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竞 刘锋杰
朱竞:“在19世纪60年代的俄国,知识分子指的是受过教育,具有良好的自我意识,并对社会现实持批判态度的精英”。人们常说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知,但是知识分子怎样才能成为社会的良知呢?您认为知识分子的精神存在吗?您又如何理解?
刘锋杰:我个人认为知识分子的精神存在。但我以为不是所有的接受过知识教育的人都可以称作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应划分为两类:科技知识分子,他们只做研究,只探索自然的奥秘,唯真主义是他们的最高目标。人文知识分子,他们也做研究,探索的是人类精神的奥秘,唯善主义是他们的最高目标。人文知识分子同时是社会的良心,为社会的正义服务,敢于批判一切非人道的现象,他们是人类精神得以传递的接力者,虽历经千难万险也在所不辞。当科技知识分子也同样关心人类精神,关注人的存在的困境并试图突破这种困境时,他们才是人文性的。
在当代中国,人文知识分子应当继续关注中国人的不良存在状态,敢于与一切维护并制造这种不良状态的社会力量进行斗争。他们要面向大众说话,但决不被大众所淹没,因为大众在很多情况下是沉没于物质之中而失去精神觉醒的。在趋向边缘的态势下,他们可以坚守个人价值,这种个人价值终将会被社会大众所接受。即使人文知识分子对此不能充满自信,但如同在一片沙漠中,你开出一朵小花,仍然会使行走于沙漠中的人们感到一时的快慰,哪怕这些人们会很快走出沙漠,忘了这朵小花。知识分子就是这样的小花。
其实,对部分学者所谓“知识分子边缘化”的担心,我认为是多余的。知识分子只要按照自己的良心行事,他们自己就必然是边缘化的。因为知识分子作为权力、世俗、制度、流行、公认法则、不变的传统与习俗的对立面,从来对它们都是批判的,否定的,因此,他们从来就是边缘化的。因此,知识分子的边缘化,恰恰是知识分子走上的自己的岗位。从来就没有知识分子在庙堂中间能够真正完整地独立过。渴望走向中心,就是融入中心,就是失去知识分子的操守。知识分子从来就是边缘人。知识分子有边缘的感觉,过去看重自己在边缘的地位,并对此发出不平的忿恨,不是已经失去了知识分子的品性,就是即将失去知识分子的品性,至少这也是知识分子独立性不足以支撑自己的一种无力的表现。
朱竞:的确,“知识分子边缘化”的问题一直在争论中。知识分子精神应该是一种不断对自己的处境和置身其中的世界进行批判和追问的精神,一种对于常识和“真理”的怀疑的精神。我不认为知识分子会给其它人指明什么道路,其实历史从来也没有按照知识分子的想象发展。在您看来,中国20世纪知识分子所承担的最大责任是什么?
刘锋杰:我认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承担了他们应对社会的责任,那就是他们是热血的。但不能否认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还很不成熟,他们对权力的俯首称臣,使他们在较长时间内不称作知识分子。这正与20世纪中国命运的历经坎坷相一致。由此可知知识分子的精神坚守是多么重要。因此,理想化的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应当是关心国家命运、人民命运,同时关注知识分子的使命。而他们的关注绝对不是以一时的现实需要作为评判的标准的。因此,他们应当是远视的而非短视的。可事实是他们中间的短视者比比皆是。这使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队伍严重地良莠不齐。见风使舵的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全跪着的,半跪着的,乃至摇摇摆摆地站着的,都不算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可以做任何事,但做任何事时,他们心中都应当有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在。
朱竞:我同意您的这一说法。知识分子可以在失去这种身份以后将知识分子的灵魂找回来。您最心仪哪一种类型的知识分子?
刘锋杰:我心仪有知识分子精神的知识分子。我心仪作为自由主义者的鲁迅,但不心仪对自由的态度变得模棱两可时的鲁迅。心仪作为自由主义者的周作人,特别是当自由正在大众中,正在知识分子中成为一种被否定的对象时,感激周作人对自由的一往情深。心仪胡适将自由主义引进中国,虽然他受到全国性的批判,可今天,自由主义又成为人们讨论的话题,又重新进入人们的精神活动,这都会使人想到胡适。但我以为自由主义不是回避。在充满了暴力的情况下,你若躲避,这不能叫自由。自由是对自由的追求,没有追求就不是自由。
我对那种环境允许自由时就大喊大叫自由的人们不反对,但并无多少好感。学界对反思的巴金充满着赞许,我有同感,但不是钦羡。因为他在不自由时并没有追求自由,并没有为自由付出代价。他在没有自由时回避了自由,在允许自由时成了对自由的追求者,如此而已。这不是对巴金的苛求,因为他本来就是以对自由的追求作为他人生与写作的起点的,由他的身上看到知识分子对自由的朝三暮四,不能不令人痛心。
但主张追求自由,并不损害那些科技知识分子从事研究的权利,并不强行没有自觉的知识分子必须同样地追求自由。这就是:自由必须真正的自由,即使是对不自由者,自由也不应借用权力来达到它的目的。
要问自由的本质是什么,我说只是自由而已。从自由这一词语以外来界定,都是对自由的背离。
朱竞:您还能列举一些20世纪中国比较优秀的知识分子有哪些人吗?
刘锋杰:是那些被不同程度地受到政治权力批判过的知识分子。他们被批判,正说明他们的思想个性已经构成了人类精神的传递,正说明他们成为知识分子精神传统的承继者。我个人认为:胡适是最自由最明白的知识分子,陈独秀是最激进最真诚的知识分子,鲁迅是最绝望最深刻的知识分子,周作人是最具个性的知识分子,胡风是最执着也是最可爱的知识分子,李泽厚是最有渗透力的知识分子,冯友兰是最有雄心的知识分子,余秋雨是最最夸饰的知识分子,郭沫若如果可以称作知识分子,他是一个最最没有主心骨的知识分子,他不是一个人文型知识分子,所以,他当了“科学院”的头。
我在此所说的知识分子,要不时加上引号以示区别的。
朱竞:我能理解您说的这一层意思,以中国之大,人口之多,能称得上真正知识分子的却寥寥无几,这不能不说是时代的悲剧。在您所走过的历程中,有过最为痛苦、最为耻辱体验是什么?能讲一件苦恼的事吗?
刘锋杰: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一遇上填写“家庭成份”我就苦恼。因为算不上剥削阶级家庭出身,也算不上被剥削阶级的家庭出身。这就产生了心中的忐忑不安。因为既为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理应被当作改造不好的子女对待,自己也就无须努力了。当你在能够改造好可又无法明确地被人们认定自己就可以改造好时,甚至是无须改造时,我何去何从呢?在那个年代,是无人能够真正回答清楚这个问题的。
那时写作文,完全以阶级斗争为内容,而且大写忆苦思甜,此时我最苦恼,因为在自己的家庭史上,找不到苦大仇深的事迹来写。这使一个本来作文成绩在班级领先的我,马上失去了作文的优势,你说这苦恼不苦恼?因为那时是孩子,没有可以胜人一筹的地方,偏偏有了作文的优势,却又眼看着它失去,且是在不公平的竞争中失去的,这多冤。我后来未能参军,与没有苦大仇深的历史亦有直接的关系。
朱竞:我也有过与您同样的经历和苦恼,也不知道是我祖上几代之前,曾有过几间平房,“文革”时,我爸爸的成分就被划为“小资产”,随之,我的所有履历表上成分一栏只能填写“小资产”,导致我加入红卫兵组织受阻。想起那个荒唐至极的年代,真是有些后怕,如果再继续下去,这个民族也就会倒退。换一个轻松的话题,您最挚爱的对象是什么?(国家、事业、朋友、孩子、爱人、大自然、文艺、科学或其它什么?)
刘锋杰:家人与大自然。家人给我亲情,大自然给我的也是亲情。因为我和家人都生活在大自然中,大自然是我和家人的共同的家园。至今,我对家乡的山水,时时魂牵梦绕。
朱竞:您对两性感情领域里的责任和自由是如何理解的?
刘锋杰:两性的关系一定要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这才是两性关系的常态。但对感情的理解不能定型化固定化。感情会发生变化。感情会有长短。感情的表现形态可以不同。感情需要相互的激发与创造。一定要尊重对方的感情。最可怕的是当感情建立以后,一方会将源发感情视作天长地久的感情,看作是一方给对方开出的感情的凭据,这时,感情其实已经花开之后花落了。
我认为在感情的领域中,自由大于责任。因为自由本身就是责任。没有自由要责任何用?没有自由也无法真正承担责任。故我认为,失去自由的责任,是假责任。
朱竞:您现在是学业有成,著作等身,到目前为止,您有没有成就感和成功感?
刘锋杰:没有。若有,自己就停止不前了。
朱竞:您太谦虚了,我认为成就感和成功感人人会有,只是从哪个角度来说而已,我知道您从安徽师大调到苏州大学,多年来您一直从事教育工作,算得上是桃李满天下了。您毕业于哪所大学?哪个专业?您认为目前中国的大学教育(包括研究生教育)主要弊端是什么?
刘锋杰:我的本科毕业于安徽师大中文系,硕士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学的是文艺学专业。我认为目前中国的大学教育(包括研究生教育)主要弊端是:其一,目前的大学教育缺乏严格的管理机制。这使学生入学以后可以轻松毕业。谁人不是懒惰的?人的惰性,如同水,总是朝向低处流的。学生只要能够顺利毕业,为何要多读书?严格教学,严格考试,庶几可挽现在教学质量不断下降的颓势。其二,教师在大学里的地位低下,他们实际成为国家式大学这个工厂的简单的雇员,只完成着他的部分的工作,他们只是螺丝钉,拧在一处,冷冰冰的,与经过此处的那个学生并不发生热情的碰撞。因为在他们与学生之间隔着体制的万水千山。其三,行政系统宠大,成为大学教育这个机体上的一块“非教育的肿瘤”,而这块肿瘤的细胞又是最具活力的,大学教育所获得的些微营养首先被吸收,且其排异性极强。此块肿瘤不切除,大学教育不会有新的气象。
而这结果就是,现在的大学不是自由创造的思想库,而是在用一个铁打的模子,来制造一个无生机的零部件。大学教育,以人为本;大学教育,以创造为果;大学教育,以自由产生动力。
朱竞:据了解,目前大学里在评聘研究生、博士生导师方面,出现了极不正常的学术腐败现象,您认为,应该怎样认定研究生或博士生导师的资格?作为导师,要带好您的学生,关键是什么?
刘锋杰:一个再好的老师都无法教会自己的学生如何去研究。导师的作用何在?启示。通过他与学生之间的亲密接触,产生无形的影响,从而启发学生去如何学习与研究。带好学生最关键是导师本人进行高水平的研究,这将使自己的学生也会在一个较高的起跑线上开始自己的研究,即使当下学生还不能做到这一点,导师的高水平研究仍然会成为学生的目标对他起作用。一个导师若无学术上的操守,那将是最致命的。这就需要他的学生超越他。
朱竞:在您看来,目前大学教育中文学专业的研究生缺乏什么?
刘锋杰:我认为缺乏的是理想,对知识分子使命的淡漠。过度的世俗化,可能会使这代研究生在文化史上黯然失色。他们比他们的前辈聪明,而且外在条件也宽松,但失去对精神的坚守,对理想的追求,他们若仅仅留下一些技术性的作品,没有自己的体温,对后人而言,那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朱竞:再问您一个问题,目前大学教育中,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没有博士学位就不能当博士生导师,您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刘锋杰:水平到了就能当博导。学位只能表明一个人的学历,表明他经过了哪些学习阶段只能显示他的初步学术水平。真正的学术水平不靠学位,不靠名校,不靠炒作来达到。靠自己的创造性成果来为自己定位。过去人们争教授,教授贬值了;现在又在争博导,博导也贬值了。在当代,有关知识的东西,总是不断地被扔进一个黑色的染缸。不知是谁制造了这个染缸,且在不断摇动这个染缸?
朱竞:您的这个比喻很准确。当前的文学界及文学批评界也一样,到处被不正常的现象所笼罩,看不到经典的文学作品,听不到真正的批评声音。您认为中国当代比较优秀的批评家有那些人?
刘锋杰:我喜欢的当代批评家属于80年代的前辈有刘再复、何西来、谢冕。属于90年代的,有钱理群、王富仁、夏中义、陈思和、王晓明。他们都打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要知道这是靠着自己的力量开垦的。
朱竞:近几年来,中国的出版界兴旺发达。出书量竟然以分钟计算,似乎在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书籍摆满了大街小巷。那么,您最为推重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有哪些?
刘锋杰:《白鹿原》。
朱竞:您认为对作家和文学批评家来说,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
刘锋杰:我个人认为是对人性的敏感与表现。若在人性的体验上迟钝,不能承认人性的丰富与复杂,不论是做作家还是做批评家,都将是苍白无力的。
朱竞:您从事文学研究的初衷是什么?
刘锋杰:开始时不自觉,仅仅是想写出文章来叫人知道有我存在。后来,就是想表达自己对人生的看法,对人性的理解。至此,研究文学成为一种自觉,而且成为一种生命的需要。扩大言之,在这个日益物质化的社会中,理解成为一种精神上的需要,这是生命充盈的体现。文学研究虽然在当今处于低迷状态,但不会消失,因为在文学中潜藏着生命的奥秘,探索这种奥秘的研究就不会中止。
朱竞:您说文学研究成了您生命的需要,它也将成为您的终身的事业吗?如果离开文学研究,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刘锋杰:是的,文学研究将成为我的终生事业。我已经被其“异化”。文学研究可以探索人类灵魂的奥秘,这多有意思。但若不做文学研究,我想经商,特别是想搞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