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山顶的雨愈发大了。听说张家界的秋天就这样,山下无风无雨,一到山腰,便雨披雾裹。山顶的主要景点是贺龙公园,这里属贺龙的家乡桑植县。公园完全凭借天子山的自然风光,叫贺龙公园似与这满山秀色不太对称。园中,贺龙的铜像栉风沐雨。像不算高大,但立于群峰之顶,显得威武,又在远离城市的大山中,就更有些味道。我夹在众多的游人中走近铜像时,灰白的雾正从铜像身后的深谷腾来,雨地里一片迷茫。注视着将军忠厚拙朴的面孔,我身上的雨披瑟瑟发抖,一阵透心的悲凉。
1969年,73岁的贺龙与妻子薛明被困于北京西山已有两年,在这座平房里,他食不果腹,寒不得暖,病不得医,连生活用水都没有,正应了那句话: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贺龙19岁以两把菜刀为武器,带领乡亲起义,成立讨袁护国独立营;25岁被孙中山任命为四川讨贼联军第九混成旅旅长,同军阀作战;30岁时,将自己指挥的二十军作为主力投入南昌起义,并担任南昌起义总指挥,起义失败后,贺龙加入了倾心已久的中国共产党。1935年,转战湘鄂西多年的贺龙率部北上,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当年,贺龙倾家荡产闹革命,还搭上了六个亲人的性命。贺氏三姐妹皆为巾帼英雄,大姐是湘鄂边游击队司令员,二姐是支队长,双双战死,大妹被捕,英勇就义,父亲和弟弟一道被敌人蒸死,堂弟是优秀的将领和诗人,牺牲于战场。当热血沸腾的青年贺龙告别天子山时,身边的亲人已损失殆尽,想必贺龙也为自己险恶的人生设想过种种结局:或马革裹尸,或刑场就义,或老死故里,或载誉而去……但他绝不会想到是这种窝囊的死法。贺龙死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连在最后岁月相依为命的妻子也没在眼前。贺龙曾说:“我是在共产党最背时的时候入党的,因此,无论多么背时我都不怕。”遗憾的是,他当年入党是带着党视为命根的一支数万人的军队的,而当他含冤离世时,却只有一具被折磨得衰败不堪的病体。
我举起相机,对准铜像,雨点倏倏地穿过镜头,雾从四面包抄,将军漠然直视的面孔有些模糊。
在林彪们把迫害的矛头指向贺龙时,周恩来将贺龙夫妇接到他家,也许这位南昌起义的组织者一直感念当年若不是非党员的贺龙坚定地投入,起义将无法实施,而直爽豪迈的贺龙一定和他私交甚厚。如果说南昌起义是解放军建军的标志,那么,当时拥有武装实力的贺龙、叶挺应该是解放军真正的创始人之一。然而,随着揪斗的狂潮愈演愈烈,窗外风声鹤唳,喊杀震天,周恩来已不敢再留贺龙,偷偷将其夫妇送到西山的隐蔽处,但面对巨大的政治风暴和丧尽天良的迫害者,这种保护脆弱不堪。贺龙死了,这个曾令豪绅闻之变色,敌军望风而逃的壮士,曾振臂一呼,群心归顺的起义领袖,曾驰骋疆场,能征惯战的将军,死在身患糖尿病,却要靠糖水消除饥饿感的痛苦中,死在“真想吃点猪耳朵”而不得的哀叹里,死在国家副总理、元帅的职位上。
在花花绿绿的伞和雨披的晃动中,我艰难地拍完,离开了雨雾重围的铜像。四周是各类植物培植整齐的园林,背后是被称为天子山绝景的万丈深壑。临壑远眺,无边的雾海隐现着无数奇峰,一座座孤峭挺立,或如大地伸向天空的巨掌,或似浮出海面的樯桅,那些缘峰而生的绿树,像插在峰体的小旗,与裸露的山体绿褐相间,山风扯得雾浓淡不均,山峰便在雾中偶露峥嵘。
贺龙的塑像立在天子山是合适的。在乡亲们眼中,属于天子山的贺龙,依然是那个少年时代痛打衙役,青年时代护国讨袁,“人、鬼、猛兽一概不怕”的虎胆英雄。而那个晚年凄凄惨惨的贺龙只属于北京,属于“文革”那个特定的年代。彼时,当年无私无畏的造反者贺龙,成了被造反者,如同面对天子山的雾海,他当年的个性完全迷失了。他无法像彭德怀、彭真那样在一片颂扬声中发出另一种声音,而只能在颈上的绳索一圈紧似一圈时,用颤抖的手一遍遍书写“冤枉”,直到屈死。
贺龙被诬的问题中,有1933年,熊贡卿、梁素佛奉蒋介石之命前来说降一事,贺龙当时就召开大会,将这两位以“旧识”身份的说客枪毙了,且不说贺龙此举破坏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约规,犯了兵家之大忌,单从他当时的动机看:一是他嫉恶如仇的性格使然,二也许有表明立场,避嫌之意,换言之,来者若非贺龙的相识,或许能保一命。他做得甚是过头,还是逃脱不了数十年后,此事带给他的致命灾难。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事情的本质可以任意被推向另一端,手段之卑劣甚于指鹿为马。
雾飘冉腾挪,一座座塔柱般的山峰时而露出顶端,其上总有一两株松树兀立崖边,横空撑出一片绿云,在那些缘环峰柱的树草烘托下,显得凌绝孤傲。人说张家界的山,九寨沟的水乃中国自然风光之绝,以我看,天子山的景色一点不逊于张家界主景区黄石寨,何止此地,整个湘西都充满神秘的诱惑,因为与贺龙同属湘西的沈从文对湘西山水人情的描写给人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那种带有纯真的人性美,原始的自然美的湘西图画已定格于读者心中。沈从文也是湘西的骄傲,虽然由于不公正的待遇,他解放后不再写作,但他早年写湘西的作品影响深远,他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应该重新评价的人。
又何止湘西,整个湖南都是一片灵杰之地。近代以来,湖南人一直在中国社会的变革中举足轻重。从魏源以《海国图志》最早把世界介绍给中国,到曾国藩操练湘军、左宗棠新疆平叛、遏制英、俄侵略势力,中国传起了“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的赞叹;谭嗣同等六君子血洒菜市口,陈天华抛一纸《绝命书》,蹈海自尽;黄兴、宋教仁辅佐孙文,推翻帝制,宋教仁更是血洒上海站;蔡锷护国讨袁,再造共和……一时间,“广东人立言,江浙人出钱,湖南人流血”成了社会激变时期中国人形象的写照。而中国共产党以来,以毛泽东为首的湖南人更是显尽风流,在创建新中国的事业中,湖南人的贡献无与伦比……湖南的史页上有太多的荣耀,但也有痛心的事。“文革”中,受迫害而死的国家领导,湖南人排在最前面,刘少奇、陶铸、彭德怀、贺龙,职务最高、影响最大、死得最冤。戊戌政变时,谭嗣同不肯出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有变法而流血者……请从嗣同始。”“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而与前辈乡贤比,贺龙他们的血流得实在冤枉,如果说他们的死亦有深刻教训的话,这教训是伴随着整个民族的心灵重创的。
雨还在下,雾还在涌,我登上了下山的缆车。天子山缆车线有两三公里,乘上一路飞越,本就是一种绝妙的观景,这种动感的观赏远比在山顶静观要过瘾,尤其云遮雾挡,山上很难看透,而缓速行进的缆车将一座座奇峰推向你,如同在一座森林的树冠上行走,把种类不同,形态各异的大树,一一看来。历史也是这样,处在当时的贺龙如在雾中,而回顾历史的我辈,却能看个究竟,想个明白。再见了,天子山,愿围绕将军铜像的雨雾早早散去,愿将军的铜像永与你为伴。
祖庵的诗意
重阳宫院比我想象的还要清静。四进院落,幽木掩映,殿宇肃然。暮春的风挟着终南山的清凉向院后的田畴散开。偌大的院落,惟我们一行三人望着侍弄菜地的道士,信步徘徊。在庸碌的凡尘中,这里真有田园诗般的闲适。
宫院主人王重阳静卧在后院的西墙角,砖包着小小的坟头,墓碑高不过一米,比不上现今稍富的农家修的墓。若不是墓前那株孤傲挺拔的古树,墓是不易发现的。树是王重阳的大弟子马钰手植。赴山东传道二年多,王重阳带着最得意的七弟子中的四人,西归故里,病死途中,四弟子扶柩归葬,马钰植树留念。这是株银杏树,历经九百年风雨,老干新枝,墨烟抱绿,横逸腾挪的身姿伏视着古墓,像两个寂寞而沧桑的老人。
当年,王重阳从这里出走,也是孤独的。这个“出身富家,通经史、善骑射”的关中儒士,隐入终南山麓已八年,那是他在文试武举之途频频失意后,面对宋金战争的硝烟,以四十七岁之年,痛而进探宗教的堂奥。八年来,终南山的云霞紫雾包裹着他,甘水河畔的湿风润雨滋养着他,他先是“散财乡里,于南时村掘地为隧,封高数尺”,潜沉苦修,尔后在刘蒋村(祖庵镇)结茅修行。一个失意者的思想在沉落中沉静,在沉静中升华,八年的修炼,他的道行已深,却和者甚寡。五十五岁的王重阳又一次做出不凡的举动,他“焚其居,人卒赴救,(重阳)婆娑起舞,哂于火边,作歌以讽世,后跋涉山东。”这一去,他得遇七子,有了最好的知音和继承人,全真道走上了发展的通途。这就是王重阳,在生命之星已然黯淡的年龄,奋然跃上精神的高台。
全真道的创建和传播,王重阳的资质起了极好的作用,他以“三教合一”和“独全其真”的教旨为中国宗教界吹进一股新风,辟出了新路径。“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悟理莫忘三教语,全真修取四时春。”他主张三家经典共读,吸取各家所长,修成春意融融的生命状态和和谐的人世,这种包容性极强的胸怀,在教派纷争,互不相容,甚而常有流血冲突的人类宗教史上,发出了特别温厚的声音。当然,时至金元,佛教传入中国已千余年,道教创立也已八、九百年,儒释道相互影响、渗透已久,而当时的中国文人基本是受儒学启蒙,又逐渐形成以儒学为主兼容佛、道的多元性学养,王重阳也不例外,“三教合一”正是他对当时中国文化的构架和思想潮流的概括和明确。他的弟子又多像马钰这样“儒流中豪杰”,是知识结构较高的人,对其主张自能产生强烈共鸣。王重阳的教义“本于渊静之说,而无黄冠禳会之妄;参以禅定之说,而无头陀缚律之苦。耕田凿井,从身自养,推有余以及人”《紫微观记》。“独全其真”,即真功真行双全,功指内功,主张“识心见性,性命双修”,以“清静”二字概括,行指外行,即“传道济世”,使全真道远离了道教“符箓”、“黄白”、“白日飞升”等荒诞色彩,减少了神、鬼等迷信成分,从“功”靠近佛家、道家的清静哲学,从“行”接近儒家的用世哲学。
宫院的三重大殿显然新建不久,也难怪,经过文革浩劫,国内几无完整古迹。但新建筑勾不起我的兴趣,除了那让人徘徊沉思的墓和树,还有两种文物令我关注:一是七真殿中置于一旁的七真石雕像,一是后院的四十余通碑林。“马谭刘丘王郝孙”七子犹如王重阳培植的七株树,在他身后,这七株树都长成了参天巨木,各人都撑出一片如云的华盖,荫护着一大片心灵。从全真教的发展看,王重阳的十年修炼和传教,重在立说和自身的内功,而其教义的实践和发展,七子起了决定性作用,尤其把传道济世的“真行”作为“全真”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若要真行,须要修仁蕴德,济贫拔苦,见人患难,常怀拯救之心,或化诱善人入道修行。所为之事,先人后己,与万物无私”《晋真人语录》。其修持大略以识心见性,除情去欲,忍耻含垢,苦己利人为宗”《郝宗师道行碑》。当年,成吉思汗请来丘处机论道,“处机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杀人,及问为治之方,则对以敬天爱民为本;问长生久视之道,则告以清心寡欲为要。”深得成吉思汗赞许,不知使多少人免遭屠戮,后又利用成吉思汗的信任:“时国兵践蹂中原,河南北尤甚,民罹俘戮,无所逃命,处机还燕,使其徒持牒招求于战伐之余,由是为奴者得复为良,与滨死而得生者,毋虑二三万人”《元史·释老传》。更感人的是他们师徒间那种浓浓的人情味。虽然只有不到三年的相处,七子皆以恩师待重阳,重阳病逝于开封,弟子归葬,马钰手书“祖庭”,十五年后,丘处机在原址再修宫观;而王重阳待弟子亦如朋友,“三千里外寻知友,”他在山东,首先结识了马钰、孙不二夫妇,“家资巨万”的马钰为王重阳安排了住处,供其修行论道,夫妇二人坚持对其执弟子礼,王、马唱和的诗词甚多,虽是教化为由,却传递出超出师徒的友情;七子后来各成体系,形成七大派,影响已超过王重阳,但都是“全真”一个目标,始终尊重阳为祖师,恭敬谦让之情,使多少后人艳羡不已。七真殿正前是王重阳的像,其后并排七尊七真像,但这些泥塑彩绘的大像是重塑的,真正吸引我目光的是置于巨像脚下一侧的重阳与七真的石雕小像,这必是重阳宫兴盛时雕刻的,一来年代久远,二来石雕技艺比泥塑要高,因而个个古朴耐看,令人伫步遐想。
后院那四十余通碑石算是宫院最大的宝物了。碑已排放整齐,上面搭着屋架,要为其盖房。这种意识迟至今天,让人有些遗憾,更遗憾的是恰逢此时,我们只能隔架远望了。这些碑石有重阳与七真的画像碑、全真开教密语碑、元代皇帝对重阳宫的屡次敕封碑、诗碑等,其中有一些蒙汉文对照的碑,很有些意思。
虽然只有一块诗碑,却让我备感兴趣,这是因为王重阳教化的主要手段是文学形式——诗词,这足以说明王重阳对诗词的偏爱和擅长,“见菊花坚操,便将重阳子为号。”“似菊花如要清香,吐缓缓等浓霜。”爱菊爱秋,格调已是不低;“清凉何所似,不与苦寒同。半夜临潭月,初秋过雨风。”“作伴云和水,为邻虚与空。一灵真性在,不与众心同。”以自然现象表达宗教意境,纯熟而妥贴;为了使词与宗教诉求的内容结合得更紧,他还常用改易调名和藏头拆字、垒字垒句等手法,可谓信手拈得,不露凿痕。不但全真七子的词作多受其影响,也给后代词家提供了借鉴。王重阳与弟子的词作,均收入《全金元词》中。可见,这个“美须髯,目长于口,形质魁伟,任气好侠”的美男子,绝对是一个性情中人。在经过种种人生失意后,选择了以宗教形式完成自己充满诗质的人生追求,这一急转,或是王重阳灵魂痛娩中诗意的迸发,让他在试图改变自己的处境时,产生了对中国惟一的本土宗教——道教进行重大变革的思想和主张。与那些远离红尘的出家人不同,他的宗教目的很明显,在身心的修炼后再入尘世,以诗一般的情怀关注生命救济众生。
走走想想,我们在宫院已徘徊了几个来回,直到告别,没遇见一个游人,正值出游的季节,这个离城市不远,富有田园般的广阔和宁静,又颇耐寻思之处,却这般冷清。据说元代重阳宫最兴盛时,南至终南,北至渭水,道士逾万人,不过,那场景也许王重阳并不喜欢。这个在中国土地上曾掀起思想波澜的人,他的思想源于静思,他的灵魂也应在清静中安卧。
宫门外,祖庵镇街低低的平房悄然散立,人影寥寥,车马无迹。远处,终南山黛色的山影向两翼延伸,如同张开的巨臂,要把这小镇搂进怀中。
卜元华,著有散文、随笔若干,就职于西安市某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