峭 石
前些天,忽然之间,想起了忘却了几十年的一件往事,那就是,观看昙花开花。一想起,它便粘着了似的萦盘在我的脑际,思来想去,恋恋着丢舍不开。当时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开来。
那是五十年代中期,具体是哪年哪月,已记不准确了,只记得是穿着单军装的天气。那天吃晚饭时,管理员在食堂宣布:晚上八点至九点,在礼堂观看昙花开花。谁有兴趣谁去,不是统一行动。不过,机会难得,希望大家不要轻易放弃。
观看昙花开花?一听到这,我的脑海里立即跳出小时候便嵌入的“昙花一现”这条成语来。虽然对这条成语很熟悉,意思也懂,但昙花是个什么模样,什么形状的叶子?什么形状的花朵?开花时又是怎样一现的?却毫不知情。孩子对自己有兴趣的事情,总是喜欢寻根追底的。问父母,父母不知道;问老师,老师不晓得。这样一来,这昙花便在我的心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以为它如深山里的仙人,深宫里的公主,凡人是难得一睹其面的。莫料到这样的幸运忽然会与我狭路相逢,我怎能按捺自己这颗激动的心呢。
我早早地便去了礼堂,虽然里面阒无一人,我还是在最前排的椅子上坐下来,翘首耐心地等待着。在焦急地等待中,那时间的脚步仿佛踱得特别之缓慢。幸好礼堂的灯早早地开了,喇叭在播放着《彩云追月》、《紫竹调》、《达坂城的姑娘》、《在那遥远的地方》,倒也不十分孤寂。就在这欢快优美的乐曲声里,人们逐渐兴冲冲地到这礼堂里来了。这昙花,不少人不但不曾见过,有许多人甚至连这名儿都不曾听过。坐在一起,他们也如我小时候一样,都不由相互探问着:啥是昙花?什么样的枝儿?什么样的叶儿?什么样儿的花儿?是红的还是紫的?黄的还是蓝的?有牡丹那么雍容富贵么?有荷花那么清香淡雅么?有菊花的千姿百态么?说来论去,谁也说不出个眉毛眼窝来,因为谁也不曾看见过,因为没见过,谁也说不出,就是想吹牛,也没有那份口劲,只好说,这不是让你专门来看稀罕儿吗,待会儿亲眼一瞧,不就知道了么?
正在兴致勃勃地议论着,只见花工抱着个花盆,从后台走了出来,将花盆放在舞台中央的一张三屉桌上。乐曲仍在响着,人声却沉寂了下来,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朝向了桌上的花盆。因为有一定的距离,昙花的具体模样并不能看得清晰,只觉那一团绿很像是一丛仙人掌。那一团绿的上端,斜刺里抽出一枝嫩嫩的圆圆的约一拃多长的竖着的枝儿来,在它的尖梢,是棵上尖下圆的花蕾。那形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戏曲中大将军头盔上顶翘起的那一朵缨络。花工放好花盆后即宣布:
“请大家注意,再有十分钟左右,花便要开了。”
大家都觉得有些儿新奇:他怎么就知道这花是在今天晚上开?而且现在还知道这花再有十分钟左右便开?但却并无人询问,也许是这跟养鸟儿一样,这花工已将这昙花玩熟了吧。
果然,正如花工所说的那样,约摸过了八、九分钟,那花蕾便微微地动了起来,很快的,那花蕾便迸裂了开来,从绿色的蕾里,一点很亮的红透了出来。那点红,愈透愈长,不一会儿,便伸张了开来,远远望去,仿佛像一朵初开百合,那花瓣儿逐渐裂开,又像一朵盛开的海棠,亮丽得很,也鲜艳得很。也许是谁也不曾留心自然界中的花到底是怎样开的,如今亲眼看着这昙花放苞吐蕊的全过程,不由得兴奋地欢呼起来,整个礼堂里,腾起了一片很是热烈的气氛。
谁晓得,这花迸开了不一会儿,那勃勃神态便逐渐消失了,平展展的花瓣眼看着蔫了下来,从绽蕾到枯萎,不过十多分钟,她便完成了开放的使命,只把那“一现”的记忆,留在了这世界上,留在了人们的心里。
稀罕是看了,因为看到了难得一见的昙花。但同时也觉有些儿遗憾,因为距离稍远,对花的具体姿容看得不很真切。世间不少美好的事物,总归是会留下一些儿缺憾的。
眨眼之间,近五十年过去了,我已由二十多岁的青年步入了白发皤然之古稀之年,离化作尘土回归自然已愈来愈近了。回思人之一生,不也像那匆匆一现的昙花一样,在历史的长河中,不也是一开即谢么?可惜欣赏那昙花的时候,却压根儿不曾去想这些,以致许多有用的生命时光,竟白白地蹉跎了过去。“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叹息已是无用的。可以些许安慰的是,这生命之花,虽也如昙花一样,稍纵即逝,但毕竟还是开放过的,至于它靓丽与否,并留下什么能让人回忆的痕迹,那并非是自己能够计较的事了。
我以为,昙花,应该被看作是一位哲学家。
峭石,中国作协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及散文、诗歌,著作颇丰,现居陕西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