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 强
一
“你怎么回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工作有你这么干的吗?!”领导还在大发雷霆。我没敢看表,但我能肯定,他这么口沫飞溅、苦口婆心地谆谆教导我,至少已经持续了整整20分钟。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没什么了不起的,但领导顺着自己的劲头越说越气愤,事情的性质也就自然而然地变得越来越严重。就像瀑布里的流水,刚开始速度很慢,然后越来越快,到落地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流而是砸了。20分钟的暴风骤雨足够围困一座城市,就像去年夏天那样。当时我那位于贫民窟内的华居里几乎可以停泊万吨巨轮,拖鞋什么的全都漂了起来,可把我儿子给乐坏了。20分钟的炮火准备足够摧毁敌人的前沿阵地,即便是大兵团作战。20分钟还可以烧开一壶滚烫的茶水,在我们家的小煤炉上。20分钟具有如此巨大的能量,你想想我的肉体凡胎如何承受得起?我的平静、自信和尊严都被这20分钟慢慢撕碎,然后再全部碾成碎片,淹没在那20分钟暴风骤雨形成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一直没有吭气。可是我的愤怒却在不动声色中不停地积累着。因为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我惟一的错误就是没同领导搞好关系。拿时下的时髦话说,叫作沟通能力有问题。时代发展很快,每天都有新变化,包括词汇。比如以前的集体主义,现在改叫团队精神;以前的总经理后来叫董事(我一直用拼音打字。打这个词时,屏幕上一下子蹦出了个“懂事”。我想,他们都懂事吗)长,现在又成了CEO。这些词我都是用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的,不像别人成天挂在嘴上。大家都在与时俱进,只有我还在原地踏步,在经济全球化的浪潮中。不进则退是历史的必然,因此我清楚自己注定要被淘汰。中山先生不是也说嘛,“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噢,话题扯远了。
我愤怒着。我希望自己的愤怒能够喷涌而出。痛快淋漓地。铺天盖地地。气势恢弘地。场面壮烈地。可是它却没有,一直没有。第一,领导永远是对的;第二,当领导错误的时候,参看第一条。这是在江湖行走的两条基本原则。所以我不敢。再说领导的肩章还比我多一道杠。对了,我忘了交代,当时我在一家军队医院干后勤,是上尉勤杂工。领导比我多一道杠,自然是上校了,不用说你也明白。我心中轮流默念着无数个格言警句,如同大雨中浑身湿透的路人,依然下意识地将手放到头顶上试图遮雨。我就是有这点本事,会掉书袋子。小不忍则乱大谋。将军臂上跑得马,宰相肚里能行船。当你生气的时候,1分钟以后再开口;如果你无比愤怒,那就3分钟以后再开口。
我可是30分钟以后才开口的。当时口干舌燥的领导正在喝茶润喉咙。那一刹那我简直有些同情他,还有些做了错事的羞愧。你看当领导多不容易啊,教育部下都这么辛苦。我想说的是“我要辞职”,可我耳朵听到的却分明是这样一句话:“院长,我想休假。”算啦,部队没有辞职一说。我已经连续3年没休假了。远在河南老家的爸爸妈妈肯定很想念我,还有他们尚未谋面的孙子。我知道这个理由很充分,尽管有些时机不对。我这个人在时机跟前从来就没有对过。果然,领导将茶杯往桌上一放,似乎感觉过于突然那样顿了一顿,然后说:“好吧。这事我们研究研究以后再说。”
二
晚上,我叫文友方金过来喝酒。我们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他每叫必到,尽管没有文学女青年作陪。我说我沟通能力有问题,其实我的沟通能力一点问题都没有。我只是没有时间跟领导沟通而已。我忙。我要写作。别人跟领导沟通的时间我都在写作。偶尔闲下来,还要请方金喝酒。你想我哪有时间跟领导沟通?第一瓶酒喝光以后,我说:“方金,我准备转业。过两天就动身去北京,看看能不能先找个地方栖身。实在不行,就先炒两年邮票。我就不信,除了胶州,除了这个破医院,我就找不到活命的地方!”方金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整个动作持续5秒左右,如同电视镜头的定格。听说我,他的朋友,作出了如此重大的决定,这家伙不仅不代表78万胶州人民作点姿态以示挽留,比如让我三思后行什么的,反而不紧不慢地拍起手来,那掌声还很清脆。你得承认,这个动作很具有表演性。我们都是寂寞的人,格外希望争取到一些眼球,所以潜意识里都有强烈的表演欲。我早就习惯了他的这个伎俩,因此也不吭气,只是紧紧地反盯着他的眼睛。方金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我用足够的热情来回应他自我感觉良好的冷峻和幽默感,不免有些失落。最后他不得不寡盐少油地说了一句,“好啊!你早就该这么干了!”
方金一直鼓励我到北京去闯闯,说在小县城里会憋坏的,无论眼界还是对文字的敏感,最终都会被平庸单调的生活所磨损摧毁。我很讨厌他的这个说法。我想我在这里生活得不是挺好的吗,一个月有一千多块钱的工资,偶尔还能腐败一下肚子,一点也不耽误自己业余时间写作。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啊。领导对我没亲情不要紧,只要他不恶心我就行呗,反正我也没有野心。我当然不敢这样说。你想这会让我显得多没出息。因此我总是很谦虚地说,北京那是什么地方?随便走上一步,都会踩着好几个典故。天子脚下藏龙卧虎,我这点本事那还叫本事?我还是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吧。再说了,作家还要下来挂职锻炼,我现在不用挂职天天锻炼,还愁积累不了生活,写不出大部头?
方金大概感觉到了这种态度跟自己平素的一贯立场不甚匹配,语气于是渐次加强:“锐强,你早就该出去了。你在这里能有什么出路?白白浪费青春。我要是有你的本事,早就出去了。北京那么多报社,你随便找哪一家不能栖身?一边工作一边写东西,同时慢慢往圈子里钻。只要钻对了圈子,我敢保证你不用两年准能火起来!”
我等的就是方金的这番话。出征之前,谁不需要两句吉言打打气呢。你看清兵,出征走德胜门,班师进安定门。尽管那帮八旗子弟最后没能斗过八国联军,规矩还得讲不是?算了,不说了,这例子不吉利。
方金这番话的效果如同那火辣辣的第二瓶酒。我顿时感觉热血沸腾,挥手冲着吧台上的服务员大吼一声:“小姐,酒!”其实我们的距离不远,我根本用不着那么大的声音。这样大的动静会吓着她的。这小姑娘她多像琴儿呀,那么俊俏!那时候的琴儿,最多也就是她现在的岁数吧?
三
媳妇一边抹眼泪一边给我收拾行李。儿子已经睡了,还是我哄的。火车是晚上10时40分的,我还有这个时间。
我握握媳妇的手。这时我才发现她的手已经很粗糙了,甚至还不如我的手嫩。她是个好老婆,这双手可以说明一切。这些我都知道。我逗她说:“嘿、嘿、嘿!老婆,你这是怎么回事?我此去北京要大展宏图,是好事不是坏事,你哭什么哭呀?快别哭了,不吉利,跟生离死别似的。又不是向张锐强同志的遗体告别!”媳妇听了,一下子哭出了声:“好端端的你去北京干吗?咱们在这里过得不是挺好的吗?你这一走,晚上谁搂欢欢睡觉,他要找你怎么办?”欢欢是我儿子的乳名。儿子是媳妇对付我的杀手锏,有时相当于人质。我从小就开始带孩子,晚上都是我搂他睡觉,他哭的时候从来不叫妈妈而叫爸爸。这让我既得意又伤感。媳妇说着从后边搂住了我。我向床上的儿子看了一眼,感觉心烦意乱。我掰开她的手,说:“你看,你看,你这是干吗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高流。”我一着急连这话也说错了,赶紧改了过来说:“水往低处流。趁着现在还年轻,我得出去闯一闯,赌他一把,免得日后后悔。再过5年,我就是想走也走不动了。再说我这回只是去探探路,不到一个月就会回来的,那时咱们还可以再商量嘛!”
电话响了,我知道是老乡叶海山在叫我。他是旁边一个炮兵团里的上尉,一直吵吵着要我带他炒炒邮票发点小财。我不是著名邮市评论家吗?我们是信阳老乡,约好了这次一起去北京。这两天邮市涨得厉害,我领他去选好品种买下,行话叫吃货;然后他就带着回来,等涨价了我再通知他运回北京卖掉,行话叫出货。低吸高抛,赚钱就这么简单。
我爬上床去,俯在儿子头上轻轻亲了一口。儿子身上有一股清新醉人的奶香。均匀的呼吸,安详的睡态,说明他睡得很好很踏实,还不知道明天一早睁眼起来,给他穿衣服的不再是本爸爸。我什么也没说,下来对媳妇说声我走啦,然后提起行李就出了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时下正是春天,风是和煦的,水是温暖的,可我还是想一去不复还。
火车在这个小站上只肯逗留4分钟。这下你该知道这个小城有多大了吧。4分钟以后,它就低吼一声上了路。卧铺车厢已经过了熄灯时间,火车一出城市,车厢里只有脚灯的微弱光线,显得很暗。我是上铺,叶海山是中铺,下铺是个小姑娘。也不小了,20多岁吧,正是让我们不得不矜持一些的年龄。我问叶海山带了多少钱,他伸出三个指头。我知道那是30000元。我自己带了70000元,还有一些零钱。这是我的全部积蓄。当然是私房钱。我说,好。你的目标是赚多少?他笑笑说,这个我不管,我反正跟着你。这话里的信任让人无比受用也无比感动。我不得不很男子汉一把。我有些自言自语地说,仅仅一倍我是不满足的,咱们至少要争取两倍!闲聊了一会儿,我说,不早了,咱们撒泡尿然后睡吧。这话一飘进自己的耳朵,我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又搞不明白。笨手笨脚地爬上上铺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是以往晚上对儿子说话的口气,现在怎么拿出来在一个妙龄女郎跟前说了呢?他妈的,我这是怎么啦,这么没有绅士风度?
“火车火车你快开,让我一睁眼就看见未来。”这诗写得多好啊。在单调的咚咚——咚咚声中,新生活的幕布在我跟前徐徐拉开。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希望看到它的全景。我一会儿看到大把大把的钞票,一会儿看到自己衣冠楚楚地坐在繁忙的编辑部里,一会儿又看到自己跟那些说出名字来能吓方金一跳的作家、评论家亲热交游,然后我的名字频频在《收获》、《十月》、《当代》和《人民文学》上用大号字体印刷出来。当然了,我还看到了琴儿。一看到她我心里就隐隐作痛。她赌气不辞而别只身去了北京然后彻底消失,就像从世上蒸发掉了一样,这实在不是我的错。不对,也是我的错,这回我就要当面向她道歉。
我迷迷糊糊地入睡,然后又迷迷糊糊地醒来。一睁眼,我发现周围的光线还很弱,估计天还早,果然还不到5时。向外一探头,叶海山已经起来了。我很理解,他也睡不着。面对如此美好的明天,只有白痴才能酣眠。
时间像一匹疲惫的老马,磨磨蹭蹭地走着,好容易才捱到8时。我拨通朋友徐滁的手机,问他这会儿在哪儿。他回答说正在地铁里,要去邮市。我说,干吗这么积极呀?跟上班似的。他说,形势发展很快,不着急不行呀。我说,这波行情你赚了多少?他略一沉吟,说20多万块吧,不到30万块。我正好抄到了大底。我说,你小子别把钱赚光了,也给兄弟留点汤喝啊。他哈哈一笑说,行,我等着你。你什么时候到?我说,火车1时多到站,中午我肯定到邮市了。他说,好啊,中午我请你吃饭,把哥儿几个都叫上。
关掉手机一回头,我看见旁边的叶海山两眼发直,目光都不会拐弯了。
四
漫天的杨絮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里轻快地飞舞。司机很讨厌,我却很喜欢。我理解杨絮此刻的心情,不知道古人为何要骂它们“癫狂”。一下车,正往下拿行李的功夫,忽然一阵风沙漫卷过来,打得我满脸生疼。我们逃也似地躲进路旁的小店,叶海山呸呸叫着往外吐沙子,我使劲揉着眼睛,那样子肯定很狼狈。折腾好之后,我们俩相视一笑,看来心情都没有受影响。我整整衣裳说,好,好,这就是北京给咱们的见面礼!
邮市已经搬到福尼特家具城里边了,但因为“月坛邮市”这个招牌实在太响亮,所以现在还这么叫着,其实它早跟月坛公园没有任何联系了。一到这里,我的手机就彻底失灵。没办法,这里的手机太集中,旧手机的抢网功能不行。忙活了半天,我才跟徐滁联系上,他老人家还在里边观战。他问我在哪儿,我说在门口。他说,好,你等一会,我马上就出来。
我正翘首观望着感慨过尽千帆皆不是呢,徐滁突然在我旁边出现,从天而降一般。没办法,人太多了,我的眼球实在转不过圈来。徐滁很领导地拍拍我的后肩,说,老兄,你真能沉得住气呀,这么长时间也不到北京来!我说,北京是什么地方,谁想来就能来的吗?徐滁听了又一阵哈哈大笑。我说,王国祥他们呢?他说,一会儿就来。你不知道,现在想请人吃饭都难了。大家都忙活着赚钱,谁还有功夫吃饭呀!
徐滁领我们来到旁边一个很漂亮的饭店。我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跟着他走的。我太想直接进邮市了。从门口摩肩接踵的人流,就可以想像出来里面的红火与热闹。每临大事有静气。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费劲地挪动着双脚。
饭店的生意也分外地好,不用说都是邮市带的。我们费了半天劲才要到一个单间。一落座,徐滁点好菜就忙着四下里打电话招呼人。过了半个多小时,人才来齐。王国祥、袁雪凇、周文宣等等,都是邮评圈里的朋友。另外,还有几个报纸、杂志集邮版的编辑。如果论资历,除了周文宣就是我了。尽管一圈里我最年轻。周文宣是第一代邮评家,我算是第二代。1994年就开始写,到1997年邮市出现历史上的第四次高潮时,我的专栏已经满天飞了。这个是黑马,那个有机遇。整天忙活着指点江山。而那时徐滁、王国祥和袁雪凇等人都还没有上道。
菜上得很慢,显得服务水平跟饭店的装修档次很不般配。不过大家都知道原因,也还能够容忍。主题本来是欢迎我的,但行情实在太火热了,大家首先还是围绕着这个展开了话题。没办法,钱,只有钱能够所向披靡。徐滁问最后进来的袁雪凇,老袁,最新动态怎么样,哪个最火?老袁说,还能是哪个,“神舟”大版呗。最高窜到1300块,刚刚调整到900块。徐滁一个惊叹说,幅度这么大呀?周文宣说,调整好,调整好。要是不调整,行情可能要坏。我点点头说,对,是这个道理。900块能守住也不错,已经有4倍利润了嘛。徐滁说,随便,反正我没做它。我感觉这个庄家挺黑,一点缝都不给散户留。王国祥说,徐滁,你小子知足吧。这一把咱们几个可能你做得最大。赚了多少?王国祥是摊商。每天都有流水,不像徐滁那样囤积居奇,专做投机生意。徐滁嘿嘿一笑,说,不到30万块吧。袁雪凇是专门从昆明过来赶海的,匆匆忙忙地在石油系统刚刚办了内退。他问徐滁道,徐滁,这些日子你真成了神仙,说哪个涨哪个就涨,从“君子兰”到小版张。你说吧,下一个黑马在哪个板块?徐滁哈哈一笑,说,我哪有那么神,碰运气就是了。不过说到下一步,我感觉小本票有戏。很简单,邮资封涨了,邮资片涨了,小型张涨了,小版张也涨了。小本票不涨说不过去呀。我跟周文宣一碰眼神,感觉有些英雄所见略同。我这回来就是冲着小本票来的。我说,没错,小本票是黑马,你徐滁和王国祥也是黑马。你们两个就是大潮过后邮评界杀出的两匹大黑马!
这话一下子将注意力吸引到了我身上。徐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哪里,哪里,你是老前辈呀。只可惜不在北京。我很受用地谦虚道,什么前辈?纸上谈兵,纸上谈兵。徐滁说,上轮大行情你赚了不少吧?上轮大行情天花板价,我只摸了一个“大亚湾”邮资片,本身只有10000块,问题在于其他品种也都没做好。“茶文化”卡1600块那天我没谈好价钱,赌气离开市场,结果第二天就掉到了800块。1600块都没卖,800块更不能卖了,一直捂到现在的220块,而我买的时候还是290块呢。大潮过后价格全线回落,我趁势追击想抄个底,但没想到两年甚至三年过后底部都没出现,所有的操作全部套牢。不忙不赔,越忙越赔。这些血泪史我从来都不敢翻的。我是全国著名邮市评论家呀。尽管现在一只脚已经退出邮评专门写小说了,这名头还得要不是?我心里隐隐作痛,支吾着用很谦虚的口气说,没赚多少,没赚多少。你想,我憋在小县城里,有劲也使不上呀。
《中国证券报》收藏版的编辑宋立敏一直没怎么吭声。我在他的版上开过两年专栏。他来的时候带有500多本散的“小鲤鱼”小本票,都是刚刚在市场上收的。散本跟整包的价格差距很大。这时他插话了:“锐强,你干吗不来北京呀?炒炒邮票,写写稿子,两不耽误。高智商应该用来经商才对!”老袁也表示赞同:“就是。我才来几天,现在要是把手上的货全部兑现,至少能赚个五六万块。上班得上多长时间?”
我很兴奋,但也很憋闷。邮市评论我早就厌倦了,它不再能给我提供哪怕一丁点的成就感。除了宋立敏那样的老朋友约稿,一般的报纸我已基本不再联系。这都是方金他们影响的结果。他们非要我写小说。说这是正路。结果小说没发几篇,稿费却直线下降。当然我并不后悔。我微笑着没有表态,实际上也没时间表态。我还在等待着一个人,我知道他肯定也会开口的,迟早而已。
果然,周文宣随即接过了话头。他是我们军报的文艺部主任。他说:“锐强,你的文笔这么好,闷在一个小医院实在屈才。你要是想在部队发展,就应该改行搞政工,假如转业,至少也要到省报。不说别的,就说我们报社,有几个编辑、记者有你这样的文笔?!”我等的就是这句话。这是我想象中的上上策。我看着周文宣说:“你们说得很对。这次我来北京,就不准备回去了。周老师,我调到你们军报去怎么样,给你编个副刊?”过去我每次来北京,周文宣都这么对我说。我知道他没说假话,他是真的认为我还有点所谓的文才。
周文宣一愣。他端起茶杯,很得体很潇洒地拿开杯盖,做出吹漂在表面上的茶叶末的样子,然后儒雅地喝上一口,再将茶杯放了下来。他说:“你能调到军报?假如你能来,我当然欢迎!”真是的,我要是自己能调到军报,还用跟你饶舌吗?我说:“我自己肯定不行。我得站到巨人的肩膀上去,麻烦麻烦你嘛!”周文宣一笑:“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说军报一般不从下边部队调人,只从院校要毕业生,中文或者新闻本科的。现在本科生都不大好进了,一般都是硕士。你是本科还是硕士?”我们都是一家集邮杂志的特约撰稿人,每期的封底都有我们的个人资料,该先生不可能不知道我的学历。“嘶啦”一声,上上策希望的气球破了。我有些难堪地说,本科,本科。当初导师极力要我考研我没考,现在后悔也晚了。
五
上上策的希望虽然破灭了,但还有中策和下策。拿我们邮评的行话说,叫做基本面并没有恶化。吃完饭,徐滁和王国祥都要忙活了,袁雪凇自告奋勇地要领着我逛市场。他有业务关系,各方面都很热络。他说,你准备买什么?我说,“水乡”小本。短线我做不了,准备做中长线,放一段时间再说。他说,也好。不过现在整包价格已经涨到54了。这也是行话,54000块的意思。我说,这么高呀。他说,形势发展很快,要不我怎么鼓动你来北京呢?在外地根本反应不过来。上午开盘还高,到过57呢。怎么样,买还是不买?一步赶上步步赶上,一步落下步步落下。这都是有血泪教训的。在这个伟大的历史时期,不进则退已经成为历史的必然,与时俱进是时代的要求。领导经常这样教导我。我咬咬牙说,通吃!
一进邮市的大门,立即有人围了上来。大哥,带了点什么?咱们谈谈怎么样?我们一律不予理睬。这帮人都是二传手,专门在买主和卖主之间做空手套白狼的拼缝儿生意,左手买右手卖。要是跟他们做,不吃亏那才叫奇怪呢。老袁领着我们七折八拐,很费劲地找到一个摊位跟前。里边淘金的人实在太多了,我看比华尔街上的纽约证券交易所还挤,绝对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大家脸上都带着兴奋的表情。老袁很熟络地问有没有整包的“水乡”,老板说,原包还是散包?老袁说,当然是原包了。老板说,只剩一包了。老袁说,什么价?老板说,55。老袁说,别逗了,都是明白人。老板说,价格你最清楚,这我也不能蒙你。但这会儿找“水乡”的人太多了,我估计可能有戏,不大想走。走也是行话,卖的意思。老袁说,给个面子吧,外地的朋友,冲着我来的。老板挠挠头略一犹豫,终于点点头说,行,你抱走吧。说完低头打开保险柜,搬出了一个大纸包。我让叶海山将纸包接过来,自己掏出钱点好递了过去。老板往验钞机里一过,然后熟练地按数捆好,放进了一个密码箱中。开箱的功夫,我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码的都是百元大钞。
老袁拿过包上下左右地端详了一番,说,是原包的吗?老板说,我的货你还不放心?都是直接从公司来的。公司指的是官方的集邮公司。这回他们可发大了。你想啊,邮票本来不过是张烂纸片,他们在上面印上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这还不算,市场一上来,干脆直接随行就市了,不赚钱那才叫奇怪呢。要不是因为这个,市场也不会死这么久了。道理很简单,邮市被一遍遍地反复抽血,钱都流到公司的腰包里了,大家哪里还有汤喝?!
老袁仔细看了看,没发现什么破绽,说,那好,咱们还是老规矩,先小人后君子。你在上面签个名吧,写上你的摊位号和身份证号码!老板做出无奈的样子,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圆珠笔,微笑着在纸包上写下了几行字。字迹歪歪扭扭,跟甲骨文似的。
我们抱着这包“水乡”举步维艰地向外挤。中间有人问价,老袁都抢着回答说,49。他说,不能报高了,要不价格马上就有可能涨上来,下一包55也不一定能拿得着。我们将这包“水乡”放到王国祥的柜台上,然后再去寻找第二包,过了好半天才找到。这回再碰到有人打听价格,老袁一律回答56。我说,老袁,你小子这不是哄抬物价吗?老袁笑而不答。
刚开始看到邮市形势,我真担心要空手而归。惜售心理实在太浓厚了。现在东西已经到手,下策已经有了保证,我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想起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说,老袁,朋友们都这么忙,我就不叨扰了。老袁说,怎么这就走?我还打算晚上咱们好好聊聊呢。我说,改天吧,反正我还不回去。你跟哥儿几个都打个招呼,我就不一一告辞了。说完,拉着叶海山就出了邮市。
一整包“水乡”内装有10小包总计1000本“水乡古镇”小本票,抱起来还真不轻。好在叶海山是炮手出身,几十斤的炮弹早已将力气练了出来。路上我告诉他,要作好短期微套的心理准备,我估计市场可能会有调整。不过幅度不会太大,顶多百分之十。与其冒踏空的风险,不如承受微套的代价。1997年市场逆转,到现在已经四五年了。躺下来有多长,立起来就有多高,这是基本规律,因此肯定会有一波大行情,到时候咱们就等着乐吧。叶海山自然连连点头。他心悦诚服地说,今天我真算开了眼了,知道什么地方拿钱不叫钱。亏了跟着你,要不我背着猪头也找不到庙门呀。我很受用地嘿嘿一笑,说,还好,朋友们给面子。叶海山说,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就这么两个不起眼的破纸包能值10万块钱。咱们不用打开看看?我豪情冲天地说,怕什么?里边就是两包废纸,到时候也照样能当邮票卖出去!你不知道,原包和拆包的价格差别很大。大家一般都不会拆开的。
六
叶海山走了。带着那两包“水乡”。野战部队纪律严,他的时间有限。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淹没在地铁的人海里,顿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寂与落寞。“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在嘈杂与喧嚣声中,罗大佑沙哑的歌声,从我心底最柔软的那个角落苍凉地飘起。我想,北京也不是我的家。哦,不,北京是全国人民的北京,当然也是我的北京。我的梦想必须在这里茁壮成长,生根发芽。
我在崇文门地铁站里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在北京我有好几个同学,还有老乡。我不知道该去找谁。我想也许谁都不该找。我来北京不是观光旅游、会友叙旧的,我要寻找一个精神停泊的港湾。想了半天,我买了一份最新的北京交通旅游图,还有几份晚报、晨报。我在旅游图上努力寻找着什么,可是除了一些令人肃然起敬或者心驰神往的地名,我一无所获。鸟儿已经飞过,天空不留痕迹。我知道不可能找到琴儿的地址。她的地址压根儿就没有告诉过我。我只知道她还在北京。我只知道她孤身闯北京已经8年了。我怅然地放下地图,打开报纸,顾不上看它们的副刊,首先翻到了广告上的招聘栏。费了半天劲也没找到眉目,时间已经不早了。没办法,我只好登上地铁,向苹果园方向开进。
我乘地铁坐到底,然后再出去打一辆黑的,就是没有证的出租车,一直开到北京军区的大门口。老乡已经跟门卫打好招呼,我一说名字,人家随即挥手放行,并且告知了老乡等我的饭店“梅竹酒家”的位置。10年以前,我跟老乡都在重庆的一所军校后勤工程学院念书,只不过他在干部班。要不是他老人家鼎力相助,施以援手,我老人家现在肯定还是在新疆、西藏的干活。胶州好赖还算个沿海城市不是?自打毕业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我还真是挺想他的。
尽管李哥在大机关的要害部门工作,但对我这个小老弟还是非常热情,叫了好几个老乡陪我。他问我来北京主要干什么,我说了自己的想法。他略一沉吟,说,你还是找找军报的那个主任,争取往北京调吧。不过真能找到合适的报社也不错,我知道你的笔杆子没问题。最好别辞职。我点点头。心说,找找,当初我要是肯找找领导,还用得着今天来找找他了?
李哥在招待所给我安排好了房间。我在这里住一个月都没有问题,外带早餐。李哥有这个能力。他领我进了房间闲聊几句,随即就回去了。没办法,他忙。一路奔波,中午晚上又都喝了酒,我脑子昏昏沉沉的,发麻。翻了翻买来的报纸副刊,感觉它们的文学味很淡,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味道很浓。当然了,晚报副刊本来也没什么文学味。这是我最近几年刚刚明白过来的道理,在方金他们的开导下。
迷迷糊糊的,琴儿向我走了过来。我惊喜万分,想叫她却发不出声音。琴儿冷漠地看了我一眼,一点也没有停留的意思,继续按照以前的步速平稳地向前走,如同初中物理里面说的匀速直线运动。那时她经常问我这方面的问题。她的理科不行。我紧跟在她身后,喊了半天好容易才将嗓子喊通。我焦急地叫道:“琴儿,琴儿!你等等,你听我说!”琴儿毫无反应。我急步抢到前面,然后回头将她挡住,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大老远赶到北京来向你道歉,难道你还不肯给我这个机会吗?”琴儿哼了一声:“道歉?你早干吗去了?!”我说:“开始我不是不知道嘛。谁让你要那么说的?”琴儿恼怒地说:“你就这么笨?你的聪明才智都到哪儿去了,那么简单的话都理解不了?!”然后一侧身又开始了急行军。我大声喊道:“琴儿我错了,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请你听完再走好吗?”琴儿回头看了看我,那眼神跟10年前她送我走时的最后一眼完全一样。不胜清怨。楚楚可怜。就是这个眼神让我一生不得安宁。
琴儿绝尘而去。我想追上去,但双脚却好像被强力胶粘住了一般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她那瘦削的身影被茫茫人海淹没。我痛哭失声,焦急地胡乱使劲,一下子将被子踢到了床下。在寂静之中,手表的滴答声格外清脆。抬碗看看夜光表,时间是2时20几分。摸摸脸颊,上面冰凉湿润。
七
我大海捞针一般寻找,终于在第四天发现了一条线索,《生活早报》招聘编辑记者。条件是本科以上学历,年龄30岁以下,特别优秀的可以适当放宽。年龄已经将我排除在外,但最后一个补充说明又给了我无限的希望。我发了一两百万字的文章,是货真价实的全国一流邮市评论家,应邀在上海辞书出版社出了一本24万字的专著《邮币卡收藏与投资》,还在《小说界》这个档次的杂志上发过中篇小说,难道还算不上特别优秀?
面试主管狐疑地看着我的毕业证。我知道他起疑心了。也难怪,换了我恐怕也要怀疑。我那本朴素无华的文凭实在比假文凭还像假文凭。我赶紧解释说军校的毕业证一般都很朴素,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噢了一声,说,军校啊。我知道我又没说到点子上,赶紧补充道,我是通过高考考的军校。我还想说当时我的分数比重点大学的录取分数线高60多分,要不是因为没钱肯定会是同济大学建筑系的毕业生,但想想还是咽了回去。他们只看结果。我们身处的就是一个以成败论英雄的伟大时代。他说,你超龄了。我30周岁的生日刚刚过去不到4个月,按照四舍五入的基本理论还算30岁,但现在大家的精确度都在向计算机看齐,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我说,我刚刚30岁多一点。你们不是说特别优秀的可以适当放宽吗?他说,特别优秀得有成果证明。我赶紧说,我有。随即将书和那厚厚的几摞作品复印件递了过去。我很得意自己的先见之明,材料准备得很充分。那人翻翻书和文章复印件,说,你这是什么?我说,邮市评论啊,我是全国一流的邮市评论家!那人满脸茫然,说,什么叫邮市评论?是干什么用的?我知道坏事了。解释了一通,又翻到材料后边说,我还发表了许多散文随笔和小说啊,《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都上过的,对了,还有《北京日报》。另外《小说界》也发过我的中篇小说。那人说,《小说界》?《小说界》是哪里的杂志?我后悔没事先看看黄历,今天肯定不宜出行,不宜应聘。我说,《小说界》是上海文艺出版社主办的一份大型纯文学杂志,在文学圈内的档次很高的。那人说,啊。不过我们招聘的是编辑、记者,不是作家,当然也不是邮市评论家。我们要求编辑、记者将全部精力都放到工作中去,一门心思搞采编。像你这样既要写书、写小说,还要写邮市评论,工作怎么顾得过来呢?
我留下手机号码然后告辞,跟别人一样回去等通知。虽然话还没有说死也不可能说死,但我已经知道基本没戏。不过我并不怎么在乎。我的期望值是干个副刊编辑,好效仿30年代的郁达夫,热心扶持文学青年。《生活早报》我看过,通篇就没有副刊位置,全部是鱼怎么做,阳如何壮,股市涨了多少点,在我眼里完全是垃圾信息总汇。在这样一家报纸工作,恐怕也谈不上什么荣幸。自古英雄多磨难。好事多磨。坚持就是胜利。我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一边继续大海捞针。晚上回到招待所,我跟老袁通了个电话,问他行情怎么样。老袁说,这两天行情比较软,市场全面都在调整。我说,调整一下子好,这样才能夯实价格基础。要是接着再往上冲,市场恐怕真要再次死掉了。老袁说,这倒也是。我等老袁说“水乡”的情况,但他一直没开口,我只好主动往这上头引了。老袁说,也不好,今天下午大概在47左右收的盘。这就是说,我和叶海山俩人建立的投资基金已经损失14000块左右。不过我一点都没后悔。真的。我说,这个正常,早在预料之内。调整到了百分之十左右,估计市场应该上扬了。老袁说,对,我也是这个感觉。
八
我在东四十条下了车,然后对着地图向北走(我感觉是向北。不知道这感觉对不对。一到北京,我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青年文学》在十二条21号,地图上有。我要去找老虎。老虎和刘玉栋、刘照如是我们省里青年作家中的佼佼者,现在的动静都不小,老虎甚至都占领了《青年文学》的阵地。前些日子给他寄过一个小中篇,我想看看结果如何。
这条巷子真长。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道。过了好半天,终于见到了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大门。
进去一问,老虎已经于俩月前辞职。原因不明。接待我的那个青年礼貌挺周详,对我这个乡下来的业余作者非常和蔼,可就是忘了让我进去坐会儿,或者赏我杯水喝。崔健不是说过吗?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喝碗水。天地良心,我真是渴坏了。否则绝对不至于如此苛求人家的礼数。他说,所有的稿子都有交接,那篇稿子他看过了,风格不合适,他记得好像已经转给《北京文学》了。一个失望接着一个希望。我顿时满口生津说谢谢。我还想说您能给我一本新杂志看吗?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那好。我走了。再见!
我的下一个计划是去《人民文学》。我不敢奢望在那上面发稿,可我至少要知道它的门朝哪儿开,李敬泽跟程绍武都长得什么模样。哪有基督徒不知道耶酥的?我瞪大眼睛在地图上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借助于过去在军事地形学课堂上学到的那点皮毛,我估算离这儿不远,在西南方向。我先向西走出十二条的胡同,然后再向南齐步走。我走啊走啊,终于到了出版社的大门口。一登记,人家说这里没有《人民文学》。我如梦方醒,这里是《当代》、《中华文学选刊》和《中华散文》的大本营。我事先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到了庙门口却不知道该朝觐哪位神仙。我说,请问您知道《人民文学》在哪儿吗?那人说,我还真不知道。他倒是挺热心,又向里边吆喝着问了一个人,居然还是不知道。这时,我终于想了起来,《人民文学》的地址是:100026北京市农展馆南里10号,跟《文艺报》在一起。不过我已经没兴趣了,突然之间。
九
一份新报纸《北京都市报》要创刊,正在全面招兵买马。我看了看条件,跟《生活早报》基本一样。非常巧的是,它正式发行在9月,我还有5个多月的反应时间。而一到9月,离年底的转业时间也就不过咫尺之遥了。新报纸比老报纸好。到了老报纸,我们得先从孙子做起,而新报纸不,大家要么一起当孙子,要么一起当爷爷。它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它简直就是专门为了我而创办的。哈哈!
报名之前,我特意去剪了头发。这回接待者是个识货的行家,他对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赏识之情溢于言表。他说,我们报纸的待遇比较优厚,编辑、记者的工作压力也很大。到时候你能放下手头上的写作计划,将全部精力用到工作中去吗?我说,这个没有任何问题。过去这些东西,我完全是在业余时间写出来的。我用的都是别人晚上喝酒、打麻将和跟领导沟通感情的时间。假如贵报能接纳我,我肯定会百分之百的敬业,利用业余时间写作。接待者说,好。你先回去吧。你的条件很好,但可能还有比你条件更好的,咱们还是要通过考试。我说,那是自然。您能给我这个机会,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得留下文凭复印件放到报名材料里去。在报社旁边的一个复印点,我碰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也在复印毕业证。我说,你也是来《北京都市报》应聘的?她说,是啊。我说,你哪儿毕业的?她说,南开大学。店主掀开复印机盖的功夫,我依稀看到硕士学位的字样,不由得心里一动。于是,紧接着又问了一句,应届的硕士?她点了点头。我感觉希望的降落伞一下子被刺开了一个针眼大的小口。强手如林,不能掉以轻心啊!我这样告诫自己。
两天后我来参加了考试。40个职位引来了600多个报名者,初选已经删除了200多个,还有300多人参加了初试。初试在一个学校进行,考新闻写作跟外语两门。写作还好办,我一会儿就完成了,但外语却出了麻烦。大学期间我的英语还是相当不错的,但自从二年级考过六级以后就基本撂荒,到现在已经长达10年。英译汉还好说,是关于黄河的生态保护的,我的理解没有任何问题,惟一的麻烦是单词“delta”,我以前没学过。它出现在“黄河”之后,我估计大概应该是“流域”,但回去一翻,原来是“三角洲”。我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因为我在数学里学过,Δ就念作“德尔塔”。最可气的还是汉译英,是北约轰炸我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新华社消息,标准答案估计就是当天《中国日报》头版头条的内容。这份报纸我早就不读了。以前我读的时候,一份报纸看3天,后面两天半相当于查字典。没办法,我学的都是公共英语,“主权”、“野蛮践踏”、“强烈谴责”这些词汇,大学期间根本没学过,即便在英语成绩最好的大二考,估计我也不能及格。我就不明白,我应聘的职位是《北京都市报》编辑,又不是外交部发言人,考这个干吗呀?
初试合格的再参加复试,考计算机操作。时间定在一周后举行。但我却一直没接到通知。电话打过去,人家说已经复试过了,录用名单已经公布。我顿时眼前一黑。
还有更坏的消息。老袁告诉我,市场正在快速下滑,“水乡”现在只剩31了。事情已经清楚,大盘即将向下,那一波行情已经结束,我正好又摸到了天花板价。正因为大家都对前景看好,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那一瞬间我明白了许多新的道理,但道理往往只有在失效过后才会熠熠闪光地成其为道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惟一明智的就是赶紧出货止损。我拨通叶海山的电话,他说,锐强,你还在北京?我说,是啊。他说,邮票涨了吗?你打电话是不是要我这就去北京卖货?叶海山还是嫩。一点也不懂我们的行话。我说:“你别着急。哪有这么快的投资,你当是弯腰拣钱?你先在家等着,到时候我会通知你的!”说完我就关了手机。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还好,我本来就告诉他要做中长线。这下有的是时间,回家慢慢做吧。看看多年的媳妇能不能熬成婆。
十
我事先准备了上、中、下三个方案,没想到这三个气球前仆后继地全部爆裂。尤其是下策,也就是我的心理保障线,消失得最为渺茫。炒邮票的前景本来就很渺茫。这个行业是3年不开张、开张管3年,即便做也只能做一阵子。这就是基本面的恶化了,谁也无力回天。我不知道老袁今后打算怎么办,也不好意思同他联系。
算来我在北京已经呆了20天了。散布在东、南、西、北各个单位的朋友、同学和老乡已经一一拜访完毕。酒也喝了,饭也吃了,豪言壮语也留下了,再也没理由前去叨扰。其实即便他们叫我去,我也没这个心情。就连李哥给我安排的招待所也让我如坐针毡,我受不了里边的豪华。我不是来北京享受的,我要开辟新生活。资本原始积累阶段,应该残酷而且艰苦。接风过后,我跟李哥就见了一面。他忙。办公室和宿舍离这里都很远。谁让北京这么大呢。我想离开这里,找个便宜的鸡毛小店住。除了上面的问题,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北京军区地方太偏,在大西边。我几乎每天都要做两个横穿北京城的旅行,这成本也不低。
经人指点,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便宜的地下室。那地方我当然还是说不清楚。北京对于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博尔赫斯式的迷宫。我站在北京跟前,就像大象跟前那些个可怜的盲人。条件很简陋,没有电视,当然也没有地毯,房间里只有椅子、桌子、床各一张。床单的颜色很脏,这不要紧,反正我也看不清楚。价钱还好,只要30块,我完全能够接受。
我准备在这里试住一夜,如果行就正式搬过来。晚上,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想琴儿该在干什么、在什么地方。正想得头疼呢,忽然有人敲门。一开门,进来了一位小姐,我觉得她的眉眼特别像琴儿。我说,小姐什么事。小姐用屁股将门撞上,说,大哥别着急,咱有话慢慢说。我说,我没什么话呀。小姐说,不要紧,我有话。我回到床上坐下,指着椅子说,条件不好,你将就着坐吧。小姐一皱眉头说,椅子这么脏我怎么坐呀?说完一下子就坐到我身上,将我的手紧紧攥了起来。毕竟已经抗战20多天了,我心里不由得一阵激荡,下身有些紧张。这微妙的变化,当然没有逃过小姐敏锐的职业感觉,她的手也开始胡乱用劲,让我荡漾不已的心旌反而清醒了许多。同模样相比,她的手有些粗糙,跟我媳妇的差不多。媳妇在家干吗呢,还有儿子?我出来这么多天,只跟儿子通过一次电话。他在电话中哭着说,爸爸,你快回来和我玩玩吧,我想你。弄得我也两眼潮湿,从那以后下定决心再也不跟他们通电话,一切都等回去再说。慈不掌兵。心慈面软能成什么气候?!
小姐千娇百媚地扭着身子说,大哥,要褥子吗?我说,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已经来临。天都这么热了,还要什么褥子呀。小姐咯咯一笑,说,大哥你挺能整啊,跟诗人似的。你是真糊涂呢还是装糊涂?我的意思是说咱们玩玩怎么样?他妈的,要玩玩我早就回家找欢欢去了,还用得着在这个鸡毛小店里干耗?我说,我不想玩,要玩你自己玩吧。小姐急了,说,大哥,你怎么这么不懂风情呢,你是不是有病?我就是有病。我要没病还至于像今天这样内外交困,进退两难吗?我说,小姐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有病。我阳痿,都几十年了。没治。小姐“哼”的一声站起来,起身“哐当”一下摔门而去。
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家黑店。我有心离开,但一看表已经6时30分了。等赶到北京军区门卫要能放行那才叫奇怪呢。过了一会儿,我出去找到店主,有些讨好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店主白了我一眼,说,怎么回事还用我说吗?你不也是个男人?我说,小地方来的,没见识,害怕。店主的脸色这才和缓下来,说,那你孤身一人,连个行李也不带,到这里来干吗?我连说,不好意思,我不懂规矩。没见过不是?店主很大度地一挥手说,那行,行,行,你回去睡吧。没你什么事了!
我如蒙大赦一般回到房间,紧紧插上门,第二天一早就立即仓皇逃窜。
十一
买完邮票,我身上只剩了1000块钱。我要自我加压,假期结束或者1000块钱用完之前,要么找到工作,要么就老老实实地滚回去。随着日期的临近和口袋的萎缩,北京越来越像一个黑沉沉的海洋,我因为连半根救命稻草都没有而极度恐慌。我多么想上岸逃离。我像无头苍蝇那样奔忙,在人才市场和报社之间奔忙。但总是一无所获。多数地方一听我的年龄就立马免谈。端盘子、涮碗干苦力的活儿我没有想过,要是干这我也用不着来北京了。其实即便我愿意干,也未必竞争得过人家。我有人家的力气和吃苦劲头吗?我多次萌生退意,但每当这时又会想起领导对我的20分钟炮火准备。面子一旦撕破,后面肯定还会有更好瞧的。这是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
我再也没跟老袁或者徐滁和王国祥通过电话。我只悄悄去过一次邮市。一打听,整包“水乡”的最新价位是26。这可不是京剧里的原板26。我居然没有晕倒,以为摊主在信口开河。生意不好的时候,他们有时的确这样。反正他也不想做生意。也不是不想做,是没法做。你想想,都是套牢品种,你让他如何做。价高了走不了,价低了自己不甘心。但是转一个摊再问,也差不多。我明白这不是开玩笑。我们的投资基金已经缩水一半以上。从那以后,干脆连邮市我都不去了。我希望自己能彻底忘记这件事情,越彻底越好。就像这事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刚开始我总是出了地铁就打的,后面很快就不敢了。现在出了地铁就乘公共汽车。口袋越来越瘪是一个原因,希望碰到琴儿也是一个原因。只要琴儿还在北京,我们从理论上讲就有碰面的可能。尤其是在地铁和公共汽车上。我知道这是个荒唐的笨办法,但这种笨办法是对自己以前感觉迟钝的一种追加惩罚。琴儿在梦中总是很憔悴。她一直孤身一人等着我,等着我给她道歉,向我们共同的青春岁月道歉。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在内心的最底层为她修筑了一座坟墓,我不想让凡俗的人生打扰她。这座坟墓是钢筋水泥的,足够坚固,可她有时候照样能轻盈地钻出来,用温柔或者哀怨的眼神盯着我,让我手足无措。
十二
我坐在圆明园的长条凳上喝酒
喝完后把啤酒瓶放在上面
然后离开
——孙—《去圆明园喝酒》
(《青岛文学》1989年第11期)
一首能让人10多年念念不忘的诗自然是好诗。它成了我离开北京前的最后一桩心事。现在是我到达北京的第二十八天。我的假期还有两天。我身上还有164块5毛5分钱。回家的火车票卧铺146块,硬座72块。要搁以往,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因为我的身体已经习惯了平庸的舒适。但这会不行了。这些钱我要到圆明园喝啤酒,要到北京军区取回行李,还有明天的午饭和晚饭。再说,我多少还得给欢欢留点不是?
我买不起更多的啤酒,只带了两瓶。两块钱一瓶的“燕京”啤酒。本来想买罐装的,开起来方便不是?可是它贵。没办法,方便总是需要代价。这啤酒就是比“青岛”啤酒好喝。可惜我没有足够的口福。我一口一口地慢慢啜着,冰凉的啤酒逐渐渗透到我内心深处的每一个角落,将它们全部湿润,如同浇到干土上面的水。我无意识地四下张望打量,心想圆明园真是一个适合诗人的地方。诗人只适合荒凉、贫穷与苦难。荣华富贵会磨灭天分最高的诗才。伊沙现在在西安混得一定挺滋润,中央台谈足球的节目都请他作嘉宾,我看他当时已经很丰满了。可是他的诗呢?我没看到。
两个啤酒瓶都空了。可是,我感觉心里还有一个地方在渴望甘霖。那是我心底最柔软也是最坚硬的角落。但我已经无能为力。我慢慢站起身来,酒有些上头。我将啤酒瓶,还有两个瓶盖整齐地码在长条凳上,然后转身要走。正在这时,又一阵风沙由远及近,铺天盖地地卷了过来。我赶紧转身,将头缩进衣服里。但还是慢了半拍,风沙又一次迷了我的眼睛。这次比上次厉害,我两眼都开始流水。我是说流水,不是眼泪。它们不是同一种液体。我真的没哭。我向党和人民保证。强者不会落泪,弱者不配落泪。这个时代压根儿就不相信眼泪。
我终于擦干了眼睛,将它们的功能调试到了正常状态。我正在迈开大步向前走,忽然又停了下来。我掏出手机,拨通了周文宣的电话。喂。周文宣的声音中流露出无限的权威,彬彬有礼和平静中的权威。喂。你哪里呀?请讲话。语调中渐次多了些焦急和不耐烦。我“吧嗒”一声关了手机。我这手机在漫游,回去又要浪费好几块钱的电话费。
十三
我无精打采地向前走着,随着地铁过道里的人流。快到出口时,我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青年席地而坐弹吉他,面前摆的破帽子里散落着几张零碎的票子。旁边有个算卦的地摊,面前已经看不出底色的白布上写着六个大字:卜吉凶,知未来。
我的脚步越来越慢。走到青年跟前终于停了下来。我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想想又加了两块,弯腰放到了那个破帽子里面。我等待青年的感激,但他始终无动于衷,甚至连脸都不肯向我这边转转。我想他也许是个盲人。也许根本不想看世界。
我来到卦摊跟前蹲下。摆摊的是个老头。他看了看我的手,然后又抬头将我打量一番,说,你有个情人。我说,胡说。他说,不可能,你多少年来一直没有放下她。我一听这个立即沉默了下来。顿了顿问道,我们有缘吗?老头摇摇头,说,没有。也就这样了。只能维持,无法发展。我又问,你看我前途如何?老头拉着我的手向他眼前凑了凑,说,你人生的开头很不顺。这话我不爱听。尽管小时候在农村缺吃少穿,但那段时间其实是我最有感觉的时候,因为我是在走上坡路,大学就是我人生的一个顶点。只要有个明确的标准就好,我最没感觉的,就是毕业后要在生活中学习的模糊数学。大家都说八股不好,其实我觉得八股比现在还强。最起码,人家有个明确的标准,谁都可以根据这个标准发迹。现在却不行。我说,那以后怎么样?老头说,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只是目前还在困境之中。前途光明道路曲折,连算命瞎子都会。他妈的。我带着讥讽的笑意问,是不是需要你禳解一番?老头正色道,我可没这个本事。你需要贵人襄助才能走出困境。这话没错。我说,贵人在哪里,会出现吗?老头说,会的。你别着急。你要相信,你的将来非同寻常。我哈哈一笑,扔给老头两块钱,随即飘然离去。
街上有不少卖煎饼果子的小摊。一张煎饼里面打一个鸡蛋夹一根油条,还有咸菜、葱花和酱,只要两块钱,真是物美价廉。我买了一个,一边走一边往嘴里塞。这东西就是好吃,它简直是我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食物。不信你去尝尝看。
十四
我没有当面跟李哥告别。我甚至没有给他去一个电话,只在他的呼机上留了言。在气势宏伟的北京站广场上,我犹豫了好长时间,然后转身越过马路进了商场,买了一辆漂亮的玩具车。欢欢就是喜欢车,从小就喜欢。我知道他是喜欢远行。也许他会跟爸爸一样,精神永远在别处生活。“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放翁这词句最早肯定是用狂草写就的,笔墨剑拔弩张。因为这里面包含着太多太多的无奈与沉痛。买下这辆车,我身上还剩下不到20块钱。我买了张到廊坊的车票和一个面包、一瓶矿泉水,然后上了车。5时30分,火车缓缓启动,开出了北京站。我闭上眼睛,想像着离我越来越远的北京和琴儿。一切都结束了吗?一切都结束了。在我的开始就是我的结束。
火车将在凌晨5时到达那个让我伤心的小站。车上人很多,很挤。我没买到座位。开出北京市区之后,我看准一个地方,将行李和玩具车往下面一塞,然后抓住坐席的边缘,“呼溜”一下子钻到了坐席下面。我想,当时我的动作肯定潇洒极了。简直可以跟奥运会上获得金牌的体操运动员相媲美。因为周围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其实也没什么,我的衣服和领带都很脏了。谁都不会怀疑,我是一个在城市漂泊资历比较老的农民工。虽然夜车一般不查票,我想还是小心一些好。实际上也没什么要紧。抓住他们还不得照样把我送回去?弄不好还得管饭。除非他们也喜欢我儿子的玩具车。
所有臭味的比重大概都比较大,首先由我一人享受。不过很快我也就习以为常。久居兰室,不觉其香嘛。我紧紧抱住行李,竭力躬着腰,免得腿从下面暴露目标。旅行非常顺利,没有一丁点浪花,除了喝水的动作比较麻烦以外。在节奏永远不变的“喀哒……喀哒”声中,我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我希望能在梦中碰到琴儿,哪怕只是她不肯回头的背影。可是,没有,她就是不肯原谅我。我知道这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感觉迟钝,理解错了她的一句话,我就不会对她不冷不热;如果不是我的态度长期不阴不阳,她也就不会负气出走。
如果。哪里还有什么如果?
十五
到家的时候还不到5时10分,大院里一片寂静。买完火车票的钱居然还够我打一回板的。这真是个奇迹。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媳妇已经叫出了我的名字。我说是我。凑过去一看,欢欢还在媳妇旁边甜蜜地睡着,呼吸均匀而且平稳。我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他随即来了一个躯体旋转180度,脸又侧向了里边,手也露在被子外边。这孩子就这毛病,晚上睡觉胳膊总是露在外边,也不怕冻着。侧着睡的习惯也是慢慢培养起来的。我们爷俩睡觉总是脸对脸,而且他的两只小手要揪住我的两只耳朵,我的手则摸着他那滑溜溜的屁股,给他讲故事。从来都是如此。
我慢慢将儿子的手放进被窝,媳妇已经搂住了我的腰身。媳妇有洁癖,坐公共汽车回来都要换洗衣服的。我说我身上脏。媳妇没吭气,用力把我往下拉。我顺势回身也搂住她的脖子。我感觉我脸上被什么东西打湿了。是媳妇的眼泪。
十六
方金要给我接风,这让我很意外。他有两句名言。一是他单日不请客,双日吃人家的;二是他吃别人的汗流浃背,吃自己的伤心流泪。所以我得给他面子,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抽出宝贵的时间参加。
方金一看见我就一阵惊呼:“锐强,你怎么啦?又黑又瘦,跟贼似的?”我说:“没办法,北京的风沙太大。”说着我不由自主地抬手要擦眼睛。“现在想起来还禁不住要流眼泪呢。”我说。方金狐疑地看着我说,是吗?你怎么又回来了呢?我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北京的风沙太大,我不习惯。
“不过,我已经把北京带回来了。”我说。方金闻听一愣,但他并不开口,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等待下文。我们都习惯于耍小聪明卖关子。半辈子过去了,我才发现这是我们惟一的特长。真是悲剧!
我从兜里掏出一样折叠起来的东西,慢慢打开摊到了桌上。我说:“喏,就在这里。”
是那张《北京最新交通旅游图》。我一直保存得很好。我打算将来把它送到革命历史博物馆去。
后 记
一年多之后,也就是2001年9月,方金通过成人高考,考进了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读大专。其时我已经退出现役,在《胶州日报》编副刊。过年回来时,这家伙也变得又黑又瘦,头发老长,跟囚犯似的。我的第一感是刚刚结束流放的12月党人。他对我说,锐强,你说得没错,北京就是风沙大,还有沙尘暴。我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