上半杯水,三天下来,已经有十五杯高山乌龙茶下肚。当他出现在屏东的某间分公司时,一阵喧闹打断他啜茶的姿势,起身看见业务主任指着门外屋脊交错的山棱线,回绝道:“就是那座山,车子根本运不上去呀!”老妇人委屈地低下头,推出木箱走向车马喧嚣的市街。业务主任耸耸肩,说:“开玩笑,那山头有三千米,怎么运上去?”以南霸天的角度而言,业务主任指的不是什么高屏第一大山北大武不北大武的,正是门楣上方楷书勒匾的“可靠、速度、讲信用”七字箴言,恰与门楣前方的“南天货运”招牌一体两面,是他创业三十年来搞水路、空运、快递及货运扶起来的行业信条,当下言语批训:“我要退休,你们就乱来?看看这四个字,”他一字一点,怒道:“南、天、货、运,哪来一个不字?只有事在人为。”他手一旋,杯里水汁乱溅,冲出门接下这桩生意。

几天后,南霸天才知接下棘手生意。上北大武非得步行不可,一趟下来必定超出成本。不做亏本生意,这也是一生的信条,他亲自到老妇人家拜访,提出五倍价码,否则拉下脸退还木箱。他还没开口,竟被老妇人讲出的故事撼动:木箱的主人叫尹章,是老妇人的先生。四十多年前,尹章攀登北大武时,半路和一位素昧平生的年轻登山客马嘉较量谁最快攻顶。两人快步暴冲,卷风似的杀上山,一路上丢出背包里的东西减轻负重,最后背包也抛了,两人开始一件件扒除身上衣服,终于像剥了毛的公黑熊在山林狂奔,手脚并用地冲向山顶,几乎同时到达。清冷的星光下,两人站在山顶狂唱军歌拥抱取暖,冷颤的身骨才勉强不在冷风中抖散。不打不相识,两人誓言每隔十年上山一次,共同做一件疯狂的事,直到老死,骨头化为灰才善罢甘休。

十月午后的阳光,从纱窗静静地照落,教职员宿舍异常安静。老妇人从静谧的房间拿出记事簿,四次的登山轶事全记录在上面。原本说什么她也不信,每天走同一条路教书,穿同一款式衣服,知识不超出十本教科书的尹章竟会有这么疯狂的事迹;更疯狂的是,一生不抽烟的他竟在几年前验出肺癌末期,他拒绝化疗,比医生预期的多活了半年才去世。他死前扛回一个大箱子,交代无论如何都要送上北大武山,马嘉看了会明白一切。她上个月私自打电话给马嘉,本想倾诉原委,一听到电话筒喷出中气十足的声音,便情不自禁挂断,决定木箱还是要运上山,况且这也是尹章最后的遗言。

南霸天一遍又一遍地翻阅记事簿,铁钩银勒的原子笔字迹记载疯狂行动,细节历历在目,令自己血脉贲张。勉强讨一杯水,吃下降高血压药丸,才冷却一身暴窜高热的血流。他站起身,在客厅内踱步,看着挂墙上放大的尹章黑白遗照,觉得自己身上发生的怪异荒谬的事情也够多了,绝大部分发生在年少轻狂时,最近一次是在十年前,南天货运不明就里地帮人运尸横跨八市镇,收件人开箱时吓昏了,惊动警方查案,虽然刑责不在自己身上,还是花了数十万元才打通检调,彻底脱离干系。最后,南霸天掏出三千元运费,夹在记事簿空白处,那也是尹章准备用来记录第五次登山情形的册页,不过壮士未酬身先死。他将记事簿放在尹章遗像下,起身道别。老妇人这时从厨房走出来,抹净手上水渍,请求一起用餐。“不用客气了,我只是来说明,木箱无论如何都会运上山。”南霸天欠身,又说:“我有事先走了。”为尹章上完一炷香后,老妇人坚持送客到巷外,南霸天不得不在微风中脱下外套,先行一步打开后车门,用大衣遮掩那只大木箱,迅速离开灰瓦建筑的社区。

起先,南霸天以为被某种热情一时冲昏头,才免费接下这桩生意,半个月过后,益加陷入焦虑情绪:很难期待自己扛着那个木箱上山,亲手交给马嘉。不过,这种义务性专送,会是自己退休前送给南天货运最佳的业务示范,成为员工间的美谈,甚至可让自己下半辈子慢慢咀嚼这件美事。到了十月中,他由专属司机接送到台北六张犁附近的宅区,照老妇人给的住址,花了半小时才找到马嘉的家,静静地站在隔巷窥视。一位约七十五岁的老人站在两坪大的花圃内浇水,耗费整个早晨细心地拔除杂草,然后骑着几近古董的脚踏车,像一阵逸出花圃的清风,野闲地穿行在废气萧萧的车阵中,气煞那些来往的车流。老人走进一家商店,最后拎着一只登山杖出来,尾随的南霸天才发现那是一家登山用品店。归途中,老人一手骑脚踏车,一手挥弄登山杖,回家后从屋内搬出登山工具晒太阳,忙得不可开交。南霸天这才下了决心,惟有将木箱搬上山,才能了却阴阳两隔的友情,而自己是最佳的搬运手。他甚至告诉来应征工作的阿宝自己就是尹章,为了圆一段友谊而搬木箱上山。

现今,南霸天坐在通铺沿揣着一颗不安的心,看着撑伞的男人烧水煮食。遮拦不住的冷风像细针往毛孔钻,腐蚀老骨头。他怎么也想不到,出门时身穿呢绒内衬毛里外套、西装休闲裤,提个旅行背包,顶着考究的呢绒鸭舌帽,一副打算去吝里岛度假的打扮上山,如今却落难似的,羊皮包里的花绿纸钞没处花,脸上浮不出一丝快意。在山下气闷久了,打打小白球、洗洗三温暖还可打发余闲,山上找不到个对口,总觉得活像死人。想着便走到撑伞的男人面前打量,看他脸颊鼠瘦,耳大招风,一副不牢靠面相,当下点拨几句说:“年轻人,这个饭不能这样煮,快糊了。”撑伞的男人微笑着,却并不听他的。南霸天一看这年轻人笑时嘴齿透风,说话必然丢三落四,当下又以长辈身份指示:“看看看,吃得这么寒酸,胃怎么受得了?”撑伞的男人开罐头和饭吃下,微笑答礼,说:“一块吃吧!我煮了两人份。”阿宝听了一脸喜色,忽又改口说:“尹先生,您吃吧!我带了干粮。”南霸天胃肚翻空了,抽出羊皮包里的几张百元现钞答礼,说:“寒是寒酸了,两张嘴吃起来自然丰富,斗得快嘛!”几张百元大钞在两人手里推来推去后,南霸天一脸歉意地收回,心想又占了别人的便宜了,得找机会回礼。

南霸天吃得快,喉咙噎了一口糊饭团,咽下后,他佯装思索以掩饰自己的窘态,说:“你的大红伞呢?”年轻人瞧着背包,说:“收了起来,你要看?”南霸天瞧那背袋的肚腹,猜测伞骨即使折了也收藏不住。他站了起来,感觉身子僵硬气血不通般一阵晕眩,双脚在波浪的泥地上晕船起来,喊了一声:“哎呀!脚麻了。”就像棵朽木倒在登山背包上。阿宝及年轻人顺手搀扶却也滑脱了手。背包瘪了气。他口头上说:“没事,没事,待会儿到那边坐坐。”勉力起步,心却想:哎!是空的,哪有伞。觉得年轻人说话不上斤两,不可信。边整理,捏出包裹外层羊皮纸的木边棱角。他担忧物件在路上颠簸后少说也受损两成,这一路走来,每当阿宝跌个四脚朝天,木箱就发出玉石破裂的脆响,然后,南霸天心头也龟裂出一道声音:“惨了。”不过,因路途难行,见了马嘉好歹也有个借口搪塞。忽然,他感到刺人的频率,翻起眼帘,年轻人没有动静地看着这边,南霸天心悸,嘴边点缀几个字:

“天气冷,膀胱快炸了,你说呢?”

“红伞在这。”年轻人呵着气,撑开大红伞,身子挨过来,“那口箱子真大,怕有五十几斤?”

红伞像极了湿潮腐木里阴阴绽开的毒菌。“没这回事,”南霸天把木箱后推,觉得怪别扭,复又推出,弓着指节敲木壳,说:“再大,也要挺这口气上山。”木箱里回荡羸弱的声响,年轻人攒手想安抚木鸣,倒给南霸天趴在木箱上的枯手隔回去。

阿宝这时走来,强调木箱是南霸天的命根子呀!别乱动是好,这关乎一场四十年来的友谊呢。南霸天起先听得耳根红热,但渐渐发现这些事仿佛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便点头称是,最后在两位年轻人的

央求下,还说出某次登山的疯狂事迹。那次,他和马嘉各自带了一条登山绳,从山顶垂降二十米,解开确保绳,抓牢在九十度的裸岩上,下临三百米深的绝壁大解,在肌肉紧张、狂风吹拂中,像树蛙一百八十度张腿,全身重心放在屁眼上,让肠肚中憋了数天的排泄物畅快冲出。南霸天说到高潮处,还双手凌空虚抓,两腿活蹬,仿佛自己此刻正挂在大岩壁上,再一次表演记录簿上的事迹,说到自己屁股也痒了,忍不住在通铺上磨蹭起来。末了,还胡诌了自己在无保险情况下,徒手攀回岩顶,毫无疲累。两位年轻人听得惊叹连连,频频称赞南霸天了不得。

南霸天吹完牛,自己膀胱也饱胀了,便走到山庄外小解。桧木及黑松林喷涌水雾,在南霸天眼里泛着微微泡影,逼得他猛眨眼皮。不知走了多远,他想想也有百来米,解开裤裆小解,轻轻推磨小腹及鼠蹊部,一股热液才自膀胱突降,双手就喷满尿液。蘑菇了一阵,裤子也湿了,膀胱还虚胀着,许是天气太冷了。

山庄铝皮门咿呀打开,一盏灯高高地跳了出来。看着灯火,南霸天苦笑起来,刚才猜测身离山庄有百来米之遥,现在只缩水到二十余米,难不成冷到步伐也拉不开,还是自己当真老了?便笑笑说:“年轻人,夜里有撑伞的吗?”啵一声,伞皮骨剧张的声音后,年轻人说:“起雾的话,会下森林夜雨,就是树叶掉下的雾水珠。”他的头灯光柱寻照几下后,往南霸天这边砍来。“那撑伞好。”南霸天确实感受到树梢砸来冰雪似的冷珠子。

撑伞的男人说:“尹先生,你真是厉害的人,上山还这么猛,像小伙子。如果需要,我可以帮忙。”

“不用了。”南霸天眯眼觑着灯光,“你这红伞真漂亮,女人撑更好。”

红伞兀自旋转,伞膜折射无数的光星。“明早上山还可以吧?”年轻人顿口气,又说:“没事问问。我装些水就回来。”灯火波浪状远浮。

南霸天凝视灯光,像条光鞭在黑幕里挥动,“我也去装水。”他大喊。话讲完,那道光大弧度回照着南霸天,他觉得自己虚软的身子被窥视着,说:“去,你先走。我来过好几回,还知道路。”灯光还是绞着他的胸口。他恼怒说:“我说还看得到路,你耳聋了呀!”那盏令南霸天深觉傲慢的灯火终于走了,愈走愈微小,他也不敢跟下去了。南霸天想看看水源区,倒不是想去取水,只因想起有一次,尹章和马嘉夜里泡在6℃的溪水中一小时,用香甜的热咖啡互为干杯,双手倚在石壁上数星星,直到牙齿不自主地嘎嘎厮杀,鸡皮疙瘩像榴裢尖刺跳满身才作罢。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彼时的尹章、马嘉都与如今的南霸天差不多岁数,可是,此刻南霸天只能静坐在树根板上,苦闷地小喘气,嘴中吐出的雾气像夜里旋开即落的坛花。他抬眼望着挺立在雾晕里的荒老巨木,终于承认先前不断排拒的问题:自己真的老了,有什么比一位六十五岁的人蹲在森林更悲惨呢?一泡尿弄湿两手、夜行如瞎盲。然而,坚硬巨树让他想起运送神秘木箱上山虽然艰苦,却能安慰一件事:他老了,脑袋却无比清明,送木箱是花脑力,不是体力。

皎白的灯光回来了,仿佛找人般跳着,撑伞的男人喊着:“尹先生,尹先生,我帮你装水了,你在哪?”

南霸天没回应,慢慢走回桧谷山庄卧眠。他并未迅速人眠,只是躺在木箱边,平静而温和,伸手摸着它坚硬的木质。未就寝的阿宝与撑伞的男人细琐谈论,除了洋洋笑声,他无法分辨风声穿过林隙与年轻人说话声的差别。隐约地,他听见阿宝谈论此行上山,称许南霸天是至情至性的人,便伸手紧握木箱上的麻绳系线,仿佛他不再是南霸天,而是那叫尹章的人,绝对可以将木箱运上山,不需要外人的帮忙。

第二天清晨,南霸天在炊爨的嘈杂声中钻出睡袋。黝黑的泥地泛着晨光,两位年轻人有说有笑地备妥早餐。南霸天囫囵吞下面条时,瞧见撑伞的男人触摸木箱,他咣啷甩下钢杯,抽出羊皮包内的一千元纸钞,对年轻人说:“这是你煮饭的钱,你什么事都别管。”南霸天心中也有个底了,决定让撑伞的男人先走,愈远愈好,他不需要帮忙。撑伞的男人背个大背包走后,南霸天对阿宝说:“少接近那个人,看来怪里怪气的,没下雨还撑个大花伞。”阿宝说:“我觉得还好啦!他人不错,一直说可以帮忙。”南霸天说:“不错?我一个人就可以了。还有,少跟他废话。”

秋高气爽,层层红枫将大武山点缀为沸腾般的风景,南霸天却无暇欣赏景致,他背着背包,气喘吁吁,原因是攻顶山道比第一天上山的道路更加艰辛。一路走来,他的脾胃对轻浮的阿宝酝酿浓重的沼气,如果是响屁,会回头掩饰,说:“阿宝,小心点!这货物摔不得。”有时得说上两三遍,才得到阿宝回应说:“是,尹先生,这我知道。”不过,让南霸天更担心的是,愈来愈觉得阿宝像充气囊,走路虚虚浮浮不可靠。闯进树身挂满松萝的山阴后,南霸天休憩饮水,却发现阿宝不见了,往回边跑边扯喉咙:“阿宝,阿宝,你在哪?别开玩笑。”循着衰微的人声,他发现阿宝哭丧着脸挂在悬崖的树桠间,像马戏团的猴子背着百宝箱,滑稽荒谬。

“别乱动,会摔下去。”南霸天大喊,估计阿宝如果摔下去,箱子必然被压扁。

“这箱子很重,我爬不上去。”阿宝说。

“箱子重要,你也重要。我相信你可以爬上来,踩那颗石头上,对!”

阿宝猛地挣扎,木箱撞上岩崖,发出清脆的玉石碎裂声。南霸天胸口猝然抽搐,仿佛撞上坚岩的是他的胸膛而非木箱。阿宝爬上山道后,苍白失血的脸庞露出嘴窟窿,耸着肩抽泣,木箱也跟着跳,他说:“呜,我差点死掉。”南霸天拍去阿宝身上的尘泥,再三检查木箱的外观后,发现木质龟裂,叹气说:“不要内伤才好,这很重要。”阿宝回头说:“我还好啦!”南霸天的眼神从木箱缓慢地移向阿宝微润的双眼,耳根顿时臊热,连忙说:“那好,那好,你很辛苦,我回去会给你加薪。”见阿宝由忧转喜,又说:“赶快上路,你走前面。”

阿宝走前头,让南霸天安了心,至少他看到的是一个长脚走路、具有生命的木箱,而不必回头看到阿宝几乎报废的苦瓜脸。路途迢远,南霸天的脊骨如附生兰的叶片弯溜溜,双手自然下垂摆动,张口吐舌又喘气。当然,他抬头时,也看见那口木箱下蹲着一张屁股,对他聒噪私语,发出的口臭正是昨夜面团腐化后的烂屁味。不过,当他视线稍稍上移几寸,那安然躺卧的木箱才让他释怀。

当南霸天自叹累得像一条狗时,隐约听到前方传来一种熟悉的声音,类似伞骨怒张,自己脊骨倏忽间也撑直了。他看见年轻人把着红伞走出来,红艳艳的伞膜反射阳光,照着南霸天怒气冲冲的脸膛。长脚的木箱竟轻盈地奔向年轻人,高喊:“又是你,真高兴。我快不行了。”然后放一颗中气十足的响屁。这让南霸天看来更是火上添油,先前谆谆告诫阿宝别接近那男人的事被当屁放,大喊:“阿宝,木箱我背!”他觉得阿宝叛变了,至少得确定木箱不是输诚的物品。

“这,我还可以背。”

“这你个头,我是尹章‘这,不是你叫‘那。”

“是,尹先生。”

南霸天一逞口快,拿回木箱,命令阿宝走后头,好好看紧木箱免得有闪失,心中也决定对阿宝加薪的价码打对折。不过,才走百米之遥,南霸天渐渐淡忘这码事,木箱宛如骑在他身上的大汉,压得他生疼。阿宝与撑伞男人在后头说话,并不时发出笑声,让南霸天更觉羞辱,笑声宛如出自背上的大汉,即使尹章在世也会活活气死。他刻意地大气一喘,完全不理会阿宝那句“尹先生,您,可以休息了”的劝说,怒言:“阿宝,你们走前头,不要老是我带路。”

一路上,撑伞的男人巨细靡遗地说明植物的名称:这是琼楠、木姜子、长尾柯、尾叶越橘,那是曲茎马蓝、紫花风仙花、角桐草、峦大秋海棠……刚开始时,南霸天昂头瞅着植丛或乔木,渐渐地木箱把他的龙骨压弯,偶尔翻眼,也只看见撑伞男人的裤子及阳光砍落的斗大伞影。更让南霸天抬不起头的是,阿宝会趁年轻人语气稍停顿时,插上一句:“喔!你真厉害,知道这么多。”“厉害的才是我,用老命背那么重。”南霸天气在心里说,刻意拨开两位年轻人的缝隙前去,拍拍木壳,发出嘟嘟响声。他足足快行了百来米,一棵二十余人合围的桧树神木矗立眼前。“这才叫树,愈老愈中看。”南霸天对自己说。对他而言,撑伞男人眼里的植物全是小气巴拉,太年轻了,不成才,眼前神木才是老大伟岸,少说也称得出价钱。

南霸天退几步,瞧瞧这老木,益发觉得自己想法是对的。不经意地,右脚虚踩,一声喊叫,栽落土崖下。惊魂甫定,他腿肚传来烧灼的痛楚,蹬了土坡几下,滑得更深,双手连忙抓牢矮树茎。这时,阳光将巨木的身影大块地罩在他身上,空气中尘土飘扬,阿宝及撑伞男人的笑声渐行渐近。他想高声呼救,随即被体内的另一股力量压抑下来,怕年轻人的嘴不牢靠,传了出去有损自己颜面。

“哇!这树真大,怕有上千年吧!”阿宝说。

“来,我帮你照张相,会寄给你。”年轻人说。

“要是尹章在就好了,一起照相一定不错。”

“哎呀!他走太快啦!错过太多东西了。我们照完,赶快去帮他。”

走太快?南霸天又下滑一尺,心想:快个屁,已经够慢了,即使快,每一步也是够踏实。两位年轻人谈笑离开,接下来几秒,南霸天又快速下滑,一张脸贴上土坡,牙齿像犁耙扒开烂叶、腐土及枯枝条,他干恶几下,顺着土石翻新的滑痕上爬,然而,木箱仿佛是系身的沉江大石般,他手脚愈是挣扎就愈沉沉下滑,木箱更是发出碎冰块挤压的声响。他不禁老泪纵横地抱着木箱,了解到运木箱对自己而言确实是难了,是莫大的累赘,比他初人行时窝在高雄拆船厂的废五金里干毒品、枪枝走私难上百倍。一时间,南霸天甚至萌生拆开木箱一窥究竟的念头,是什么东西值得尹章在死前托付,还用如此大的木箱装封?南霸天一辈子搞货运,向来遵守职业道德,从不过问什么,这次却恼羞成怒。才动手扯开牛皮纸,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会不会是尹章的尸体?”那重量不像一具尸体,倒像一缕陈年的精魂飘荡在木箱内,沿路随风不断哀唱一首悲沉的怀友曲。

想到此,南霸天鼓起全身气力,涨红了脸,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道。这时,前方布满巨岩的山道扑闪出两个人影,南霸天怒在心头,眼神却佯装打量神木,说:“活到这么老,少说也有几两经验。”阿宝急忙跑来,整理木箱上的破纸皮:“什么?你跑去哪?没事吧!”“我说他妈的这树大有神,够神气。”南霸天说罢,神气上路。

他走了数米,回头对撑伞的男人说:“来,这个箱子你背。”年轻人脸上露出突发的喜悦。南霸天停顿一会后,从羊皮夹抽出一叠崭新的纸钞,说:“这些钱算是雇工费。”

“我可以帮你背,绝不收钱。”

“帮你背。”南霸天加重“你”字的口音硬是将钱塞到年轻人衣袋,拍拍说:“叫我尹章。”

“是,尹先生。”

“很好,现在木箱你背。伞,我拿。”

握着油亮的纸伞柄,一股力量传递到南霸天掌间,温润如玉。这是美浓的手工纸伞。当地的外销纸伞泰半由南天货运自高雄港转运,三十年来,纸伞头一次与他神秘地接触,龟裂细纹的伞膜更加深他的猜测,便不由自主地蓬转红伞。

接下来的路程,南霸天有更多的时间欣赏箭竹折射的俐落光痕、冷杉扎人土腔的伟势,或者多层辗转的雀鸣。特别是,他可以随心如意地玩弄红伞,可如艳阳下的菌褶枯缩,亦可如火伞高张。这不得不让他频频咧嘴笑,心想:“迟来的胜利。”早先跌落山谷,抹去眼眶一窝泪水时,南霸》

就打定这个主意,要撑伞的男人成为南天霸业的一分子,或者是临时的小角色,那样的话,木箱无论在谁的手中都是一样的,他只负责就近管理,有更多的自主权持伞骨颐指气使,说:“喔,辛苦了,给阿宝背一段。”或者更露骨地说:“邪门,这红伞会吓死人。”这些话,让他感受到阳光在头顶罩下无数的光环。

日头罩在脑门正上方时,南霸天已经来到海拔近两千九百米的北大武祠,堪旧的鸟居牌坊、赞诔石碑、神龛柜历历在目这是日据时期为了纪念南洋征战的高砂义勇军所建的。他站在颓圮的鸟居下,觑览花东、高屏及嘉南平原路网构筑的南天货运地盘。当他埋怨眼前的南大武山余脉挡住一部分视角时,突然想到自己的霸业还没有画下句点,回头对撑伞的男人说:“这是山顶吗?我们木箱要送到那耶!”红伞一路来折损不少,像怒风吹翻的船帆,它的主人被指得脸颊冒汗,说:“快到了。”南霸天见状,喜悦说:“很好,我们要做到可靠、速度、讲信用,走。”

接下来一公里的攻顶路途,南霸天心里不断揣想马嘉惊喜的容貌。他遂行尹章的遗愿,或者尹章就是他了,必然令另一位老人惊讶。南霸天脚步于是较后头的年轻人迈得更阔更快速。他爬上岩堡上的三角点时,眼神远视,连混浊的呼吸也澄明了,辽阔的云海潜移变化,风自遥远的天际吹来了,一一平抚云絮、岩锐、叶脉乃至南霸天紧抿的嘴角弧度,呈现安详的波浪律动。南霸天呀,南霸天!总算登了北大武山君临天下,临觑霸业。然而,他心中仍别有怀抱,不免对山头空荡的人影失望。阿宝蹲在后头喘气,顺道帮着把木箱拉上岩块顶。风穿过木箱隙缝,发出类似老人吹口哨的低吟。

直到夕阳晚斜,南霸天满肚子已装满高山乌龙茶,他终于按捺不住性子,要阿宝仔细拆开对折且皱巴巴的委托信。南霸天皱着眉头,瞅着刺眼的落日,撑开红伞,赤红光线自伞衣散发层层涟漪。信中写下尹章临终前对马嘉的思念,阿宝念到每句或段落终了时,南霸天总会点头,仿佛这些话是对他说的。“……马嘉,此生已不能上山,念及你的红伞,今日以你最爱的大提琴会友、赠友……”南霸天忽然大惊。

“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那是一把大提琴。”年轻人大喊,迅速地拆开木箱。

“你是马嘉的谁?”

“我是他的外孙。”年轻人让大提琴崭新地露出,它闪着红艳的落日余光。久久,他才平息激动,解释来龙去脉:一星期前,外祖父骑车过马路时,被来车撞成重伤,临终前交代他,必定要撑一把红伞上山,尹章看了就会了解。

风又来了,这回强烈吹翻每一片针叶。南霸天背风抓着伞柄,隐隐听到风在琴弦上奔出古老的乐曲。放手吧!他似乎听见琴弦传诉一股苍劲的声音,伞就兀自旋飞了起来,拔向鹰隼之上的青空,像一枚凋零逝去的枫叶。风停了,年轻人仍演奏大提琴,红伞却落在皎白无垠的云堆上,淡淡反射夕阳。南霸天感觉到红伞已被尹章拿走了,那位逝去的老人,持伞奔驰在广袤的云堡上。

星光落满山头的夜晚,南霸天在帐棚里梦见两位年轻人相遇山头,一位撑着闪亮宝石般的红伞,一位演奏赭红水袖般身腰的大提琴,风景无异于白天的景致,万物随风款摆。梦醒时,撑伞男人不见了,南霸天夺出帐门,天色吐出珍珠白,晨曦瞬时放大,像橙色洪水冲击每一片焦灼的暗影。撑伞的男人背着大提琴下山,如背负一位老人,跑过另一座山头,穿过面向晨曦欢呼的夜里攻山头的男女,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南霸天叹了一口气,昨夜临睡前,从撑伞的男人那儿获知,他虽然一路伪装成尹章,却早在登山口就因是外行装内行冒充登山客而被识破身份,但撑伞的男人却不忍拆穿。自从失去红伞的那一刻起,尹章已真正死去,他恢复南霸天身份,但仍然对失去大提琴微微怅然,毕竟是他一路小心运上来的。他隐约听到阿宝睡呓喃喃加薪多少,躲回帐子,看见琴弓压着一叠崭新的千元大钞,放置撑伞男人先前的睡位上。拿起琴弓,刚透过帐棚的阳光瞬时把南霸天的眼眶照出一洼朦胧,他微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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