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福
“什么?要我向那个人道歉?不可能!”他的反应很激烈。
白衣人平静地劝他:“道个歉,不就OK了吗?”
“他OK,我不OK!”他毫不妥协,“明明是他错,为什么要我向他道歉?”
白衣人是他的上司,穿着白色的衬衫,说话的时候,露出齐垛垛白灿灿的牙齿。白色让他感到,上司是站在他这边的。几十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白色的环境:白色的洗手盆、白色的马桶、白色的小便斗、白色的墙壁瓷砖,一块一块,白得只要稍为在缝隙间有些污垢,他就马上看得出来,及时擦拭干净。
白色让他自在。这么多年来,每天穿在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制服,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休假不穿的时候,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去年上台领奖时,他也是穿着那件白色制服,当时照片还上了报。
“你是没有错。不过,假如你不向他道歉,事情上了报,就不太好了。”
白衣人是读过书的,讲的话一定有道理。这么多年来,他总是这么想,也总是把白衣人的话听进心里。很多年以前,白衣人就对他说过,虽然他的工作只是维持公厕的清洁,但也是神圣的任务———这个公厕不是普通的公厕,经常有外国人进来使用。公厕的形象就是国家的形象,他便是国家形象的维护者。
他真的把那话听进心里,全心全意,把洁白的公厕维护得绝对洁白。去年,为了防止什么传染病,有关当局举行了全国性的公厕卫生OK比赛,他所负责的公厕令评审团赞叹不已,获得最OK公厕奖,他生平第一次上台领取最OK公厕洁净员奖。当时,他真的佩服白衣人的远见。
“我不怕!上了报,也是他丢脸。这么大的人,小便都小不好。我才不怕上报。”
“事情不是这样看的。”白衣人轻声说,“那个外国人有亲戚在通讯社工作,这种新闻,很容易被国外媒体炒大。到时候,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整个国家的事了。”
他仍然坚持自己没有错:“我没有错。他把尿洒在地上……”
“只是一滴……”
“一滴也是尿!那么黄,弄脏了白色的地面。穿西装,打领带的人,连小便对准小便斗也不会,乱乱洒。”
“你在他走后用拖把将尿滴抹掉就好了。”
“我就是拿着拖把在等他走啊。”
“他说你骂他。”
“我哪有骂他,我只是说,站中间,对准一点,OK?”
“这样不太好。传到国外去,人家会说,我们的国家有洁癖,什么都要管,现在连小便怎么站都要管。”
“我不管,谁来管?那间公厕我管了几十年,公厕以外的范围我管不着,只要是进来大小便我就要管。厕所虽小,到底也有厕所的规矩,犯规就不对。”
“你还是道歉吧。说声对不起就OK了。”
“他OK,我不OK。”
“就当作是为了国家吧。”
“国家也不能要我没错认错呀。”
“不为国家,就算为你自己吧。那个人,他说要告你……”
“他妈的,我怕他?”
“他说,你一直……”
“一直什么?”
“他说……你一直盯着他小便的家伙。”
“我是在看啊。那是男厕,是男人都要掏出那家伙来小便,有什么大不了?我站在那里看,他们才不敢乱乱站,乱乱射,乱乱滴。我研究了很久,站在小便斗前面的位置要保持正确,太近,太远,向左,向右,尿都会从小便斗溅出来,弄脏地面。每个人都这样,我们的厕所就不OK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现在他说,如果你不向他道歉,他打算告你性侵犯。”
“什么?我只听过男人性侵犯女人。他是女人吗?我看他真的头脑不OK。你们最好带他去检查……”
“你听我说。他是外国人,观念和我们不太一样。他声称,那是意识上的侵犯。”
“什么叫意识上的侵犯?”
“你想,虽然你没有碰到他,可是你的眼睛一直盯着他那里。你是不是在注意,他那个家伙,不该向左,不该向右,应该摆中间一点?”
“对呀,我恨不得———”
“恨不得用手去帮他调正对不对?眼睛透露了你心里的动作,这就是意识上的侵犯。”
“我只是为了公厕的OK,男人对男人有什么好侵犯的?他妈的我要侵犯也去找女人来侵犯。我又不是不正常。”
“别这样措辞,时代不同了,现在,你只能说有些人的性倾向不同于社会的主流,不能说他们不正常。”
“总之,我是正常人,才不会向那些思想不正常的外国人道歉。”
白衣人望着他,沉思了一下,然后对他说:“你说你正常,你确定你自己就是一百巴仙正常?我是说……在性倾向方面。”
“当然,我没有钱买车子买房子,这把年纪了,还讨不到老婆,但是我每次看到身材好的女人还是有反应的。”
“还有呢,还有什么可以证明你是正常的?”
“虽然我不年轻了,还是常常在早上起身前,梦到女人。起来的时候,那个家伙还是挺得很直的。”
白衣人笑了,依然露出齐垛垛白灿灿的牙齿。
“你确定它是直的?你有没有好好研究过自己的家伙?”
“我才没那么无聊。要看我也会看女人身上的东西。”
“你知道吗?不是每个男人的家伙挺起来的时候,都是直的。事实上,大部分人都会向左倾,或者向右倾。”
“是吗?”
“别人的,也许你没有机会看过。明天早上,你研究一下自己的家伙,到底是完全正确———我是说,正常———还是向左倾,向右倾。”白衣人把声音压得更低,凑近他说,“告诉你,它向左,或向右,都会透露你的性倾向———就是说,你会不会对男人感兴趣。如果你的家伙向左或向右倾,可能会成为对方指控你的证据。”
“……真的吗?”
“明早你仔细看了,才来见我。那时你才来告诉我,你自己是不是百分百正确,完全OK。”
“那么,到底是向左,还是向右,会有问题?”
白衣人微笑着,在他耳边说了个答案,过后又补充说:“其实向左向右的人,都为数不少,社会主流都要学会接纳———正如你必须容忍有些人会因为站得不正确而把尿洒在地上。”
第二天,他涨红着脸,走进白衣人的办公室。白衣人眨了眨眼,问他:“怎么样?是向左,还是向右?”
他没有回答,只是有点不情愿地说:“我可以向那个人道歉。”
白衣人微笑说:“一切不就OK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