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DV一样活着

2004-04-29 00:44
西湖 2004年8期
关键词:文光樟柯纪录

三 焦

去年5月,我曾向吴文光提交过一份参加平遥国际摄影节的DV摄制计划。尽管这个计划最终未能付诸实施,但与吴的几次email往来使我对DV这种方式有了更多的思考。这个计划在流产之前经历了多次的改动。按照我原先的设想,被摄入镜头的应该是浙江境内的那些众多的隧道,我准备说服一些乡间的戏子,让他们那涂满油彩的脸庞,像一张张图片般地拼贴在隧洞的黑暗之中。一只绑在摩托车前方的广角镜头将在这些鼓荡着机械噪音的地方反复穿行,一个隧道紧接着另一个,镜头在看似重复的过程中行进——在我设想中,那些悬浮在空中的艳俗的脸,以超越时空的方式展示出这样一种现实:一个布满大山的地区在一个特殊的年代里突然敞开了。按照这个思路,我甚至构想好了一个极端后现代方式的结尾:镜头从画面之内跃到画外,而那辆摩托最终冲出隧道驶入了一个戏台。那些在途中扮演相公小姐的戏子此刻都集中到了这里,戴着头盔的人从钢铁的架子上走了下来,摇身一变成为戏中的主角。

但这曲“戏”立即被吴文光否定了,这个以纪录片为终生事业的人,他的思维也是绝对纪录的。在他的《镜头像自己的眼睛一样》文稿中,他反复陈述着这样一种观点:再过一百年两百年,那些“前卫”艺术片,那些奥斯卡、戛纳电影节中获奖的影片,它们会在哪里?它们再也不会有现在的辉煌了,那些所谓的创意画面和虚构的情节,将被时间的洪流彻底淹没。

有持久生命力的只会是那些纯粹的“纪录片”,那些忠实纪录了世俗表情的东西。审美观、世界观这些概念化的形而上的东西会迅速变异,而人的欢乐和痛苦,人与生活抗争的细枝末节,这些事实才是永恒的。在他的文本中,吴文光反复提到了埃伯特·梅索士,现居纽约的纪录片大师,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就以他的《灰色花园》、《推销员》这些片子成为美国“直接电影”的代表人物。他拍下的这些平淡的、表面看上去“毫无技巧”可言的冗长的片子,只因为如实记录了数十年前普通人的生活,迄今还在纽约的“梅索士之夜”热映。这个70多岁的老人,目前仍然活动在他的剪辑台上,透过鼻梁上的一副老花眼镜,一寸寸地剪着他的胶片。他看上去更像个工匠,像我们在小街上常常见到的铸造锡器的老人——这种数十年如一日的操作方式,同样留在了这个世界的“磁轨”之中,他们在进行纪录的同时,世界也纪录了他们。

当另一个纪录片人怀斯曼在哈佛大学附近拍下《公共住房》之后,贾樟柯在山西大同用DV拍下了《公共场所》,类似的题目,类似的场景组合方式,但呈现在银幕上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现实。贾樟柯拍下了汽车站、卡拉OK厅、候车室、旱冰场、茶楼,那些被煤烟熏成灰色的人,打镜头前晃悠着。里边没有常见的主角(或者说所有的人都是主角),没有前后一贯的情节,没有对白,也没有字幕,但整个片子看上去一点也不觉得琐碎,因为它拍下就是强大的事实本身——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的素描。贾樟柯自己这样说:“当我拍那个老头的时候,我已经很满意了,他很有尊严,当我的镜头跟着他上了车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女人就闯入了,我的录音师说我那一刻都发抖了……然后又有一个男人突然进入了,他们什么关系,不知道,最后两个人都走掉了。”——一部最为直接呈现生活状态的片子就这样诞生了。无论是现在还是一百年后,当它重现在影院里时,观众都不会联想到银幕背后那个指手划脚的导演。因为它就是现实本身,而不是被策划的“现实”,这正是它的价值所在。

DV这两个英文字母早已经脱离了它的原意(数码视频)。在凤凰卫视及其它电视台的DV影像展的推波助澜之下,它开始进入了“艺评家”的视野,并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被一些纸面非纸面的媒体反复提及。但与此同时,一些“陷阱”也开始呈现出来:从表面上看,它似乎给了人们一种“急功近利”的途径,一种以极低成本的方式圆一个电影的梦。一夜春风吹拂之下,那些手中多了一只闪亮小盒子的人,便可以自诩为“独立制作人”,连目光都空洞成“国际化”标准了。

早在1995年3月,DV尚未诞生时(DV的真正出现是4个月以后的事),电影史上就出现了著名的“dagma宣言”:拍摄要在实地进行,抛弃所有的道具或布景,摄影机一定要手提,而且不能加上滤色镜……这个文本诞生的意义在于宣告了与好莱坞制作方式的彻底决裂,但它并不是孤立的事件,其实质是与六十年代的“直接电影”一脉相承的。这个文本随着低价DV出现而得到了汹涌的张扬,任何买不起摇臂、软性导轨、米切尔云台的人都可以赤手空拳上阵。然而,这种大规模的趋炎附势恰恰与真正的DV精神背道而驰。在我所认准的DV世界中,机器本身并不是主要的因素,重要的是摄影机应该尽可能洗掉一切浑浊的功利性。一只光学镜头仅仅是一只观看周围世界的眼睛,而不是“创造世界”的手段。

我向吴文光提供的第二个方案是纯纪录的东西,一个名为《中学办公室》的拍摄计划。在这个计划中,我希望在一所普通学校的一个办公室里拍下一种自然轮廓:时间从我们生活的时代淌过,缓慢地从一个“办公室”的门口涌了进来,它携带的光芒照亮了“我”和普通人的生活。它也许是零碎的、残缺不全的,但没有丝毫的虚构成分——尽管直到现在,这个计划并没有付诸实施,但我本人就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场景之中,摄影机在与不在,它都是鲜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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