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

2004-04-29 00:44蒋建伟
西湖 2004年8期
关键词:老九草坡流氓

蒋建伟

太阳挂在树丫与树丫之间,刀片船划破天空的静穆,瓦蓝瓦蓝的玻璃片碎了一地,许多正在啃食嫩草的羔羊们惊慌失措,聚聚散散着。

我不是那个令人可恶的刀客,我仰面八叉地躺在一道汾河大堤的草坡上,细数着一朵一朵自由的白云,放牧着我的天堂里的羊群,七只,八只,九只,或者更多吧。

我忘记了爹的存在,一股股新鲜的草浪气息如同羔羊的舌头般轻舔着我的脸,他们还用头轻轻地拱我的大肚皮,这种醉醉的感觉真好。其实,我的羊群就像仍在河滩上的几行诗歌,形骸放浪,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模样。天空飘过年轻的口哨,他们彼此间的呼应撞击耳鼓,做着各种各样的小动作。没错的,这些就是我的羔羊,它们都可以姓蒋,用爷爷的话随便称呼就是,蒋老大,蒋老二,蒋老三,蒋老四,蒋老五,等等等等吧。我可以依照他们各自的体重大小来排行先后,然后很准确地叫出声,也可以轻易选择其中的某一只羊,作为我下一次教育的主要对象,用长鞭儿抽它,用黄脚丫踢它,用碎坷拉子投它,直到其他的兄弟们一个一个低三下四回头叫着,非常委屈地向我集体求情,我方才一屁股坐在草坡上,很痛快地脱光自己身上所有的累赘,就地摊开一个“太”字,我成为整个河滩上一处最美的风景。

太阳高得可以,燃烧的热风铺满了这个夏天,我知道爹此刻到别处撒尿去了,我知道他老人家临走时再三叮嘱我千万别玩昏了头,把羊放丢了,变得跟王二小一样满坡找羊,万一碰上日本鬼子进坡扫荡怎么办?我还知道当他看到我这个20世纪80年代乡村版的儿童男模时,会百分之百骂我不要脸的,这些我丝毫都不害怕。我知道我也可以学一学《语文》课本上的王二小,把爹诱入我巧设好的埋伏圈,待到最后的关键时刻,我再放几声响屁一阵狂轰乱炸,或者干脆放一个闷屁,让他好好琢磨琢磨。想着想着,我开始不怀好意地坏笑,我为我设计好的计谋而无比骄傲和自豪,我为爹的早一刻归来而屏心静气,我渐渐收敛了最后一丝笑,一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一只羔羊撮了一小口羊妈妈的奶子,好像什么也没有撮到,再用自己的红嘴唇狠狠拱了几下,吧唧吧唧着,眼睛一动不动,怯生生地望着我,结果忘了吃奶,白白的乳汁呛了小家伙一脸。我为了辨别它们管它叫蒋老九,羊妈妈算是蒋老三,蒋妈妈的妈妈就是蒋老大了,无论蒋老三蒋老九或者蒋老大,它们都可以变成几行美丽平朴的水草家族,一如白云般缓缓移动。这是一种只给予你五秒钟的眩晕,所有的草滩泡桐林河流包括年龄都可以省略,所有的快乐都可以省略,那怕这份快乐将在五秒钟之后荡然无存,就足够了。

我拽了拽蒋老九的羊绳,它很听话地奔跑过来,不顾蒋老三的呼喊与告诫,并且十二万分地像大贪官和珅讨好自己的主子一样,以我为圆心画圆,不停地跑呀叫呀,非常烦人。它好像在说,我好歹也姓蒋,咱们可是同宗兄弟呢,我今天一不哭二不闹三不违反劳动纪律,你准备什么奖励给我呀?我心里暗暗骂它没出息,都长二三岁了还吃他娘的奶,想当一回老顽童啊。想到最后,我没有任何好感地踢了它,还随口骂了几句脏话,具体内容是什么记不清了,反正小家伙也听不懂我的豫东方言。蒋老九走得很不愉快,甚至有些不甘心,索性又跑回蒋老三身旁继续吃它的奶,好像后来也小声叫了几下,算是在骂我,我也没太在意,再后来也就没有任何走动了。

我和爹选择这份草坡的时候,早晨还早,没有跟来多少人,我看见爹很舒心地站在阳光里,用鞭子在眼前随便划了一圈儿,意思是就是这里了,羊群的疆域的确很大。现在看起来,也不过那么一小块地方,尤其后来者们的羊群渐渐加入,非常微不足道,我最初的崇高理想也灰飞烟灭。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倒是这些羊群正像白云一样漫过天空,看哪,这是蒋世忠家的白云,那是蒋长伟家的白云,蒋尿壶家的白云,还有蒋建忠家的白云蒋富来家的白云,蒋赖货家的白云,孩童般追逐嬉笑着,他们都是天空的一群群淘气鬼啊!爹自言自语了三四分钟,他好像在拿白云来比喻我,他接下来出走的动作很快,大约到没人去的地方放屁或者撒尿。我想,如果爹要是放屁的话,那么在这三四分钟之内,恐怕连屁也要香飘万里呢!

我能想象出爹撒尿时的熊样儿,身子半弓,尿流加速,用力扫射,直到战斗即将胜利的最后关头,再紧握短枪颤抖几下。这是三十米以外的事情,我是说我听到的只有枪声,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敌我血战,所以爹的英雄时代即将来临。隆隆炮火之中,我看见热浪南下,蒋寨村的九个兄弟姐妹吓得瑟瑟不已,或左,或右,或东,或西,一盘残棋似的让人遗憾。遗憾滋生出我的无穷倦意,一阵真想要睡去的感觉,我不再去看羊群,包括自己酝酿的几种报复爹的恶作剧。热浪袭上大肚皮,大批的蚊蝇们高兴地唱着流行歌曲,并且不时地约我跟它们合唱一曲,可我还是想睡,我真的非常留恋热浪和那个叫做遗憾的东西。

这是一个不需要依赖时间的21世纪,这是我的世纪,我惊奇地发现我依然是草坡上那个“太”字,羊群中的九个蒋氏后裔无忧无虑地啃食青草。而在不远处,他们的羊群正向更远的天空移民,偶尔夹杂一声两声鞭响,以及白云的尖叫,平原世界很快又恢复原来的样子。我可以不去睁开眼睛细细打量时间,或者被时间打量,从头到脚或者从左到右,只有这样,一个人一棵草的智慧才不会轻易丢掉。打开这个普通得令人遗忘的夏天,天空,嫩草,羊群,热浪,白云,还有草坡上一个简单的“太”字,温婉得一如钢琴家的几支练习曲。太阳非常暧昧地抚摸着我们,蒋老九这会儿不知又会跑到哪里?此刻蒋老三被吸空的奶子重新丰盈起来,愈加硕大发达,乳头上洁白的液汁宛如刚刚开采的油井般“汩汩”乱冒,一股股源自胸部的肿胀感使蒋老三温柔地叫了几声。无疑,这种温柔更加粗暴地强奸了男性公民的眼球们,颇具煽情的艺术感染力。终于,它们的短枪也一支支拔了出来,并且迅速地改造成了长枪,他们自发组成了一支敢死队向蒋老三逼近,围攻,飞溅的草浪中滚动着几滴白花花的奶水,那是我的可爱的羔羊。

我的羔羊们就像今天放了春节长假这样狂欢,蒋老三的欲望是狂欢节的主题,许多男性公民都把蒋老三当作自己的梦中情人,众星捧月,高潮迭起,乃至后来狂欢得有点跑题,被撒尿归来后一脸满足感的爹喝斥住,渐渐四散开去。爹转过头来,被我的一脸怒气逗笑了,爹远远看见我也装着一支短枪,也就是“太”字的那一个小点,爹的笑里藏着暧昧。待他笑够一歇儿,方才直起腰来,用手点着我的鼻子唱道:

老蒋给了一杆枪,

射向老地方;

日本鬼子没打住,

打住孩他娘。

如今改革已开放,

子弹已打光;

美的丑的都不怕,

就怕孩他娘。

我两手打歪爹的手指头,气鼓鼓地说,爹你怕俺娘我可不怕,我是流氓我怕谁!

爹说,你不算流氓,蒋长伟才是流氓,你怕不怕他?

我说,我打不过他,说不怕才是瞎话。能有啥办法?

爹问,如果有了办法,你用不用?

我问,到底啥办法?

爹问,你用不用?

我问,啥办法呀?啥办法呀?

爹把嘴巴凑到我的耳朵跟,对我如此这般一番,直说得我一阵阵面红耳赤,大叫痛快。于是,我按照爹的预谋开始行动了——我牵来那只名叫蒋老九的男性公民走向坡西的草滩——我听见蒋长伟家的羊群集体向蒋老九发出求爱信号——我猫腰偷偷松开了蒋老九的羊绳——3岁的少年蒋老九如离弦之箭冲向蒋长伟家的女儿国……什么叫做“干柴碰烈火”?什么叫做“过把瘾就死”?中国的老百姓太牛比了,定义得太传神太逼真了。我相信就连李白杜甫白居易这些大腕目睹此景,也一定会统统扔下那些写诗的破笔,改行挑大粪的。爹这个主谋本来是站在幕后的,但他显然被羔羊们的激情所震撼,不声不响地移到了我的前头,半张着嘴,做了一个吻的姿态,涎水在胸前来来回回打着美丽的弧线。

蒋老九正爬在一只约莫十岁羊龄的老妇身上,长枪进进出出,弹无虚发,百发百中,直把众女子嫉妒得眼球淌血。农村孩子喜欢搞恶作剧,蒋尿壶蒋富来蒋赖货他们已经舞着荆条跑了过来,“嗷嗷嗷”地胡乱抽打着,打算坏了它们的好事情。结果两者拆中有聚,聚中有拆,无比缠绵。拆到最后,蒋老九已经发展到“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境界,小孩子们气得连动手打它们的力气都没有了。看起来,蒋老九真是一个伟大的英雄人物,不达目的不罢休,真叫我等俗人佩服佩服啊。

我叹道,蒋老九真有一把好枪。

爹立即反驳说,不像枪像插头啊!

我问,那么蒋长伟家的老羊呢?

爹说,像一个插座呗。你看看它像不像破插座,时不时的老出毛病?

我说,真像啊。那它们通电以后呢?

爹说,说不清楚,反正等你也有了插座就知道了。

我说,如果有了,那就要一个新的吧。

草滩很大,黄昏很黄,羊群又漫过天空的山冈。我和爹各自抽了几根狗尾草放在嘴里细嚼,跟在大堆大堆的羊群后头,一句话也没有言语。我想,这下子总算报复了一回蒋长伟,至少明天就可能有人议论是我家的蒋老九了,准确说是他家的羊们先勾引了我家的蒋老九,我不去派出所告他们就算便宜了呢!想到这里,我长出了一口恶气,似乎找到了我第一次当流氓的滋味。

我大喊,我是流氓,我谁都不怕!

爹说,要那么赖干啥?

我说,就要赖点么。

爹说,那就随你的便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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