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随想录

2004-04-29 00:44
广州文艺 2004年7期
关键词:法华伽利略上帝

林 翰

之二

一个人逢逆境时,最好是相信命运,包括目的论和奇迹。

人类思想史上的一些类似克星的大人物,就有许多悲喜剧的味道。伽利略应该算是个大克星了。他的故事真的被戏剧界不断地搬上舞台。伽利略的父亲是个穷数学家。他大概穷怕了,像80年代的中国人。他要伽利略选择有利可图的职业,而且不让他接触数学。这有点像希腊悲剧中的国王听了预言家的话,认为儿子俄底浦斯长大了会杀父,所以把他扔到野外。这都是徒劳。后来预言家的预言还是应验了。据说彼得大帝的儿子因为图谋篡位被杀,死前对其父说:可惜你的子孙的血管里都流着你的血。

伽利略19岁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偷听了一堂几何学的课。这就是偷吃禁果。以后,他迷于数学,竟一发不可收拾。伽利略成了科学史上把数学与物理实验结合的成功典范。伽利略是动力学的始作俑者。他在比萨斜塔上扔大小不同的铅块,从亚里士多德到伽利略2000年间,没有人想到用扔铅块来考查亚里士多德的落体定律是否错误。他的自制望远镜发现木星有个小卫星,金星象月亮一样有盈亏,证实了哥白尼的日心说。他居然发现上帝的作品不完美,太阳上还有黑子。这是偷看。从偷听到偷看,我们不得不认为他负有使命。当时的教皇乌尔班八世在他还没有当教皇之前,是巴伯尼里红衣主教,是伽利略的朋友。但是,伽利略还是要跪在罗马宗教法庭上,朗读法庭起草的冗长的信仰表白书:“我抛弃、咒骂和憎恨我的错误和异端……”他因此没有像布鲁诺那样被教廷烧死在鲜花广场,但后者不久前又得到罗马教廷“平反”。伽利略终身被管制,软禁。他死于1642年——就在这一年,一个更大的克星牛顿出世。

我们知道,牛顿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但他却任命上帝当工程师。上帝只工作了六天之后就休息了,然后天体就按照牛顿的万有引力运转,应该是极少有差错。不过后来有人认为这六天每天应该很长,因为上帝的工作量太大了,光是动物物种就有几百万种。持此论者想象力太差,他怎么没有想到上帝是全能的,上帝的工作效率很高很高。

当时有人只是根据《圣经》推算出来,上帝创世纪是在西元前4004年。剑桥大学副校长莱特富特博士同意这一推算,而且算出人被创造出来,是这一年的10月23日上午9时整。我想,那一天应该不是星期天。我也会推算。

我无意反对创世说。因为我读过《审判达尔文》一书。作为近现代文化基石之一的进化论,其实至今也还是科学假说。考古学并不支持达尔文的假说。但为了社会稳定,即大家都有好处,所以不要太公开去谈论此事。库恩的“科学范式”已经把这一切说得很明白。我们愿意(这是最重要的)生活在虚构中,生活在假说之林中。这样少痛苦。康德说他读了休谟的怀疑论知识论,在独断论的睡梦中惊醒。他当时应该有一点痛苦,不过,这点痛苦对天才就很有必要。因此,他又应对休谟的挑战,建构了一个巨大的梦。

反正,现在也没有哪个疯子会写一篇博士论文,主张宇宙只有6000年多一点的历史。当然他可以采取别的方式,写别的论题。过了若干年,或许又有人说他是疯子。疯子不是就意味着错误。福科的《癫狂与文明》发表时,也有人说是疯子写的。有一本行业内的杂志用六行字介绍它。它后来在英国大走红运,又出口转内销。像“铁板烧”,原来是日本菜,卖不掉。后来日本人在德国卖开了,出口转内销,就在本土走红了。赫鲁晓夫是个十足的后现代主义者,他说共产主义就是一顿丰盛的晚餐,好比土豆烧牛肉。你看,利奥塔的“人类解放的宏大叙事”,被德里达的解构快刀一解构——我们可以想象他像庖丁解牛一样,眼里没有全牛,“唰唰唰”,马上就变成一堆牛肉——就是后期维特根斯坦的“描述生活语言”,加点俄罗斯人喜欢的土豆,就成了。福科的话语也就是铁板烧,烧的都是理性。所以理性报复了他,他有幸死于爱滋病。

萨特死时,巴黎万人空巷,为这个站在战后法国废墟上呼唤心灵勇气的哲人,为伟大的存在主义大师送葬。在所有的悼念文章中,有一句话很经典:他是一个“希望默默无闻但不能如愿以偿”的人。是这样的。我们想出名想疯了都出不了名。似乎世界注定让萨特来震惊自己。越是想默默无闻,越是要你出大名。这就是命。萨特强调“偶然性”,但自己死于“必然性”。他寿终正寝,当然免不了病痛的折磨来使他的“存在”成为坚强“本质”。而另一个强调“必然性”的存在主义大师卡缪却死于偶然的车祸。

卡缪反对自杀。他英年死于“偶然性”,当然就免掉了自己动手的麻烦。他死了。但他肯定还在满怀信心地等待奇迹。他说过,在这艰难困苦的时刻,我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等待着古罗马发出的那一声号召,这号召终于没有发出,我们默默地等待着。反对自杀的卡缪没有活着等待下去。但他已经看过1953年公演的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卡缪和贝克特分别获得1957和196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卡缪1960年死于偶然性,以灵魂的方式继续等待——尽管他是个无神论者,我们也可以这样说。卡缪和贝克特是异曲同工。他们的心都没有死。心死的人是写不出《等待戈多》的。

听说罗素抽烟。他坐飞机时在与机仓隔离密封的抽烟室,飞机坠毁掉在海里。他因为抽烟没有死。这是抽烟对人类的一个明显的好处。因为罗素的文字给人知识、智慧和享受。

之 三

我是在试笔,也就是在历险,企图再发现自己。我人生和心路历程都是自己的。我永远不是诗人和作家。我只是个实在的存在。需要一种悟。然后才能摄取,整合,建构,虚构理论。

“惠能大师如是说:有一僧名法达,常诵法华经七年,心迷不知正法之处……大师言:法达,心行转法华,不行法华转;心正转法华,心邪法华转……大师言:努力依法修行,即是转经。法华一闻,言下大悟,涕泪悲泣,自言:和尚实未曾转法华,七年被法华转,已后转法华,念念修行佛行。”《坛经》)

我和很多人一样都在被“法华”转,不悟,也不想悟,或不能悟。

另有一个小故事,要拿出来与君同乐共赏。以前,我在一本《印度哲学史》上看到有一个学者,他痴到让我崇拜。不知道他叫什么,这无关宏旨。他是古代印度的唯物主义者,为了证明灵魂的不存在,他先称了自己的体重,我们假定他有200斤。然后,他叫人当下把自己勒死,又马上称自己的尸体,如果还是200斤,那么,就可以证明灵魂之不存在。

我不敢赞同他的观点和做法。海德格尔研究了一辈子人类的存在以及知识,他的结论是:我们能把握的关于“真实世界”的图画,是由我们的意愿决定的。我想,灵魂的存在也是这样,不要企图去证明它,这是人这物种不能做的事。我的意愿告诉我,灵魂是存在的。但我认为古往今来,他——这个印度人是第一大学者。他把沉重的躯体放在“真理”的天平上,使一切哲学都失去了重量。尽管我不知道灵魂和哲学有没有重量。我的意愿告诉我,灵魂和哲学都有重量,后来出来一个印度人,重量就都失去了。我向他致敬,为他流下热泪。每当我拿起笔,我就想到他,我百感交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学者,不仅仅是因为我没有知识。如果不以生命投入,如果被法华转,那我可以当我的流浪汉,就像现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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