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平,1947年生于马来西亚婆罗州。中学毕业后赴台就读台湾大学外文系,后留校任教,1976年赴美深造,获华盛顿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学位。现专事翻译及小说创作,并任教于台湾东华大学。著有中篇小说《婆罗州之子》,短篇小说集《拉子妇》、《吉陵春秋》、长篇小说《海东青》、《朱鸰漫游仙境》,曾获台湾联合报短篇小说首奖、时报文学奖推荐奖等。
——真相大白了!扔出第一颗石头的人是我。你害怕啦?瞧你,这会儿看见我就好像大白天撞到一个鬼,飕地,脸煞白了,好久好久只管张开嘴巴,睁着你那两只冷森森、刀一般让我一看就不寒而栗的眼眸子,呆呆瞅住我的眼睛。朱鸽,现在你心里一定在想:这个人心肠很坏喔,小小年纪就干出了那么可怕的勾当哦。嘿,朱鸽你说得对,我是个坏胚子!你赶快走开去吧,别再理睬我。你不肯走?好,咱们两个就这么样面对面眼瞪眼站在台北市华江桥上,耗到天亮吧。你看,桥头哨亭里那个守桥的宪兵,现在又端起手上那支卡宾枪,瞪着眼睛打量我们,满脸狐疑:这两个老百姓,一大一小一男一女,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关系,三更半夜结伴流连在宝斗里旁边的大桥上,形迹十分可疑。你看这个十八九岁的阿兵哥,沉着脸,绷住下巴,端着枪迈出脚步走出哨亭子,准备上前来盘查我们了。丫头你赶快过来!拜托,别只顾站在那儿,缩起你那株苍白的小脖子,拨浪鼓似的摇甩着你那一头乱蓬蓬的发丝,咬着牙,浑身抖簌簌只顾打哆嗦。我也许是坏胚子,但可不是一个鬼。瞧你怕我怕成这个样子!朱鸰丫头,过来,跟我站在一块。咱们两个就这样肩并肩倚在桥栏上,抬起头来假装欣赏新店溪的月光。阴历十月十五,月色多么皎洁。月娘披上了一袭白头纱,从淡水河口观音山头悄悄探出脸庞来了。你看她,像不像一尊白玉观音菩萨,俏生生笑吟吟,只管低垂着她眼眸上那两蓬子睫毛,俯瞰台北市满城车水马龙灯火人家?丫头啊,这会儿月娘也俯瞰着千里外,南中国海彼岸,婆罗州岛上古晋城外马当路十哩,胡椒园门口,路旁竹林里那小小的一堆白骨……
那第一颗石头和那一堆白骨,阴魂不散。我离开婆罗州,在外流浪多少年了,而这小小的一颗从马路边捡起的鹅卵石,还是不肯放过我,幽灵般,只顾日日夜夜浮现在我脑子里。这些年不管我飘泊到何乡,无论我躲藏在哪里——在台北西门闹区、在花东纵谷三家村天主堂旁的旅社、在锣声若响的高雄港、在纽约市五光十色鬼影幢幢的四十二街、在天苍苍地茫茫的半夜听得见印第安战士的幽灵呼啸追杀白人鬼子的北美大草原——我脑子里,三不五时就会上演这出阴森森、无声、慢动作彩色电影:日正当中,七个孩子身上穿着缤纷亮丽的新衣裳,喜孜孜兴冲冲,手里握着石头,在带头大哥一声号令之下,倏地一齐迈出脚步,朝向那只孤零零蹲伏在竹林里静静喘气的老狗,一步一步走过去;忽然,七兄弟姐妹发狂似的咬着牙诅咒起来,高高举起手上的石头,一拥而上
原来我就是那个带头大哥!是的,我是这场血腥游戏的男主角,我是扔出那要命的第一颗石头的人,而这些年来我却一直不肯承认。谢谢你,朱鸽。今晚在距离婆罗州几千里的台北市淡水河桥上,你这个小女生,我在台北街头结识的丫头儿,终于想出办法迫使我面对事情的真相,逼我揪出元凶——我自己。
丫头啊,这些年来,竹林里的那一幕日日夜夜浮现在我脑子里,历历如绘,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慢吞吞,悄没声,只管阴森森展现在我心眼前,就像一卷反复倒转放映的录影带,逼迫我凝起眼睛,仔细观看影片中的每一个人物和每一幅画面,直看得我浑身冒出冷汗,半夜吓醒过来。最最恐怖的是这部电影中的人物——那七个身穿新衣手握石头的小孩——全都是我的同胞兄弟姐妹,包括我们最心爱的小妹子翠堤。
小乌,我们七兄弟姐妹对不起你。我代表我们全家人向你认罪道歉,行不行?你,小乌,只是我们家养的一只看门狗,可是在我们小妹子翠堤心目中,你却是我们的兄弟。从小她跟你最要好,就像一家人那样地亲。如今你的身体——你那肚腩上烂出了两个大窟窿、红泼泼流淌出一根根肠子的身体——孤零零躺在婆罗州太阳下荒山竹林中,早就化成了小小的一堆白骨。可这些年来,不管我逃躲到哪里,你那双乌亮乌亮的眼眸子却一直跟随着我,时不时闪烁在我脑海中,阴魂不散,只顾冷冷地一眨不眨地瞅住我……我带领兄弟姐妹们干出这个勾当,向你扔出那第一颗血腥的石头。小乌,你尽管找我算账!我担了。可是,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小妹子翠堤,饶了她吧,拜托你好不好哪?
朱鸽丫头,你别老站在那儿张开嘴巴睁着眼睛一声不吭,睨着我,只顾听我讲这些陈年旧事!我……被你看得心里直发毛喔。拜托你也讲讲话呀。
——好,我讲话。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们七兄弟姐妹中到底是谁扔第一颗石头,真有那么重要吗?害你一辈子念念不忘,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不要忘记哦,你们七个人全部扔了石头。说不定,你妈怀里抱着的小娃娃,你那个刚出生的小弟,也向小乌扔了石头呢。刚才在你脑子里上演的那部电影中,你不是看到你二弟拿着一堆石头,走到你妈身旁,把一颗小石头塞进这个小弟弟手里吗?而你妈并没阻止他……
——别说,朱鸽!我不知道扔第一颗石头到底重不重要,可是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在想,好好的七个孩子,无缘无故,怎么会突然狂性大发,成群结伙,干出这样的勾当,用石头把自己家的老狗活活砸死掉?
——集体抓狂!神父说那是人心中的魔。
——抓狂?丫头你说得好!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人心中的魔。我只知道它让我感到害怕……害怕我自己,害怕我的同胞手足。你看,就在那一刹那间,南洋碧蓝天空一颗白灿灿大日头下,七兄弟姐妹突然一齐抓狂,龇着牙,瞪着眼,纷纷举起手里握着的石头,使出吃奶的力气,没头没脑朝向小乌身上砸过去!而这当口,我们家养的这只老狗小乌,病恹恹躺在地上只顾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瞅住这群从小跟它一块长大的孩子……谁扔出第一颗石头,究竟重不重要呢?我不晓得了。我只晓得,扔石头的人包括我那四岁的小妹子翠堤。这小姑娘是那么天真无邪,心地那样善良——小乌生病了,翠堤从早到晚守候在它身边,用筷子夹自己的那碗饭菜一口一口喂它吃;唱它平日最爱听的一首歌给它听:妹妹背着洋娃娃,走进花园去看花,娃娃哭着叫妈妈,树上鸟儿笑哈哈
——哟,你哭了!唱着唱着你就流下眼泪来啦。
——朱鸽,你现在别走过来哦。我不是人,我是个魔。我们家七兄弟姐妹都是魔。我那个小妹子翠堤也是魔。
——来,把你的手伸出来吧。
——你想干什么?
——让我握握你的手。瞧,我左手的小指头勾住了你右手的小指头。这样表示我已经原谅你了。不管当初刚到台湾,一天晚上独个儿在宝斗里游逛时,你到底有没有进入那个什么临春阁、望仙阁、结绮阁……现在我都原谅你了,因为这次你跟我讲小乌的故事,你终于讲了实话啦。你们全家人中到底是谁扔第一颗石头,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我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好吧,你不准我讲出来,那我就不说啦。唉,你太爱这个人,不忍心……不管怎样,我很高兴你今天晚上跟我说了这些话,因为我最恨人家欺骗我。哎呀,说着说着你又流下眼泪来了。那么大的一个男人——不要哭不要哭哦!你看,桥头哨亭里的宪兵这会儿又举起卡宾枪,伸出头来凶巴巴瞪着我们了。
——管他!我们站住桥上欣赏淡水河观音山的月色,又没犯法。妹妹背着洋娃娃,走进花园去看花……
——你心里一定很疼惜你小妹,对不对?
——从小,我就喜欢读台湾出版的少年文学丛书,三毛流浪记啦、苦儿流浪记啦,心里老幻想着总有一天我也会带我小妹子翠堤离家出走,在婆罗州大山里浪游、冒险,穿梭过丛林中那一座又一座马来甘榜和达雅长屋,寻找当年日本陆军大将,马来亚之虎山下奉文遗留的宝藏。小兄妹俩一路相依为命,就像两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我就记得,小时候住在山坳里跟随父亲种胡椒那几年,每晚临睡前我总会坐在窗口,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倾听丛林深处长屋里咚咚传出的人皮鼓声,心里织着故事,一章又一章,渐渐发展出一部长篇小说来。我是男主角,翠堤是女主角,兄妹俩手牵手浪迹婆罗州森林,出生人死,经历一连串惊险离奇的事件……
——唔,新苦儿流浪记。
——她像你,朱鸽!我小妹子翠堤的性情跟你满像的。同样的冰雪聪明,同样的好奇。你这丫头也喜欢迫迥游逛,所以我们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天南地北才会凑合在一块,相识台北街头。“我们两个都是天生漂流的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朱鸽丫头!有一部好莱坞歌舞片《安妮》你看过没?一个叔叔带着他的小侄女浪游美国,寻找安妮的妈妈。小安妮手里拎着小行囊,亦步亦趋追随手里提着大皮箱的叔叔,一路载歌载舞,结伴走天涯。朱鸽,有一天我也要像安妮的叔叔那样,带你这个小丫头走天涯——台北古晋婆罗州南洋东海中国世界。但我又担心,你会突然在我眼前消失掉,无影无踪,就像我这辈子有缘结识的那些女孩。咦?丫头怎么忽然眼圈一红?奇怪,怎么现在轮到你想哭了呢……可我那小妹子翠堤,如今她流落在婆罗州沙劳越邦古晋城……她长大啦
——喂,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吧。
——我想唱歌。
——唱呀!我听。
妹妹背着洋娃娃
走进花园去看花
娃娃哭着叫妈妈
树上鸟儿笑哈哈
——喂,你唱完啦?哭够啦?心情好过了一些没?来,拿我的手帕把你那满头满脸泪水鼻涕擦干净吧。那么大的一个男人哦!你抬起头来看一看,观音山头的月娘现在已经爬到天顶上,揭开她脸上戴着的面纱,低下头来笑眯眯望着你呢。咦?你怎么还在唱你小妹翠堤最爱唱的那首歌呢?妹妹背着洋娃娃,走进花园去看花……三更半夜在台北大桥上听你扯起嗓门,鬼哭般唱这首儿歌,我心里头感到毛毛的。你心中一定很想念翠堤。那年,你父亲卖掉山坳里的胡椒园,你们家搬回古晋城里,翠堤不是跟随哥哥姐姐们进入圣保禄小学读书吗?可后来呢?
——刚当上小学生,头两个学期她很快乐。那时翠堤六岁了,每天大清早就爬下床来,穿上妈妈给她新裁的白衫子黑布小裙,背起书包拎起饭盒,喜孜孜兴冲冲上学去啦。走在大街上,这小妮子总是摇甩着她那一头被我妈狠狠修剪一番、刀切般齐耳的短发丝,睁着两只乌黑眼瞳子,探头探脑东张西望寻寻觅觅,不知在探索什么新鲜事儿。我们校长庞征鸿神父,东北人,个头长得十分高大英挺,流落在婆罗州。庞神父每次看到山里来的这个小女生,总是忍不住摇头叹息,绞起眉心瞅着她:“李翠堤,你为什么那样好奇?”翠堤总是伸出小手儿在心口画个十字:“主耶稣,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地好奇!我不是故意的。”说着,她就甩起头发扬起脸庞,乜斜着眼睛睨着神父吃吃笑,乐不可支。庞神父把李翠堤当自己女儿看待,·疼惜得不得了,说她原本是在天上侍奉圣母玛利亚的小丫鬟,做错事怕被罚,偷偷下凡溜到人家来玩耍。可是奇怪啊,学校里的修女都不喜欢李翠堤,每次在校园看到她就皱起眉头,倏地沉下脸来,说她是撒旦的女儿,被她老子派来人间祸害李家……可不管修女们怎么说,我小妹子翠堤每天依旧喜孜孜兴冲冲,大清早催促哥哥姐姐们起床。上学哕!就这么样度过了两个学期。一天,翠堤无缘无故忽然变了!变得不爱上学,大清早背起书包拎起饭盒,瞒着哥哥姐姐们独自个偷偷溜到屋
后竹林里……
——竹林?那不是小乌被石头砸死的地方吗?在山坳里胡椒园门口马路旁。
——哦,我现在说的并不是山坳里的那座竹林。我不是跟你讲过吗?我爸把胡椒园卖掉后,就跟他当年走私黄金的伙伴黄汝璧再度合伙,在古晋城开设肥皂工厂。厂房后面有一座竹林。每天上学前,翠堤都会溜到竹林里坐一会儿,嘀嘀咕咕不知在跟谁说话,放学后她就一溜烟跑回家,身上的校服也没工夫换下来,就走进厨房,拿起碗筷匆匆装上一碗饭莱,瞒着我妈一头钻进屋后竹林里……我小妹子翠堤变了!变得有点诡异。为什么会变呢?好端端为什么会忽然变成另一个人似的?直到今天,我想破了头还是没想通。嗳,往后那几年翠堤她……
——喂,你还没告诉我,翠堤每天跑到屋后竹林里干什么?
——喂小乌吃饭。
——小乌?它不是死掉了吗?
——翠堤说小乌还没死呢,这会儿就住在竹林里头。她常常跟它见面聊天。所以,每天放学后她就匆匆赶回家来,瞒着我妈,端一碗饭菜到竹林里喂小乌吃。她从屋里搬来一张小板凳,坐在小乌跟前,一边用筷子夹菜,柔声哄它吃饭,一边扯起嗓门唱它平日最爱听的那首歌给它听。
——妹妹背着洋娃娃,走进花园去看花……
——朱鸰,拜托你别唱!半夜三更听得我心头直发毛。好冷!桥上刮起风来了。瞧,新店溪上白茫茫哗喇哗喇摇曳起好一大片芒花,月光下笑哈哈,好像有几千个小妖精,躲藏在芒草丛里追逐嬉戏。瞧你这丫头,缩起脖子龇着牙,浑身打起哆嗦来啦。你抬头看看河口观音山头的月娘。她又戴上了面纱,隐身在云堆中,不时探出头来悄悄瞪着我们,催促我们两个赶快回家去吧,莫在桥上流连了。乌云满山头,天色一下子沉黯下来。看样子今晚会下雨哕!咱们快走吧。
——不走!翠堤的故事你还没讲完。后来呢?翠堤就这样天天放学后从厨房里端出一碗饭菜,跑进屋后竹林里,喂小乌吃?一面唱歌给它听?
——后来翠堤索性不上学了,每天窝在竹林里……
——咦?你爸妈不管她?就这样让她天天待在家里?
——实在禁不起翠堤天天哭闹,唉,我爸只好让她休学一年哕。反正那年翠堤才七岁,读小学二年级。
——那一整年,翠堤每天独个儿待在竹林里做什么?
——煮饭烧菜。
——哦,玩家家酒。
——不是!她做饭给小乌吃。有一天,翠堤不知从哪里搬来几十块红砖,欢天喜地,在竹林中央那棵番石榴树下堆砌起一座小小的灶头,然后瞒着我妈,从厨房拿来一套锅铲瓢盆、两副碗筷和一把菜刀,整整齐齐摆放在灶头上。此后她再也不上学啦,每天大早起床就钻进竹林,拿根扫帚,里里外外把她的新家打扫一番,快快乐乐陪伴小乌过日子,有时唱歌给它听,有时跟它闲话家常。从早到晚两个儿厮守在竹林里,叽叽咕咕聊得很高兴。有时我们鼓起勇气走进竹林,悄悄窥望。大白天,整座林子静荡荡,只见天顶那颗大日头从竹叶间照射下来,悄没声,泼洒出一地斑斑驳驳的影子。蹑手蹑脚,我们六个人分头四处搜寻,翻遍了整座竹林的每一丛竹子。小乌在哪里呀?偌大的竹林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不知怎的,我们六兄弟姐妹只觉得浑身发冷。大伙聚集在灶头旁,一齐蹲下来央求我们最疼爱的小妹子翠堤:“小妹,别再玩家家酒了!竹林里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别的……东西。”翠堤右手握住菜刀,左手抓着一把野菜,飕地扬起她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庞,迎向天顶那颗白灿灿大日头,使劲甩了甩她脖子上那一丛早已留长了的、扫帚样乱七八糟的发丝,瞅住我们,眼瞳里闪烁着鬼火般冰冷的光彩:“怎么没有呢?小乌这会儿就在竹林里呀。瞧,它躺在灶头旁边那张毯子上,看守着它肚腩上那两窟窿的烂肠子,睁着眼睛静静望着你们六个人,而你们却看不见!”说着,翠堤放下手里的菜刀,垂下头来,瞅住灶头旁边地面上铺着的一张破旧毯子,伸出手来轻轻拍两拍,眼一柔,噙着泪水,忽然扯起嗓门自顾自唱起儿歌:“妹妹背着洋娃娃,走进花园去看花,娃娃哭着叫妈妈,树上鸟儿笑哈哈……笑哈哈……笑哈哈……”我们六兄弟姐妹望着小妹子翠堤那双冰冷的眼神,心一抖,慌忙拔起脚来跑出竹林去了。一整个下午,竹林里不断传出翠堤那温柔凄厉的歌声,鬼魅似的,萦绕在屋子四周,只管追缠着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人。直到太阳下山,翠堤才蹑手蹑脚钻出竹林,抹掉脸上的泪痕,笑嘻嘻走进厨房央求我妈给她一些肉骨头、莱根和萝卜皮,让她拿到竹林里煮给小乌吃。于是,就像个家庭主妇似的,七岁大的小妮子兴匆匆系上围裙,往竹林里那座小小的灶头前一蹲,洗洗手,忙着张罗起晚餐来。我们躲藏在竹丛里探头探脑,只见她拿起刀铲,切切炒炒剁剁,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翠堤一面烧菜一面还得抽空回过头来,撩起围裙,擦擦脸,抹掉眼皮上缀着的几颗汗珠,望着她身旁毯子上静静躺着的老狗,柔声哄它,笑眯眯跟它说话解闷:小乌,今晚我给你加菜,炒个糖醋排骨给你尝尝……小乌,昨天晚上你睡着不好哦!半夜我在屋里听见你拉长嗓门哀哀叫……小乌,你生病了,肚腩上烂出两个窟窿,滴滴答答流出一根根血红红的肠子,你痛得受不了才叫喊起来,对不对?明天我爸要进城去卖胡椒,我请求他老人家给你带两帖膏药回来……小乌啊,我知道你饿了,肚子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别急哦,让我再炖一锅青菜萝卜排骨汤,咱们俩就可以吃晚饭了哕……妹妹背着洋娃娃,走进花园去看花
——拜托你别再唱了!这首儿歌从你嘴里唱出来,就像鬼哭似的,听得我满身直冒冷汗。她……你小妹子翠堤,就这样一天到晚蹲在屋后竹林里,煮饭烧莱给小乌吃哕?
——整整一年。
——你爸妈难道不着急吗?为什么不管管她呢?
——没用。我妈也慌了,找尫姨来家里作法给翠堤招魂收惊。我爸请堪舆师来看肥皂厂的风水。那阵子,我们家族那群三姑六婆最兴奋,三不五时,拎着一篮金纸香烛,打扮得珠光宝气跑来我们家串门子,叽叽喳喳,争相带翠堤去庙里拜拜。没几天,古晋城里城外各家庙宇全部拜过啦。翠堤小小一个身子,挂满各家神佛赐给的平安符,琳琅满目,给姑婆们揪着满城招摇,糗死了,可每天一早起床后她照样钻进屋后竹林里,唱歌,煮饭烧菜,跟小乌闲话家常,亲眤得活像一对恩爱的小夫妻。过了两三个月,我妈也没工夫管教她了,因为那时她肚子里又怀了一个。
——谁又怀孕啦?
——我妈。
——哦,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唔,我记得你说过你妈很会生。当初第一颗石头那件事发生时,你已经有八兄弟姐妹了。后来呢?翠堤从此就待在家里不上学啦?
——后来说也奇怪,翠堤有一天忽然就不到竹林里去了。她什么都没讲,只是笑。姑婆们说那是诸天神佛保佑,把我们家小翠堤的魂魄给找回来了。没多久,翠堤就脱下她那满身平安符,穿上白衫子黑布裙女生制服,背上书包拎起饭盒,笑盈盈回到圣保禄小学上课啦。只是……只是我们校长庞征鸿神父不再喜欢她了,可我看得出来,庞神父心里还是满疼她的。每次在校园里遇见李翠堤,跟以往一样,庞神父依旧停下脚步来瞅着她,绞起眉心摇头叹息,但他眼神里那两瞳子慈爱的光彩,不知怎的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恐惧?惋惜?迷惑?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我的小妹子翠堤真的变了!这次她变得……让我伤透了心。对不起,朱鸽,我实在不想再讲这些陈年旧事了。
——拜托拜托,你就再讲一件吧!你别害我今晚回去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老记挂着翠堤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你伤透了心。瞧你,这会儿浑身打着哆嗦站在桥上月光下,脸煞白,嘴唇发抖……事情真有那么可怕吗?
——好!你真要听,我就跟你讲那件让我伤透了心的事。一天放学回家,我仿佛听见屋后竹林里有狗叫,呜汪呜汪好凄凉,大白天听得我全身寒毛倒竖,头皮发凉。我鼓起勇气走到竹林边,探头一看,只见翠堤四年前亲手用几十块红砖堆砌成的灶头,空荡荡冷清清,依旧矗立在林中那块空地中央。横七竖八,灶头上堆叠着锅铲瓢盆,早就生锈啦,可她那两副碗筷却端端正正摆放在灶前一张矮板凳上,亮晶晶,乍看就像我们家厅堂里,神王牌前供奉的两碗白饭。晌午阳光从竹叶间洒照下来。哼哼唧唧,两条皎白的影子交缠在灶旁地面上,不住抽搐呻吟。我悄悄走进竹林里,蹑手蹑脚拨开竹丛,揉揉眼睛伸出脖子。只听得脑子里轰然一声,我差点当场晕死过去。
——大白天你看见小乌啦?吓成这个样子!
——不!我看见邻家那个小泼皮。
——他在竹林里干什么?
——他趴在我小妹子翠堤身上喔。
——哦,趴在她身上做什么?
——两个人赤条条,抱在一起,躺在灶头旁边铺着的那条破旧毯子上玩耍
——那你…
——我就拿起灶头上的一块红砖
——你把他砸死啦?
——没!一砖头砸死他,那就未免太便宜刀口个小王八。
——那你拿起砖头干什么呀?
——我要帮他梳头发。
——梳头?这个时候你还有工夫帮人家梳头发?
——嘿,我把砖头当做梳子,给这小王八好好梳一次头发。我把他从我小妹子翠堤身上揪起来,狠狠踩在脚底下,拿起整块红砖,压住他的头,然后咬着牙使出全身力气,一砖头一砖头不停地梳着他的头发,直梳到他头皮上滴出血来。那小王八痛死了,杀猪般躺在地上翻滚,伸出两只手爪子死命掐住他自己的眼窝。我偏不放手,死命按住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帮他梳头,一砖一砖一砖……朱鸰,你尝过用砖头梳头发的滋味吗?瞧你,害怕了?这会儿你看见我就好像撞到鬼一样,只顾龇着牙,咯咯咯直打牙战。我告诉过你哦,我这个人心肠很狠!莫忘了,当初扔出那要命的第一颗石头的人就是我。
——我不怕你!如果我是你,看见自己最疼爱的妹妹被人家那样欺侮,我会用砖头帮这个人洗澡。
——可是那个小王八并没欺侮翠堤呀。
——咦?他刚才不是趴在翠堤身上?
——那是翠堤自己——愿——意的啊。
——你怎么知道是她自己愿意?
——看得出来呀。
——天,她才几岁就……
——所以我才会伤透了心。
——后来呢?
——后来,小王八满头流血,跑回家去向他妈妈告状。他妈妈跑到我们家向我妈妈哭诉。我妈气坏了,就罚我把一块红砖放在头顶上,站在大门口,面对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车,高声念五百遍:“以后我不敢再用砖头帮人家梳头发了!”我打死都不念,只是咬紧牙根,睁着眼睛瞪住天上那颗日头,直瞪到太阳下山,直瞪到月亮升上来,直瞪到我小妹子翠堤哭累了,困了,跑回屋里睡觉,不再独个儿蹲在屋后竹林里,哀哀唱她那首妹妹背着洋娃娃,走进花园去看花……朱鸰啊,那当口我心里只感到恨!恨我妈。我甚至怀疑,那年在山坳里胡椒园门口竹林中……反正自从被我妈罚站后,我就不喜欢待在家里了,每天放学后就在外面游荡,直到高中毕业来台湾读大学。至于翠堤,我从此不再理睬她啦。嘿,我不敢再看翠堤的脸。每次看到她脸上那朵天真烂漫的笑靥,我就会满身发抖。屋后竹林里那件事,我从没告诉过别人,连我妈都不知道。
——来台湾以后,你再也没看到你小妹子翠堤啦?
一看过一次。大学毕业后我回婆罗州古晋城探望我父母亲。翠堤已经长大啦,变成一个亭亭玉女的女郎。她寄给我
的照片至今我还保留着呢!返乡前,我就听家人说,这些年翠堤进出精神病院好几次了。为什么会这样?我妈写信告诉我,不知怎的,翠堤忽然迷失了心魂,整个人变得痴痴呆呆,每天魂不守舍,怔怔坐在楼上她房间窗口,手里拈着红梳子,一边梳头发,一边斜睨起她那血丝斑斑的两只眼瞳子,好半天,瞅望着屋后那一丛影影绰绰随风摇曳起腰肢的竹子,只顾笑。三不五时,她就瞒着我妈独自溜出家门,也不知道跟谁作伙厮混,在外游逛了好几天才突然跑回家来,一头钻进竹林里,坐在矮板凳上,面对着她小时候亲手用红砖堆砌的灶头,拿起早已生绣的锅铲菜刀,切切炒炒剁剁。那时翠堤十八岁了。后来,翠堤忽然变得爱看电影,而且专挑恐怖片来看,尤其是西洋吸血鬼和日本怪谈,每一部她都看得津津有味格格直笑。每个礼拜五夜晚,她独个儿搭公车到市中心国泰戏院看恐怖电影,把自己吓个半死,回家来半夜坐在窗口,望着天上的月娘只顾扯着自己的头发喃喃自语:我害怕我害怕!娃娃哭着叫妈妈,树上鸟儿笑哈哈笑哈哈笑哈哈……记得,我从台湾回到婆罗州探亲那天,我们家客厅闹哄哄挤满一屋子的人,亲戚朋友全都到齐了。游子回乡嘛!就在大伙儿谈笑叙旧的当儿,翠堤看完电影回来啦。那一刹那看到她,我心头又开始发抖。妈妈!眼前这个蓬头垢面脸色苍白、两只眼瞳子满布血丝、一身衣裳邋里邋遢、整个人瘦得像一根竹子的大姑娘,就是我的小妹子翠堤吗?她看见我坐在客厅里,登时愣住了,眯起眼睛站在门槛外瞅着我,怯生生把我打量半天,眼一柔,脸庞上终于绽露出她那朵天真无邪的笑来啦。突然眼圈一红,她哭了,泪流满面。翠堤伸出手来拎起裙摆颤颤巍巍跨过门槛,走进屋里,忽然放快脚步,匆匆钻过满堂宾客朝向我奔跑过来:“哥,我害怕!”她一面哭喊一面举起双手,跌跌撞撞直往我身上扑了过来。
——哎呀,那你赶快伸出手来,把你的小妹子紧紧搂进怀抱里啊!
——我并没有这么做。那一瞬间,我整个人僵住了。在那满屋子亲戚朋友注目下,就像白痴一般,我只顾呆呆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动不动。
——你……你这个人……心肠硬得像石头哦。
——石头?嘿!朱鸽,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这两只手硬是伸不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面对我小妹子翠堤,不敢把她搂进怀里,不敢拍着她的肩膀对她说:“不要害怕!二哥回来啦。”天地良心,当时我真的好想好想这样做啊。
——这次轮到你伤透了你小妹的心!这点你知不知道?你真的知道啊?那你后来有没有再回婆罗州去看她呢?
——没。但我有寄钱给她。常常寄。
——这样你心里就好过一点哕?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讲你。唔!这一辈子你就这样一直在逃,对不对?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来你独个儿在台湾,心里头到底想不想念从小就跟你最亲、最要好的小妹子翠堤?
——不敢想。为什么?因为每次一想到翠堤,我就会想起那第一颗石头……我就会想起,月光下千里外的婆罗州岛上,古晋城外马当路十哩胡椒园门口,路旁竹林里有一堆小小的白骨……然后,我就会想起翠堤从小最爱唱的那首儿歌:妹妹背着洋娃娃,走进花园去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