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火女神

杜卫东　晓　芙

一

在某高校美术系教师许非同租用的画室里，模特儿柯小雨在长沙发上侧身而卧。在橘黄色灯光的映照下，她的裸体美丽得如诗如梦、如云如雾。

放下画笔，许非同并没有像小雨期待的那样将她抱起，而是把睡衣扔给她，径自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小雨问：“非同，不开心吗？”

许非同近来的心情确实不好。

三年前，妻子辛怡被朋友“蛊惑”进入股市。开始，不会炒股的妻子竟小有盈利。于是，许非同让妻子把自己十几年作画辛辛苦苦赚下的几十万元陆续投入了股市。没想到，从此便屡买屡赔，几十万资金已“缩水”近三成。许非同本不过问股市之事，见妻子被越套越深，他也亲自操盘，结果仍是股票买入就跌，抛出就涨。而且，因为沉溺股市，他如染上了赌瘾，无心创作。眼看着大学的同学或举办画展，或出版画册，最次的也评上了副教授或副编审，惟独自己还是个讲师，他心急如焚。于是强打起精神邀小雨做模特，想创作一幅作品调整一下心境。

“呀！你怎么不早说？”听许非同说出内心的烦躁，小雨惊叫了一声，“不就是赔了点钱吗？捞回来不就得了！”

“捞回来？”许非同一脸苦笑，“说得倒是轻巧，莫非你认识证监会的人不成？”

“我不认识证监会的人，可我认识的这个人比证监会的人还神通广大呢！”

许非同和小雨相识在一个美术沙龙上，她对他一见钟情。许非同对她，不能否认有一些情愫，但他却从来没有向她许诺过什么。许非同几次暗示，尽管和妻子在性格上存在很大差异，但他永远不会抛弃妻子。他说：“结婚十几年了，我没有洗过一次衣服，没有做过一次饭，连家里安灯泡、修门锁这些本该男人干的活儿都是妻子代劳的。”说这些的时候，许非同的目光中充满了歉疚和温情。

但不管怎样，小雨觉得既然自己爱许非同，就应该尽心竭力地为他做一些事。这也正是小雨得知许非同因股票情绪不好后，要帮助他的原因。

二

在富豪饭店的春雨潇潇娱乐城里，天平律师事务所律师金戈问“信息咨询公司”的刘胖子：“我交代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刘胖子掏出一个信封：“您要的每个项目我们都搞清楚了：姓名、职业、家庭情况，她和他幽过几次会……”

金戈取出三捆百元大钞给刘胖子。刘胖子的“侦察”证实了他的疑惑，小雨是在外面心有所属。他要报复！但他不想直接摊牌，他要把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叫其悔不当初、生不如死！

刘胖子走后，这个包房里呈现出另一派“温柔祥和”的氛围，被金戈邀请的人换成了一个５０多岁的老头。酒酣处，金戈递给老头一个信封：“这是一张５０万元的活期存单，您收好。”

老头叫汪海，是某省国有资产管理局副局长。国有资产管理局是许多上市公司的大股东，和一些上市公司的老总以及庄家极熟，所以对一些上市公司的股价走向心知肚明，消息异常灵通。汪海因和老婆闹离婚打官司认识金戈后，两人都有极强的敛财欲望，一拍即合：由汪海提供消息，金戈投资操盘，获利后五五分成。几只股票做下来，双方竟各有了几百万元的进账。

在娱乐城这个包房一派莺歌燕舞时，许非同与辛怡的家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许非同与小雨分别后，当他站在街口正犹豫着到哪里时，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他面前：“这不是许先生吗？几天不见，怎么沧桑了许多哟？”原来是妻子辛怡所在公司的老板石羽。石羽经营着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前些时候，许非同和石羽在一个饭局相遇，喝到兴起，石羽允诺为许非同出一本画册，着实让许非同激动了好几天。可是，之后出画册的事便音讯杳无。

“嗨，真是巧了。”石羽说，“我还想让辛怡通知您到公司来一趟呢。您那画册，我们准备出了，不过您得包销点。”

“多少？”

“２０００册。按成本价每册５０元。”

许非同闻听倒抽了一口凉气：一册５０元，２０００册就是１０万元，这几乎相当于他和辛怡两年的工资！可许非同实在是太想出一本画册了，画了十几年的画，他很想对以往有一个总结。而且，如果画册能出，通过新闻界的朋友在媒体上“炒作”一番，造些声势，年底评个副教授应当不成问题。许非同决定回家和辛怡商量商量。

辛怡这天下午又去了证券营业部，他们的股票又全部下跌！她可以想像出丈夫的暴怒，因为昨天许非同让她趁反弹清仓，她不肯，没想今天大盘狂泻，他们的资金又“缩水”了！

辛怡打开房门的时候，许非同双眉紧锁、脸色铁青。不光是股市暴跌让他愤怒不已，晚报上的一块“豆腐干”更让他烦躁：朱丹个人油画展在中国美术馆举行。朱丹？因为四门功课不及格连学位都没拿上，许非同在油画界小有名气的时候，他还在电影院给人家画电影广告呢！这巨大的失落感让许非同实在难以忍受！全是因为股票！

于是，两人又是一番争执，几至动手……

三

从许非同的画室出来，小雨回到“名人别墅”她和金戈的家里，她知道下午金戈要去见那个神秘的汪局长，汪局长肯定又会有重要的消息告诉他。

准确地说，“名人别墅”不能称为家，因为她和金戈没有办理结婚手续，只是同居。金戈几次提出结婚，小雨都推说等一等，因为她不爱金戈。高中毕业后，小雨只身来北京闯天下，在一个派对上和金戈偶然相识。面对金戈频繁的攻势，小雨开始无动于衷。真正打动小雨的有两件事：一是金戈得知小雨的母亲因换肾急需一笔巨款时，毫不犹豫地解囊相助；二是小雨不愿放弃模特儿这一职业，金戈也尊重了她的意愿。小雨无以为报，终于以身相许。认识许非同以后，小雨的内心被搅乱了，她终于懂得了爱与感激原来是两回事。所以，她决定迟早要离开金戈。

等到金戈回来，小雨像是不经意地问：“我哥凑了两万块钱也想炒股，你能告诉他买哪只股票吗？”

金戈望了小雨一眼，意味深长地回答：“你哥？这容易呀！你让他买ＳＴ海洋吧！不过，要快进快出，挣个１０％就走。”

辛怡和许非同一夜无眠。早晨起床的时候，电话铃响起来，是小雨急切的声音：“告诉你一只股票，ＳＴ海洋，早晨开盘就买，赚１０％就走！”许非同说了一声“谢谢”就挂断了电话，他不愿意让辛怡听到是一个女孩子。

其实，辛怡从丈夫的表情上已经有所感觉，女人的心是最细的。之前，从一些蛛丝马迹，她就知道丈夫的心另有所属了。她想和许非同说个明白，又怕因股票大跌而笼罩在家庭上空的阴霾会暴雨倾盆，只能一个人暗中垂泪。而且，她自认为对丈夫还是了解的，他不是那种对家庭毫无责任感的男人，所以她没打算问是谁来的电话。倒是许非同有些兴奋地说，一个朋友来的电话，让咱们买ＳＴ海洋。

这一次，辛怡下决心听一次许非同的，于是他们买了ＳＴ海洋。果然，技术形态看似非常差的这只股票一会儿居然翻红了，到收盘时涨幅达到了４％。许非同兴奋异常，急忙给小雨打电话告诉她首战告捷。小雨也很高兴，说明天一开盘你们就把ＳＴ海洋抛出，再买进另一只股票，据说这只股票至少也会有１５％的升幅。许非同深信不疑，第二天让辛怡照方抓药，三天后果然又有１５％的利润进账。

四

金戈打电话向汪海询问：“凤凰科技这只股票快上３０元了，您看还有多大的上升空间？”

“哟，那可是只热山芋，千万不要再碰了，庄家正在拉高出货，谁要是现在接过来，非把谁的手烫成猴爪子不成。”

金戈脸上闪过一丝诡笑。他回到“名人别墅”时，小雨说：“我哥来电话，你让他买的两只股票都挣了钱，他让我好好谢谢你呢！他让我再问问你，还有哪只股票可以买？”

金戈深深吸了一口烟，说：“你让他买凤凰科技吧，在３２元以下全仓介入，一个月内必见６０元。”

“真的？”小雨又惊又喜。

接到小雨关于凤凰科技的消息，许非同异常兴奋。一个月如果能翻一番，他先期的损失就可以全部挽回！许非同决定全仓杀入凤凰科技。听了丈夫的话，辛怡的心忽地一下收紧了。前两次获利，已使辛怡对许非同的消息深信不疑。两年来，因为炒股，操了多少心，劳了多少神，可到最后，却本金损失惨重，婚姻濒临解体，生活几乎陷入绝境。如果能一个月把损失挽回来，那真是……她觉得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感涌上心头。

“好，我听你的。”辛怡悄悄将激动的泪水抹去，“这回我们挣了钱，就不再炒股了，好吗？”

“对，绝对不炒了。我们起誓，能把本捞回来，就绝不再炒了，我好好画我的画，你好好上你的班。”许非同也有些动情。确实，除了炒股总赔之外，辛怡是相当贤惠的。她的生活异常简朴，对自己几近苛刻，吃和穿都尽着丈夫和孩子，结婚这么多年了，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戴的首饰和项链，也是在小摊上买的一二十元的假货。可是对丈夫她却很舍得，五六千元一件的皮夹克，她买的时候眼皮也不眨一下。

于是，辛怡以到银行去查款子是否进账为由，向老板请了假直奔证券营业部。之前，老板曾告诉辛怡，公司做了一笔生意有２００万元的进账。突然，辛怡冒出了一个想法，这想法冒出后便紧紧地追着她，再也挥之不去了。于是，她真的奔向了银行……

金戈接到汪海的信息，国有股减持意向将使股市大量失血，股市暴跌在即。

金戈又接到刘胖子的报告：“那女人一口气吃进了８万多股凤凰科技呢。”

“８万多股？”金戈不由一愣，８万多股就是２５０万元，她哪来那么一笔巨款？他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下意识道一声：“她玩儿大了。”

回到家，小雨极尽温柔之后问金戈：“我哥来电话让我谢谢你呢。凤凰科技刚买了一天就涨了一块多钱。他让我问问你凤凰科技什么时候抛出？”

金戈嘴角挂起一缕冷笑，一字一顿地说：“大盘无恙，这只股票一个月后必上６０元，无论涨跌，不到目标价位决不抛出！”

五

一连几天，许非同没有走出画室一步。小雨传递的信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现在他终于可以捞回自己的本钱去出一本画册了。他关了手机，拔掉了电话线，专心整理画稿。

几天后，当许非同把画稿交出去回到家，发现辛怡竟是一张阴沉的脸。

“电话也不接，手机也不开，这几天你死到哪儿去了？”辛怡面色如土，两个眼圈又青又黑，像是几天没有睡觉。

许非同坐到电脑前，打开上海大盘的走势图，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乖乖，连着五根阴线！再调出凤凰科技一看，许非同的脑袋一下子大了，五天时间下跌１０多元钱，跌幅在４０％以上！他打电话问小雨，小雨说那个“消息灵通人士”让他们坚持守仓。

下一个交易日，股市又狂跌一百多点，小雨仍然说消息没有变化，暴跌必有暴涨。没想到接下来又连收两阴，大盘至此已跌去４００点。许非同实在沉不住气了，约了小雨当面问，小雨还是说：“再忍一下，曙光就在前头！”

当许非同将小雨的话告诉面容枯槁的辛怡，辛恰好像从收紧的弹簧上一下子弹起：“忍一下，忍到什么时候算完？你不是说那……那狐狸精、臭婊子的消息来源绝对可靠吗？”积蓄内心已久的对许非同那个“红颜知己”的怨恨有如火山下的岩浆，一下子喷涌而出。辛怡有些歇斯底里。

半夜，辛怡噩梦不断，时而惊叫，时而哭泣，有时还发出一阵阵狂笑。早晨，许非同见辛怡两眼瞅着天花板，目光凄楚而无助。许非同从来没有看见辛怡有过这种眼神，他不由心里一激灵，忙说：“我想了一宿儿，没有只跌不涨的股市，既然已经‘缩水这么多了，咱们只能死扛，反正也不等钱用。”

辛怡眼眶中噙满了泪水，脸色很凄凉：“我……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听了不要着急。”辛怡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我把公司的２００万货款全买了股票！”

“什么？”许非同像被蝎子蜇了一般发出一声惊叫，２００万元，连他们的５０万元共２５０万元，现在已经“缩水”六成，也就是只剩了１００万元，把全部家当搭上，还有１００万元的窟窿补不上！“你疯了吗？”许非同一抬手狠狠给了辛怡一个嘴巴，“你这个混蛋！２００万元，够挨枪子儿的罪了！”

辛怡捂着脸“呜呜”地哭出了声：“你不是说凤凰科技一个月能翻一番吗？我只是想挪用一个月，赚了钱就把公款还上！”

许非同脑海里一片空白。“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连累你的。”辛怡反而又安静下来。

“都这时候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许非同的大脑重又启动，“我马上去见石羽，求他通融一段时间，一旦反弹咱们马上平仓，争取少损失一些，剩下的窟窿咱们砸锅卖铁、求亲告友也给补上。”

“来不及了。”辛怡凄楚地说，“电视上已经说了，中国股市已经由牛转熊，恐怕几年都甭想解套了！”

许非同还残存着一丝希望。他急如星火地找到石羽。没想到，石羽听他说明情况后态度非常强硬：“这件事毫无通融的余地。你告诉辛怡，今天下班前她把钱全拿回来，我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过了下午五点，我就要报警！”

当天，凤凰科技又下跌了ｌ元！许非同心如死灰，叫来小雨陪他到小摊上喝了个一塌糊涂。此时，辛怡却在家里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头天夜里她就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心，她觉得不如此便无以摆脱世间的纷纷扰扰，无以为丈夫卸下重负。写了一封给许非同的信后，辛怡服下了２００片安定。

下午六点，当许非同打开家里的门时，辛怡平躺在床上，台灯的底座下压着一张信纸：

非同：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在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了。我所以选择死，因为这是我目前惟一可以选择的结局……十几年的夫妻恩怨，就此了结。我忘不了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苦乐交织的日子。人生一世，这是我能带走的最大一笔财富了。现在，我要郑重声明的是，我动用公款２００万元入市炒股，你直到昨晚一直一无所知。你可以拿着这封遗书去向有关部门说清楚，这也许是我生前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许非同看完辛怡的遗书已是满眼热泪。他叫着“辛怡、辛怡”，辛怡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喊了一会儿，许非同又呆呆地望着辛怡，不相信辛怡就此死去。他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早晨发现妻子的反常迹象！

“非同，赶快送大姐上医院吧。”不知什么时候，小雨站在了身后，她是看许非同失魂落魄不放心才跟着赶来的。许非同注视着小雨，一下子觉得非常陌生。如果不是这个女人，他们会买凤凰科技以致让妻子搭上性命吗？“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非同！”小雨的眼眶中充满了泪水，“这一切，也是我不愿看到的，我……”

“你这个混蛋！你给我滚！滚！”许非同因为悲伤和愤怒，脸涨得通红：“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

六

金戈的心情很不错。股市暴跌，他全身而退，毫发未损，不由感叹汪海的神通广大。现在凤凰科技跌幅高达百分之六十几，那个勾引小雨的画家已倾家荡产，这更让金戈的心头出了一口恶气。他断定，今天小雨与那个画家见面的结局，必定是彻底分手。

果然，进屋的小雨一脸痛苦和沮丧。她望望坐在沙发上翘着腿的金戈，疑惑地问：“你不是说凤凰科技没事吗？怎么就跌去了百分之六十几？”

“哈哈哈……”金戈仰头大笑，“是不是你哥又问你了？哼，不是你哥，是你情哥哥吧？”

小雨辩白说：“我和他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金戈从衣兜抽出几张照片，冲小雨的脸摔过去：“臭婊子，找你那个情哥哥去吧！不过，死，我也让你死个明白，你的一切早就在我的股掌之中，跟我玩儿你还嫩！”

小雨看到了自己和许非同在一起散步、吃饭的照片，她颤声问：“这一切都是你设下的圈套？你知道吗，许非同的妻子辛怡已经因为凤凰科技自杀了！”

小雨以为金戈听到这个消息会感到震惊、愧疚和自责。没想到，金戈只是稍微愣了一下：“她自杀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你，而不是我让她买了凤凰科技，你是杀死她的凶手！”

“你……是你导演了这一出悲剧！我恨你！”小雨冲上几步，想抓金戈。金戈一把拽住小雨狠狠一推，小雨脖子上那条许非同送的石榴石项链被扯断了，殷红的石榴石散落了一地。

正在两个人对峙时，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响了起来。门开处，两名身穿制服的检察官神色肃穆地走进来：“你是金戈吗？”

金戈点点头。“汪海因出卖国家机密，扰乱金融市场秩序已被收审。你涉嫌向国家公职人员巨额行贿，现在我们依法对你实行拘传！”检察官向他出示了《拘传证》，手铐“咔嚓”一声戴在金戈的腕上。向门外走的时候，金戈突然侧过头冲小雨发出一阵狂笑。

小雨觉得那笑声太恐怖了，她站起身想离开这里，刚要迈步，脚下一滑，原来是踩到了散落在地上的石榴石。望着像火一样的石榴石，小雨想起了，许非同说石榴石象征爱情之火，可以使爱情幸福和永恒，而金戈却说：“石榴石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吐火女神。它既可以是爱情之火，也可以是复仇之火、贪欲之火……”

（摘自《中篇小说选刊》 原作约４５００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