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林
我是医生,我很寂寞
你听说过寂寞的医生吗?
医生从早忙到晚,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哪还有多余的时间寂寞?
但是,我是医生,求求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很寂寞!
我的寂寞,来自我多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
我在一间还算有点规模的医院工作,从当年的实习医师、住院医师,到如今的主治医师,多年来生活都被局限在这一栋大楼里。我住的地方,离医院很近,从医院正门出去,右转一直走到底,撞墙,再右转,数第三根电线杆,正对面那一座大厦的六楼就是。我在这一间房子里住了将近七年的时间,日子一直都依着习惯进行———
每天早上七点半,我会准时被一个声音唤醒:“起来了!起来了!起来吃早餐了!”那是我的闹钟,跳出来叫的是猫头鹰,发出的是喑哑嘲讽的声音,是高科技中最丑陋的产品。
我知道没有早餐,会赖床,于是误了时间。最后匆匆忙忙地赶到医院上班时,也都没时间买早餐。我现在的工作主要是看门诊,很少再管病房的事。而门诊里会有一个跟诊的护士美眉,这护士美眉,年纪最轻的是四十二岁,名字或叫来弟,或叫静香,总是会一边打电脑一边吃着她的早餐,吃时拿起已经咬了一半的三明治,问我:“小龙龙,你要不要吃一口?”或是拿起她的红茶,亲切地问说:“嘿!Dear,你要不要也来一口?”
我对莉莉与小郑的故事没有兴趣,我感觉不到和她共吃一份早餐中的丰富连绵的爱意,笑着摇摇头,宁可饿肚子,转身看我的病人,并对病人说:“吃早餐是何等重要的事情,你每天无论如何都要吃一份营养的早餐,这样,你的身体才会好!”护士没有理我,继续拿起报纸,细读莉莉与小郑的故事发展,增加追我的信心。
我的手机设定的铃声是古典名曲《少女的祈祷》,刚好是垃圾车的音乐,我一直不知道,这样的设定,在我的潜意识中,是直觉自己是垃圾,或自己是车。我的手机,在看病时很少响起,每次忽然听到手机的铃声,刹那间总以为是自己的,会赶紧伸手往口袋里抓,还没抓到时,我面前的病人已经拿起她的手机,说:“我现在在看医生,你能不能等一下再打?”
难得有时候,我的《少女的祈祷》真的轰轰烈烈地叫了起来,护士、病人都惊讶地往我这里看,我兴奋地将手机拿起来,大声地问说:“喂,什么事?”一副“我很忙,我没时间接电话”的伟人模样。对方听到我的声音,会叫一声:“哦!打错了!”然后将电话挂断!
这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人会急着要找我的样子。
我现在几乎不管病房的事,所以,病房里不会急着找我,除非护士要办联欢时会找我乐捐!而我下午在休息室里休息,也想不到任何我可以打的电话。我纳闷的是,为什么别人可以打的电话总是那么多?休息室里,护士来弟打了三通电话问老公中午吃什么,老公明明说吃了排骨饭,她仍不相信,继续打;另一个护士静香打电话盯孩子吃完饭后要去做作业,孩子说想睡午觉她不答应;书记打电话提醒男朋友等一下约会时别忘了把昨晚留在他家的内衣带出来,怕留下证据,因为事关重大,同样的事,她也打了三通电话交代。
我忽然想起我有一通电话可以打,那就是证券行的营业员。我兴奋地按了八个数字,问营业员说:“陈小姐,台积电今天收盘价是多少钱?”她淡淡地回答说:“九十七。”我听了好高兴,高兴的不是台积电的股价创新高,而是我终于在这一天打了一通电话,至少证明我的存在对别人来说有点意义,这着实挽回了我活下去的自信。
下午的门诊,工作一成不变,一如病人的问题一样,每当我问她:“小姐,你哪里不舒服”时,她总是喜欢反问我:“医生,你今年结婚了没有?”当然,我“今年”还没结婚!去年和前年就不知道了!
和病人之间,疾病和药品才是正题,日子是永不歇止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下班时,我从医院大门走出来,右转一直走到底,撞墙,再右转,数第三根电线杆,转身,认出了正对面这一座大厦,就是我住的地方。搭电梯上六楼,开门,回到家里,身体有点疲倦。人说开门七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视。开电视这行为,据说是现代人寂寞的表现,因为现代人无法排解心中的寂寞,回到家里,渴望听到声音,于是会开着电视,做自己的事情。
我打开电视,打开电灯,打开冰箱,打开冷气,凡家里可以开的东西,我都没有放弃。当然,我一定会打开电脑,收E-mail,看看是不是有人给我写信。
我的信箱,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信,偶尔我的Outlook会“叮当”地叫一声,表示有信进来了,原本要走进浴室的我,这时会兴奋地回过头来,看是谁写来的,结果,发现是一封广告信,说买美凤姐用过的那种意大利快锅,一组三个特价三万块,如今只需外加一千块,就可以加送一个小锅,总共三万一千元,买四个锅,这是多么天大的好消息啊!
我没买,但很高兴!
我家的电话,装上了来电显示,我洗完澡,在电话机上一下一下地往前按,没看到有未接的来电。当真不能理解,像我这种伟人,人不在家,为什么就不会有人找我?我真的这么不重要吗?
我家的电话,其实一个星期才响一次,那是多么美妙的电话铃声,清脆得像玩具一样,我兴奋地接起时,对方常问我:“请问林志雄在吗?”虽然菜市场上到处都是林志雄,但是在我家真的找不到林志雄啊!我于是想,这一个林志雄,会不会是之前使用我这一个电话号码的人,因为没缴费,电话被切断了,没有通知亲朋好友,所以,到我用这电话时,大家仍锲而不舍地打这电话来找他?
我只能回答说没有。对方不知听见没有,就要挂断。我真想抢着说:“别急嘛,我们聊聊!”皇天不负苦心人,有一次,我真的就和一个要找林志雄的人聊了起来,这一聊就是十分钟!聊完时,还互相道说:“拜拜,我们再联络!”多么美好的回忆!
家住六楼,不高不低,虽然有纱窗,但晚上睡觉前,仍需检查房里是否有漏网的蚊子。若发现蚊子,我会喷杀虫剂,喷时想起护士来弟说,她睡前若发现房里有蚊子,从不使用杀虫剂,因为她老公怕杀虫剂的味道。于是乎,她睡时,会将大腿从棉被中伸出来喂蚊子,让老公一觉睡到天明。多么伟大的妻子啊!新版的二十四孝中,她一人该独得三孝!
我身边没有愿意伸出来的大腿,我的大腿只要一伸出棉被,第二天毫无例外地就会变红豆冰,于是,这一觉总是睡得不安稳,一夜拍打声,不知死多少蚊子。
而睡觉时,因为没有人暖被,寒流来袭时,我一个人,需要盖三条被———两件棉被,再加一件毯子。我的睡姿不好,三条被常被我踢到剩一条,如此踢到凌晨,我会被冷醒;我是忧郁王子,冷醒时会触景伤情,想起了许多前尘往事,有时还会唱一些悲伤的歌曲。我唱什么歌呢?———新的棉花新的布,妈妈给我缝衣服,棉衣穿在我身上,妈妈脸上笑嘻嘻……
我是哪个时代的人啊!怎么还记得这么久远的儿歌!
而莉莉与小郑式的爱恋,果然蕴含了丰富连绵的母爱,我们的护士静香,见我这么怕冷,瞒着老公,帮我买来一件羊毛被。她买来的那一天,把我拉到门诊室的最角落,偷偷摸摸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小龙龙,我今天给你买了一个东西,这东西,是用新西兰最清纯没有受污染的羊毛做成的,干净,洁白,可以帮助发育,骨骼强壮,增加免疫力。”
她说时,我还以为她要送我德森蜜羊奶粉,那是大陆偷渡客来台湾时最想买的东西,我想不到结果看到的竟是一条羊毛被。她说,这羊毛被超级温暖,当她老公出差时,即使只有她一个人盖,也会热到出汗,原价四千元,特价两千六,而我只需还她三千元就可以了!
我兴奋地将被拿回家,第二天凌晨时,我还是被冷醒。即使后来,她又去帮我买了一件羽毛被,说是用最上等的鹅毛做成的,可以帮助发育,骨骼强壮,增加免疫力,但结果仍是一样。一个晚上盖三条被的习惯,一时之间无法更改,因为寒冷是心里面发出来的,要温暖我的人,需要先温暖我的心。
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医生,我也很忙,但是,我的心里充满了彻骨的冰寒,我的寂寞多到可以杀死一只猫,我的寂寞不能自已。
她,十四天就能白回来
我一直认为,医生有责任给病人提供最完善的医疗服务,医院相对的也有责任给医生提供最优质的美女。而当一个医生寂寞成这个样子时,可以肯定的是,他工作的医院,一定没有美女。
如果你看过日剧《白色之恋》,那么,你一定会喜欢上剧中医院里的俊男美女。而如果你也看过《急诊室的春天》,那么,你一定会对急诊室里的男女医生惊艳称羡,因为大家不但长得十分美丽,同时医术也很高明。
我为了体验《白色之恋》的感觉来到东京。我在东京深夜的PUB里遇到一个会说英文的美眉,美眉听到我说对于《白色之恋》的惊艳与幻想,微笑回答我说:“Movie is movie.”意即———戏归戏!现实还是要归到现实!回想起来,七年来,我在我们医院里,从第一楼工作到第十五楼,就是找不到美女。
美女真的如此难求吗?
说难不难,但是,一如横财一样,可遇不可求!能否遇到,看八字,看缘分,看命理!
我的八字其实不坏,我前世拜拜时,烧的都是很贵的香,同时敲破了很多木鱼,所以,七年前,当我刚毕业,开始当上医生时,我就在我们的内科里,遇到这样一个名符其实的美女,她的名字,就叫花蔷。
花蔷姓萧,和她的美丽一样,无庸置疑。她站在众多女医生当中,是鹤立鸡群!当然,我不是说医院里的其他女人是鸡,我只是说,花蔷是鹤!她有像鹤一样的高挑身材,每天只睡几个小时,皮肤纯白,晒过太阳之后,十四天就可以白回来。她的美丽,建构在她像雪一样纯白的皮肤,及像女鬼一样披在肩上的长发上。你看过电影《倩女幽魂》里的鬼吗?那只鬼,每个晚上都会穿着白衣服,坐在铜镜前,用双手不断梳着全披在右肩上的长发,梳着梳着,梳到最后,累了,就把头拿下来,放在桌子上,继续梳下去。
哦!哦!我不是说花蔷是鬼,我只是想说,她有一头无时都披在右肩上迷人,不,摄人心魂的长发。她的长发,因为过于厚重,让她的头,无时不刻会往右肩倾斜。她会斜着头看病,斜着头说话,斜着头帮病人打针,斜着头做胃镜。
我一直无法忘记,在我还在当住院医师时,最喜欢斜着头看她斜着头的样子,看时心如小鹿乱撞乱跳,被她头倾斜时的美丽与妩媚给吸引。我尤其喜欢看她在门诊里看病的样子,她会斜着头,边抚摸着躺在右肩上的长发,边问病人说:“你哪里不舒服?”她的声音,和她的样子一样娇媚,我如果是那病人,看到她的样子,听到她的声音,一定会高兴地回答她:“没了!我的病全好了,我这时没有病了!”
那时的花蔷,最擅长做胃镜,她的温柔,全都融入她做胃镜的技术里。她的技术,在柔和中不失高明,只要你的胃里有溃疡,一定逃不过她的手掌心,她只需用一根管子,轻轻地往你的胃里伸进去,在你还没来得及呕吐前,她就已经找到了发生溃疡的地点,咔嚓一声拍了照,迅速在两秒钟内将管子拉出,对着这时才开始想要呕吐的你,摸摸头,温柔地说:“弟弟,你的胃不好,要乖乖在我门诊里吃四个月的药哦———!”
我如果是那情窦初开的小男生,我的魂一定会被她勾去,回家以后,从此每天想着她那一声娇媚无比的“哦———”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之味。在不吃肉的三个月里,每天都会思念起她那如同朝日般明亮的面孔,及那像泉水般甜美的笑容;忘不了她拉胃管时的美妙姿势,忘不了她那像雪一般的纯白肌肤,忘不了那一个露而不浮,同时脂肪度适中的美满身材。于是,胃病虽然好了,但是,十条魂魄已被她勾去了九条,剩下一条,人只能奄奄一息。
花蔷的妩媚,在那时候,是我们内科部最旖旎的一道风景,我曾一度对她产生无可救药的迷恋与幻想。我思念她的时候,每天都很想上班,即使是假日,也会迫不及待地要回到病房来,因为,在病房里,我可以看见正在值班的她。只需要轻轻一眼,对我来说,就是永远。
这样的迷恋,放在心里,不说出来,很容易受内伤。于是,有一天,我偷偷地告诉那时仍算年轻的护士来弟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能告诉别人!”目的就是要让她说出去。我说:“我好喜欢花蔷医师哦!”我这一说,来弟震惊不能言语,她主动发誓说,她一定不会说出去,最多最多只会告诉她最要好的朋友。
于是乎,风声就这样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到花蔷的耳里。她从来没有想过我这么一个小弟弟会喜欢上她,吓了一大跳,然后,就像发生战乱时的女人怕被抓去劳军一样,她连夜找男朋友,心急火燎地结婚去了!
她嫁给一个外科医生,然后,惟恐夜长梦多,两人很快地离开医院去开业,她看内科,她先生看外科,天衣无缝的完美组合。我在给他们祝福时仍满腹疑惑,不知这一切的风起云涌,是否因为我最近拜拜时换用比较便宜的香的关系!
花蔷结婚时,我其实一点都不忧伤,因为,那时我才二十六岁,仍喜欢单身一个人,同时,我在一定程度上,抗拒找同行的医生当伴侣。
为什么会抗拒找同行的女医生当伴侣呢?原因有三:
第一,两个人都是医生,工作性质太相近,上班时谈疾病,下班后也谈疾病,生活中充满太多的医学名词,倍增生活压力。
第二,医生的工作不定时,需要值夜班,别时容易相见难,如果其中一个值夜班的时间是星期一三五,另一个值夜班的时间不幸的又被排在星期二四六,那么一个星期只有一天可以相聚,而相见容易做人难,相聚的这一天如果又遇不到排卵期,那么,做人这一件事就变得遥遥无期,只能等待下一次又下一次的天时地利。
第三,爱情重浪漫,但两人身上都是药水味,抱在一起时很杀风景,浪漫销声匿迹。更重要的是,彼此对人体都过于了解,读了七年的书,多年的行医经验,什么器官没看过?两人赤裸裸相对时,相互都少了一份新鲜和神秘感,君不知,新鲜与神秘,是爱情的两大动力,一旦没了这刺激,这爱情,很快就会飞去的。
我抱着这样的信念,在广播节目时这么说,在演讲时这么说,在咖啡店这么说,在朋友家这么说;我高中时说,大学时说,实习时说,当上住院医师后也说;我对网路美眉说,对出版社的编辑说,对餐厅的老板娘说,对邻居的朋友的邻居也这么说;惟独,我从不敢在我们医院里说,也没有对任何医生这么说,因为医院里处处都是女人,只要我一开口,就会变成众矢之的。
说来真的有趣,我们医院虽然没有美女,但到处都是女人———我们主任是女人,我们总医师是女人,我上头的很多教授、讲师,也都是女人。这些女人,几乎都嫁给了医生,他们嫁给医生后,坚决否认有我说的这些事情。我们内科部里,女人当道掌权,我的工作是否安定,取决于这些女人的心情,及她们的月经。为了我的饭碗,我非常忌讳去和她们为敌。于是,从我实习起就爱我到现在的护士静香常告诉我:“嘿,小龙龙,你的饭碗要顾好!”或许就是这道理!
为了保住饭碗,我工作时很认命,从不发表自己的高见,只是会私底下一再告诉自己,谈恋爱找对象,绝对不能找同行。因为年轻的内心深处,憧憬浪漫的爱情,期待神秘的刺激,不想在拥抱时磨眼镜,也不想从彼此身上散发的药味中,猜度她今天开最多的是什么药,有什么副作用,靠哪个器官代谢,对人体会不会有过敏反应。
所以,这几年,当我处于发情的颠峰期时,我一直谢绝和女医生来往。但可笑的是,命运总是捉弄人。我在发情颠峰的后期,谈了一次恋爱,对象虽然不是我望之却步的女医生,但是,却是背景和医生也相差不多的护士小姐。
我这时二十八岁了,内心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寂寞时期,这一种浅浅淡淡的寂寞,到最后竟变成一种对女人的渴望,晚来天欲雪,渴望有个人可以共饮一杯,然后轻柔地聊聊天,说说话。
而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我这时候是内科第三年的住院医师,还差一年,就要升总医师。我们内科病房里,有一个病人,从我手上转到复健科去,治疗了之后有结果,于是我被派去和复健科的医生、护士们,一起开个会,讨论我手上的这一个病例。
这是一个复健科全体医生、护士都需要参加的讨论会,为表示对他们会议的尊重,我这一天的穿着,刻意地正式与光鲜。我穿了一件米黄色的衬衫,配上褐色的西装裤,结上一条织花带有巧克力色斑点的纯丝领带,皮鞋擦得亮到反光。有关我的报告,我也做了充分的准备,我带了一大盘幻灯片,附上许多医学文献,像是一场盛大的演讲。我将我们内科的治疗过程及理论依据说得清楚分明。我站在台上,花了将近半小时的时间在演绎,讲完后,我深深一鞠躬,在场的人满意地鼓掌示意。
我再鞠躬后下台坐下来,因为体力透支,人有点累了!在接下来的其他的病例讨论中,我就无法听得很专心,因为讨论的都不是我的个案,我于是放纵我的耳朵,让它“有听没进去”。
这是一个不到二十个人参加的讨论会,大家依长形会议桌的摆设方式,坐成一个椭圆形。我想养我的眼睛,努力地找美女,于是用顺时针方向,从坐在我最左边的那一位开始,一路往我周边的每一个人看去。我的眼光从容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而当我的眼光来到了我的正对面时,骤然发现,和我正对坐的一个护士,也正同样用炯然有神的眼睛在看我。面对着我这不安分的眼睛,目光和我相接触时,她竟然也不回避……
真的,如此刚好!
我的目光和她接触时,她真的不回避!
好一个勇敢的女人!好,你看我,我也看你!这是我心里的第一个反应。我不假思索,强聚了所有力量,向她瞪上最强的一眼,眼睛立即和她对峙,我想要和她斗一斗,比比耐力,看谁能撑得最久!
结果,我胆子还是不够大,眼睛和她相斗的结果,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我就阵亡了!无法自制地将头低下,将眼光给收回。输了!
从余光中,我知道,她这时还在看我,并没有停止。
这一个敢看敢爱的女人,是复健科的护士,她的名字,就叫做爱美丽,有一头略嫌过短的头发,及一身略嫌过干的皮肤。和花蔷医师相比,她在交通规则上可能会赢。我原以为,我和她的这缘分,在讨论会开完后,在谁都没有和谁说再见的情况下,就要灰飞烟灭了,多年以后,任谁都不会想起彼此曾在这一间会议室里,有过这么一段劲爆的目光交战。
但事在人为。第二天中午,当我从我们十二楼的内科病房,要搭电梯到地下室的餐厅吃饭时,这一个爱美丽忽然现身了!我在电梯门口看到她,因为出乎意料,一时惊慌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而她这时收敛起灼人的目光,只是甜甜地笑着,手上拿着一个富士苹果,告诉我说:“小龙龙医师,真的这么刚好,在这里遇到你,而刚好我刚才买了一些苹果,刚好我不小心多买了一个,原本是要拿去给我们同事吃的,但刚好这时遇到你,而你刚好也还没吃午饭吧?这颗苹果,你就拿去吃吧!”
这么多“刚好”凑在一起,那是多么不容易的机缘啊!我这一个人不太会拒绝别人的盛情,在连声的“谢谢!谢谢!谢谢!”中,我将它收下来,心中是满满的感激。
从此,我的生活就和这一些如此“刚好”的事情纠缠在一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刚好”的事情几乎天天发生,有时是在我们内科病房的护理站,有时是在电梯间,有时是在空间密闭、只有一个门出入、不太可能和路过的人巧遇的病房里。她每次都“刚好”多买了那一个水果,“刚好”进来,而我就是这么“刚好”地遇到她。盛情难却,我收下她的苹果,吃着她的盛情,吃久生情。就在我吃了她第十颗苹果之后,她开始到我家来了!
我说过,我家就在医院附近,走路只要撞一次墙,右转数三根电线杆,转身一看那间就是,根本不需花到五分钟的时间。于是,在医院里工作的人,要找我,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她不知是从来弟还是静香口中得知我的住处及电话之后,从此,就开始了她登门拜访的岁月。
而她到我家来之前,会先打电话,说明她将到达的时间,及要到我家来的理由。她的理由,形形色色,不胜枚举。第一次,她说她有一些医学问题要问我,电话谈不方便,医院里说不方便,必须要到我家里来,“亲身”询问,那一次,我就让她来了,问的是“感冒要吃丝丝还是康得比较好”这样的问题,问完就走,我们之间倒是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而第二次,她说刚和室友吵架,心情很差,不想见到室友,问能不能来我这里躲一躲,想要“藏身”几个小时,我也让她来了,陪她聊了几个小时,请她喝一杯舒跑,要她舒服了之后就赶快跑。第三次打电话来时,天在下雨,她说她没带伞,回家太远了,我这里离医院比较近,想到我这里来躲雨,我也没有拒绝她,让她来到我家,看电视看到雨停。
到了第五次之后,她索性不再说原因了,只是礼貌性地用电话通知一声,说:“等一下我到你家去。”然后,人就来了!来的动机是愈来愈随性。
而到了第十次之后,她甚至连电话都不再打了,我的门铃响起时,我打开门,会猛然发现站在我家门口的她,令人触目惊心。
幸好我的床上没有女人!我总是叹了一口气!
我其实知道,她在追我,但是,我对她的感觉并不深,充其量,只是觉得她不令人讨厌而已,无法真的喜欢她。
我无法喜欢她的原因有二:
第一,她并不属于我喜欢的那一类型。我说过,我喜欢的女孩子,应该是像花蔷医师那样,身材有点高挑,头发长得有点像鬼,每天什么事情都不做,就是把长长的头发放到右肩上,用双手,每天梳,无时梳,梳腻了,就把头摘下来,放到桌子上,继续梳。而爱美丽,头发短到不像话,即使她把头发留长了,气质上也不属这类型。花蔷医师在我心中的地位,或许今生今世都没人能取代了也说不定。
第二,她是护士,行业和我太接近。护士对我而言,和一个医生,没有太大的差别,她一样懂得疾病,和她谈话涉及太多的医疗问题,她一样需要值夜班,相聚时间并不能随心所欲;她身上一样有浓郁的药水味,她对人体的了解也让我觉得不够神秘刺激。
我于是没有放弃对她的警戒心,和她互动中,我其实保留着一定程度的抗拒。但是,在“相逢自是有缘”的信念里,我也告诉自己,人与人之间的相遇,都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情,需要好好珍惜,这世界上,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给自己和给别人一个机会吧!或许明天,我会很喜欢她也说不定。
于是乎,像招待一个好朋友一样,她来我家时,若在晚餐时间里,我会留她吃饭,一如我常留我医院的其他同事一样,我会做几道可以见客人的菜。我们吃饭时,聊着白天里医院的事情,聊着疾病和药品,聊着各种人体结构,研究着我们这时吃的这猪肝,是否也有肝硬化。说真的,这些话题对我而言,无聊至极,和每一次我医院同事来时无异。
只是,这当中,我也发现了一件令我迷惑的事情,那就是她在吃我做的菜的时候,脸上总是荡漾着一种令她微醺的幸福神采。她的笑容到最后变得何等的甜蜜,甜蜜到让我在那一瞬间,心中产生恐惧,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为何一顿饭可以让她如此心怡?
而在医院里,每到下班时间,她常会到十二楼来找我,说要和我一起下班。反正都要回去,我应声说:“好!那就一起走吧!”我们走在医院里长长的走道上,肯定会遇到很多认识的人,每当遇到她们复健科的同事时,她会很主动地把我拉过去,介绍给她的同事说:“这是小龙龙医师,内科的哦!明年就是总医师了!我们以后可能常常需要找他会诊哦!”说时,会和我站得很靠近,甚至还会主动来勾住我的手,让我感觉很不自在。
我值班的时候,她会买消夜到我病房里来探班,我们坐在护理站后面的小厨房里,吃着稀饭和酱瓜。我告诉她,在医院工作需要值班很辛苦,我以后会出去开业。她听到我要开业,一时之间兴奋不已,大叫说:“好,以后,就开间诊所,你看病,我来打针,包药,我们配合天衣无缝,生意一定会很好,开业一定会成功!我们做到四十岁就退休,然后全家一起移民新西兰!”
全家?什么是全家?我忽然愣住了!我们之间,还没到这地步吧!我并没有说过要和她结婚,一起组织家庭;即使是凭感觉,我们现在,也根本还没有那一种感觉啊!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她正在编织一个医生太太的梦,但我并没有这样的准备!我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因为我们的脚步不一样、认知不一样,对于彼此关系的期待也不一样。我开始对她产生警戒心,要和她保持距离,但是,就在我付诸行动,开始要和她疏远时,她的医生太太的美梦,愈编愈烈。
我病房的工作忙得团团转时,她打电话到护理站来找我,告诉我:“我们病房的阿敏,和骨科的廖医师结婚后,两人就搬到天母去住,一间房子,在十五楼,阳台望出去有一片青山绿水,才三千四百万。最近,他们换掉了雪飞柔,改开宾士,一百八十万一辆!他们的车,每天都开到我们停车场来,夫妻两人都坐在车里,看到我时,还会跟我打个招呼,好一幅甜蜜的美景,我看了,就告诉阿敏说,这才对嘛,医生和护士组成的夫妻,还开什么雪飞柔,早就该像这样换成宾士了!”
我对车子是外行,只认定那是代步的东西,对她说的名牌车,其实没有什么兴趣。我这时满手都是血,刚才在替一个病人插中央静脉导管,我跟她说了一句:“我现在很忙,对不起!”就收线,继续做我的事情。
三天后的早上,当我在巡视病房时,她忽然又出现在我面前。我见她还穿着护士服,表明她这时还在上班,护士上班是不能乱跑的,因此有些惊讶,当着我面前的病人,问她:“找我有事?”她兴奋地拿起她手上的一个皮包,对我说:“你看!我以前护专的同学珍珍给我的!这是CIORGIO ARMANI,正牌原厂的,你记得她吗?我上次跟你提过的,嫁给心脏科医生的那一个,她老公最近要她把护士的工作辞掉,专心在家享清福就好,她没事,就去购物,两个月内就买了四十几个皮包,家里放不下了,于是今天早上拿这一个来送我,我好高兴,赶快拿来给你看!”
她的兴奋让我有无可压抑的错愕,病人和家属这时正在看着我,我们刚才正在谈严肃的肝癌临终死亡的问题,我只能对她说:“好了!你赶快回去上班了,这些事情,我们改天再说!”三言两语地敷衍,要她赶快离去。
我发现,她对于当一个医生的太太,一直都有憧憬。
我把她送到电梯门口,和她一起走进电梯,她穿着护士服,和这时正穿着医师服的我站在一起。电梯里有镜子,照出了我们两人的样子,她转头一看,很心醉地欣赏着,极尽想像,脸上顿时又露出了幸福甜蜜的表情。她说:“过一两年,你升主治医师之后,你的白袍就要变长的了,到时我会去帮你订做一件质感比较好的长袍。我们不要拿医院发的医师服,那种质感,不适合你的身份。你的地位,将会愈来愈高,你会愈来愈受人尊敬,你需要有一件好一点的医师服。”
听到她这样说,我开始觉得问题已经相当棘手了,因为很多事情,她没经过我的同意,就主动认定。我没有出言否认,她便当成是默认,一如她把我当成她的亲密男友一样,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表示过我不喜欢她,于是,她就认定我爱她。她单方面的想法和作法,让我在刹那之间感受到很大的压力,我想,我需要找机会,和她说清楚,不然,长时间下去,我们的关系会混淆,到时有理都说不清了!
就在有一天,当她又拿了苹果到我内科病房来时,见到我,当着很多人的面,亲切地叫了一声“啊,亲爱的!”时,整个护理站立即引起一阵骚动,所有的人都对着我笑。我三步并两步地走出来,把她拉到一旁,沉着脸对它说:“不要乱叫,不然,以后,你以后会后悔的!”这是我第一次对她凶,但是,她脸上幸福的表情,仍没有收敛!她笑着对我说:“人家特地拿了这个苹果要来给你,你却对人家凶,你好坏哦!”
我看着她手上拿着的苹果,这一次,终究吃不下去……
让梦永远不要醒
我一直不明白,爱美丽脸上那未曾收敛的幸福表情,是怎么来的。我很纳闷,我已经很清楚明白地展现了我的排斥与抗拒,她为什么还是可以感觉那么甜蜜呢?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会对于我的话“有听没进去”?
终于,我发现,爱美丽有选择性听话的习惯,也就是说,她对于周围的人对她说的话,只选择爱听的来听,其他所有她不爱听的话,在听到之后,会先在耳朵里过滤,根本进不到她的脑海里。
于是乎,我接下来刻意找机会和她作的沟通,全都变成白费。
在一个周末,当她又忽然跑到我家来时,我没再邀她一起吃饭,只是倒了一杯水给她,要她静下来和我谈一谈。我对她说:“你是一个很好的护士,也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看待,而我们的关系,以我切身的一个感觉,我知道,我们不太可能成为恋爱道路上的情侣,因为,我们之间有太多冲突的地方,有太多不相容的性格和生活方式。我很担心,你会因为等我,而错失了很多机会,所以,我想要告诉你,如果有人要追你,请你不必因为我而有所顾忌!”
我不知道是因为我说得不够清楚,或是因为她的选择性听话习惯自动将后半段的话过滤,她在听这话时,喝着我倒的水,脸上仍甘之如饴!
我猜想,她仍没有听进去!
所以,后来,我又和她说了一次。那一次,她抢着在五点之前,到我们内科病房来,要和我一起下班。我们搭电梯到一楼,她刻意引我一起走在医院的中央走道上,那里迎面而来的,几乎都是她的同事。那些同事,很多之前她都已经跟我介绍过了,所以,见到我们时,大家都会心地和我们笑一笑,而她的手,也会主动地勾到我的手臂。我不想给她难堪,没有立即甩开。
正当我在思考着,要如何来面对下一次她再出现同样的举动时,那个刚和骨科医生结婚、搬到天母去住的阿敏,忽然迎上前来问我们:“看样子,你们也应该快要结婚了吧?”正当我的那一句“八字都还没一撇”就要脱口而出时,爱美丽抢在我前面回答说:“差不多了!”
她的回答,让我震惊,我在阿敏走了之后,甩开她的手,和她保持一尺的距离,心情有点沉重,边走,边告诉她:“爱美丽,我其实只是把你当成好朋友而已,我有我的前程,我对未来也有我的计划,我有我以后结婚的对象,我也有我想要组织的家庭,这一点,我一定要告诉你的。我想,我们的关系,只限于好朋友,即使到以后,我结婚了,有家庭了,我一样可以把你当成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想请你不要对我有期待,因为,我并不适合你!”
走道这时已走到尽头,尽头这里有一面挂在墙上的镜子,我从镜子里看到她,令我非常无力的是,她的脸上,仍不改以往的微醺和甜蜜。
我这一天说的话已经够清楚了,我已经告知她会去结婚,会去组织家庭,因为这时只当她是好朋友,所以,我们永远都可以做朋友,不会受到我的婚姻的影响!我没再转弯抹角,该说的我都说了出去,一个正常的人,听话的能力再怎么降低,也都会明白我的心意才对。
这一晚,我一直从她的表情中猜度,我这一次说的话,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啊?
我的同事在这时候请婚假,我这一个月变得很忙,一个月内就要值十二个夜班,我的生活几乎全在医院里,有点累。
晚上十一点半,当我处理完两个心脏病发作的病人之后,我回到我的值班室,倒在床上,半闭着眼睛。而爱美丽的电话,准时在十二点时打来,我为了要和她保持距离,只谈了三分钟,就对她说:“哦!对不起,我这时要出去插个鼻胃管,不能和你多说了!”说完匆匆挂上电话。
我并没有出去插鼻胃管,我只是熄了灯,思考她的事情。
护士来弟昨天告诉我,爱美丽的前两任男友,都是医生,一个是荣总的外科住院医师,爱美丽狂恋他两年,分手不明原因;而另一个则是在复兴南路那里的一个开业医师,据说,爱美丽和他,也曾经相当亲密,至于两人在一起多久,一直没有这方面的消息。我没有问过爱美丽这些事情,因为每个人都有一页写满自己忠诚与背叛的情史,我自认我和她这时的关系,没让我有资格去询问这问题。
我只是有一种感觉———爱美丽很喜欢医生,她执著于找一个医生来当自己的终生伴侣,于是,她对于当一个医生的太太,有着过多的憧憬和期待。这种期待,已经超越了她能掌控的范围,她于是失控,情况变得有点危险!
护士这时打电话进来,告诉我心脏病发作那病人现在情况好多了!我松了一口气,将第二盏灯关上之后,躺在床上,打算睡觉。
睡前想的是:嫁给医生真的这么好吗?为什么爱美丽会处心积虑地想要嫁给医生呢?是因为医生可以赚很多钱,可以提供一个富裕优质的生活?或是为了在意象中医与护之间本来就是最完美的搭配,一如《白色之恋》里的罗曼谛克意境一般,再也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事?
其实,不是每一个护士都想嫁给医生的,有些护士,基于我之前说过的理由,基本上,都不想嫁给医生。但是,也有很多护士,尤其是那一些正处于青春期、情窦初开的护士美眉,她们当护士的最大的心愿,就是以后要嫁给医生,当个先生娘,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和爱美丽真的不算熟,所以,我一直猜不透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不明白她为什么对医生这职业有这么大的野心,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她并不喜欢钱,说得更明确一点是,她好像并不喜欢我的钱,因为每一次,只要我一提到要帮她出钱的事情,她总是会生气地对我说:“你这样是在污辱我!”
“你这样是在污辱我!”这一句话,常常出现在我和她的互动中。
我们一起消费花钱的次数不多,但因吃了她太多颗苹果,一天,当她又带着苹果到我们病房来时,我收下苹果,却告诉她说:“我们彼此都有一份工作和收入,东西是我吃的,钱还是要由我出才对。”说完拿了两千元出来,要交给她,她见状,脸上出现生气的表情,怒不可遏地对我说:“你这样是在污辱我!”
是的,就像我们护理站里一篮又一篮病人赠送的水果一样,那是人家的心意,客气到要付钱,病人也会生气!我不再坚持,但要她以后不要再送了,因为我们病房的水果,已经多到吃不完了!
然后,我家的电话坏了,没电话线,不能上网,我的内科专科的学分作业一时面对交不出来的窘境。她忽然打电话来,说我可以到她那里去上网做作业,她的电脑装有网路,电话线一整天都可以使用。
那是我第一次到她住的地方,是一个位在五楼的公寓里,有两个同样是她们复健科的护士,和她分租其他两个房间。那是一个星期天,我在她家的客厅里,用了她一天的电脑,上网做了一天的作业。作业在傍晚时做完了,算一算,将近九个小时的时间,这网路费用,这电话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心底很过意不去,我对她说:“爱美丽,你这一个月的电话费应该由我来付才对,月底把账单交给我吧!让我去付就可以了!”她听了愣住,用她手上的书打到我的身上来,再次愤怒地说:“你这样是在污辱我!”
转眼之间,晚餐时间又到了,我心想,不然,我就请她吃个东西好了,正好她桌上有一个外送披萨的传单,我照着传单上的电话打了过去,叫了一个口味很怪的夏威夷披萨;披萨买大送大,还有免费的可乐。那么多的东西,真的吃不完,我付了钱,把她的两个室友阿芳和若轩叫出来一起吃,吃完后,她的室友拍拍屁股去上班了。她送她们出去之后,转个身,拿了两百五十元给我。我不收,我说:“我今天用了你的电话和网路,这披萨是我请你的。”她脸上没有意外地又出现了惊人的怒色,仍然说:“你这样是在污辱我!”
后来的一个周末,我一个人在医院地下室的书店里看书。她那时正在工作,忽然打我的手机,问我人在哪里。我回答说是在书店。她托我买一本杂志,标价两百元。我有贵宾卡,买书打九折,我付了一百八十元。两天后,她来我内科病房找我拿书。我心里想,反正只是一百八十元而已,那就送她好了!于是乎,当她把钱交给我时,我脱口而出说:“不用了!小事情而已!”不出所料,她听了仍是激动地说:“你这样是在污辱我!”
连一起搭公车,我帮她出十五元,她都要说:“你这样是在污辱我!”
让周围很多乘客都盯着我们看!
很明显地,她的为人极为清高,不愿让钱污辱了自己。
我一直认为,她和我在一起,真的不是为了钱,她想要当医生的太太,可能只是为了一种荣誉而已,这样的人,值得相信!
所以,当忽然有一天,她来到我的病房,有些腼腆地告诉我说:“我想要向你借六万块”时,我没问她为什么,亳不考虑地就到医院一楼的提款机去领了六十张一千元,交给站在医院大门口的她,给她救急。
她握住那一笔钱时,脸上展现出何等幸福的表情,直到这一刻,才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忽然缺钱的原因。她说:“我父亲上个月生病,消耗掉我很多积蓄;那个阿芳和若轩,前几天手头紧,也向我要了五千元;而更惨的是,房东忽然说房屋押金要追加一个月;还有一个同事,忽然结婚,因为太熟了,包了很多礼金……”
这些原因,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帮了一个我可以信任的人,人生以助人为快乐,这一天,我很快乐!
而她说:“等下个月,下个月当我的薪水进来时,我一定还你。”
我说:“没有关系!不急!”
世事难料,我们其实没有等到一个月,就分手了!分手的原因,等一下告诉你,重点是,分手的时候,她没提到那笔钱的事情。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半年过去了!那笔钱仿佛不曾发生过一般,消失在空气中。然而,“你这样是在污辱我!”这一句话,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耳际……
分手的那夜未曾阖眼
我和爱美丽的分手,源自于她的过分自信!她的选择性的听话习惯,让她不自觉地只选自己喜欢听的话去听,所以,她一直以为,我很喜欢她,愈来愈喜欢她,不能失去她,若没有她,就活不下去。
她会有如此强烈的认定,和我那一天到她家去用电脑很有关系。
那是一个她也不用上班的星期天,我在她家使用她的电脑的时候,她搬了另一张椅子来,坐在我身边,陪了我整整一天。我告诉她说:“请不要陪我,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吧!”她回答说:“我没事,我是闲人,没有事要忙。”
我只好让她继续坐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着我面前的考题。
我们从来没有相处过这么长的时间,为了避免无聊,我边做考题,边说一些不是很好笑的笑话,八个多小时下来,她笑了又笑,在我的大腿上拍了又拍。我从电脑荧光幕反光回来的她的影像中,看到了她脸上蕴藏着的丰富连绵的情意,幸福的感觉,再一次地呈现得如此的鲜活和具体,仿佛觉得,我们彼此的生活已经紧紧地黏在一起,我再也离不开她!
就在后来,我家的电话线又不争气,我又再去她家用了一次电脑之后,她几乎就可以确定———我的生活离不开她了,我喜欢像这样和她长时间地相处在一起,我若失去她,就会失去依靠,空虚不已。
于是,她怀揣着想要当一个先生娘的莽撞心情,势不可挡地冲向我的世界来。当一个医生的太太,仿佛就是她的爱情的全部意涵,像电影里很多精明的女人一样,为了幸福,她开始处心积虑,要逐步地将我控制在她的手掌心。
就在我们交往快两个月的时候,她已心急火燎地认定了时机的成熟,按照计划,把我约到她们复健科的大楼去,想要逼我和她谈及婚嫁的事情。
那是一个炎炎的夏日夜晚,无法忘却的刻骨铭心。
我在医院,因为病人住院病历未完成,各种抽血数据未收集齐全,于是,我加班到十一点。晚上十一点,正好是她这一天小夜班的下班时间,她打电话到我们内科护理站来,叫我到她们复健科那里去吃消夜。我见时间这么晚了,告诉她说我不吃了,她说她有事要对我说。我心中疑惑,反问她:“是什么事?”她听了只是回答说:“反正就是有事,你来了就对,我没事不会随便找你!”虽然她每一次找我都是没事,但听她的口气,这一次好像真的有事!
我脱下医师服,向护士交代了手上一个肝炎病人的后续处理方式之后,搭电梯,来到我们医院地下室,走过一条长长的地下人行道,再爬上地面,大约十五分钟后,来到她们的复健科病房。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她们的复健科病房,尽管她已经来我们内科无数次。我人来到时,她仍不忘把我介绍给两个正来接她的班的护士同事,说:“这是小龙龙医师,内科的哦!明年就是总医师了!我们以后可能常常需要找他会诊哦!”说时,和我站得很靠近,同时主动来勾住我的手。
我在她的同事走开之后不太舒服地将我的手抽回。而她,把我带到她们的会议室里去。会议桌上有一个三明治,和一包统一鲜豆浆,但我想,那不是目的。我忐忑地坐了下来,不知她要跟我说些什么。她倒是气定神闲,帮我拆了豆浆的封口,主动为我插上吸管,问我:“我们认识多久了?”
我回答说:“两个月。”会记得两个月,是因为上一次我来她们复健科开会的日期,是元月一日,这样的日子很好记,距离也很容易算。但那只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日子,若要认真算起来,熟络时间其实还不到一个月。
她点点头,说:“没错,我们认识两个月了。两个月,对一个女人来说,相当漫长,女人的青春容易老,六十天的等待,过于冗长,我想,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要你在这时候作个选择。我给你两条路走,你听好,第一条,就是和我结婚,我们可以先订婚,然后年底前结婚,共组家庭,我会对你好,你也会对我好,我们以后会有孩子,会开诊所,婚姻和事业,可以一起开创,我们的婚姻将会很美满,生活会很幸福;而第二条,没有其他选择,就是分手。这两条路,你只能选一条,当中没有任何的妥协,请你作决定,同时也请你体谅我对时间的紧迫要求,因为,我不能等。”她说时,斩钉截铁,意志是非常坚定的。
她这话来得强势同时突然,把我吓了一跳,所以,我听了先是一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但很快地,我在我的脑海中作出了整理,半分钟之内,我就给她答案了!我说:“好吧!如果真要我选择,我选择第二条路,一如我之前跟你说的,我们不太可能成为终生的伴侣,如果你连朋友都不愿意做,那么,我只能选择和你分开!”
我用“分开”这一个字来代替“分手”,是因为我认定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还没亲密到可以说“分手”的地步!
我说时抬起头来,无怨无悔地看着她,只见她在刹那之间,目瞪口呆,一脸无可遏阻的惊骇错愕。我的答案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她一时嗫嚅着,有好几秒的时间,不能言语。
我立即明白,她在强逼我作选择的那一刻,其实是信心满满的。她一直以为,我很爱她,没有她会活不下去,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只要她逼我,我一定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求她不要这样,但在她仍然坚持的情况下,我因为爱她,最后一定会选择和她结婚,从此共结连理,踏上婚姻之路。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听到她的要求后,给她的答案,竟然是分手!
完全的出乎意料,我在瞬间,看到她脸上展露出极度的震惊与慌张,她的呼吸开始急促,仓狂中试着要在她原订的立场上作出挽回。她深吸一口气,说:“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如果选择分手,那么,我将不会再见你,也不会再和你通电话,不会再对你好,不会再给你带苹果,不会再去你家,也不会再陪你打电脑,所有现在给你的一切,都不会再出现。我一离开你,将永远离开你,你将永远失去我,事情将不会再挽回,你必须要考虑清楚!你必须要再考虑清楚!”
她说到第二个“你必须要考虑清楚”时,声音其实已经开始颤抖了。
我没有改变我的想法,仍然回答说:“我考虑清楚了,如果你只给我这两条路走,那么,我只能选择第二条,一如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但是,没办法成为一对生死与共的夫妻。我其实曾试着努力,但结果,我发现,我还是没办法爱你,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而是感觉不对。所以分开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新的开始。”
她的震惊在一定程度上,转成了不能接受的愤怒,我看到她的眼睛被怒火点燃,瞬时以最庞大的声势引爆。她咬着牙根站在我面前,脸上的肌肉近乎扭曲,手脚因激动而颤抖,仇恨在刹那间毫无掩饰地展现出来———她完全地不能接受我的选择,也就是说,她强势地要我从她给我的两个选择中作出选择,但却只允许我选她喜欢的那一个!不准我选择她不喜欢的那一个!
天下没有这等的道理啊!
我们两个人对峙着,有半小时之久。为打破僵局,我说:“时间不早了,明天我们都还要上班,我送你回去!”她仍站在那里,极尽所能地用她最仇恨的眼光看着我,一句话都不肯说,只是呼吸,同时瞪眼。她的眼睛,瞪到快要突出来了,我被她看得非常不自在,心中预感到,一次灾难就要来临!
如是僵持了五分钟,说真的,我心中有些害怕了,同时,我也真的累了,心想这样下去,以她刚烈的性格来看,即使到天亮,她都不会再出声。我于是说:“如果你不想回去的话,那么,我先走了,我明天再和你联络!”
就在我转身要离去的那一刻,她在我身后发出了冷冷的声音,说:“你如果有本事走出去,等一下,我就给自己打KCl,我死给你看!”
一语传来,我立即呆住,像一盆冰冷的水,忽然由头上淋下,背脊瞬间发麻。KCl不是普通的东西,它是一种药,使用时只能放在点滴里慢慢地滴,不能加在针筒里快速注射,若快速注射,会引起心脏麻痹,人会在瞬间死亡。我以前有一个学长自杀,就是使用KCl,然后悄悄地死在医院内一间干净的厕所里。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她正转身打开身边的一个药箱,拿起一罐金黄色的药水,那药水,正是KCl!她握住KCl,说:“我等一下,只需要将它往我血管里注射进去,你明天就再也看不到我了!我的技术很好,我这一针下去,不会有失误,我们之间如果要结束,那么,就像这样结束得最彻底,最干净!”
我在震惊中想要问的是———我们之间,还没到这地步吧!我们连手都还没有牵,这样的感情,需要用死来相逼吗?
她在用死来威胁,用死来勒索爱情!
排山倒海的愤怒,在我胸口涌现,我不能接受别人用死来向我威胁,但我也不能对她置之不理。我可以保证,只要我对她置之不理,就此一走了之,我相信,那一管KCl她一定会往自己身上打进去,而只要她去做了,以她纯粹只是想吓吓人的动机及一个医护人员对于药物的专业知识,我相信她在药物剂量上是可以控制到刚好可以救回来的程步,但就怕擦枪走火,然后,玉石俱焚!
我站在会议室里,一步都不能走出去……
无法收回的心情
结果,第二天,天亮时,我们还是分手了!
分手的地点,就在这一间小会议室里。经过了一个晚上的对峙,精神和体力都耗尽,人累了!于是,分手时,我的心情倒是出奇地平静。而她,掉着眼泪,冲过来抱住我。我没有将她推开,双手轻轻地搭着她的背,任她在我的肩上哭泣。
她说:“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你给我的感觉一直都非常温暖,你当医生,让我有非常强烈的安全与安定感,一个将近二十岁的女人要的,其实就是安定,所以,我一直觉得,你是最适合我的一个对象。我从来没有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这地步,我每天都在想你,连做梦也都在想你,如果,你可以把刚才我说过的话都忘记,如果,你继续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努力,给你你期待的感觉,我可以做到……”
我轻轻拍着她,说:“别说这些傻话了,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的,我们都有自己的人生,以及自己未来的路要走。长痛不如短痛,趁这时候,我们早一点下决心,日子就可以重新开始,这样对我们来说,反而更好。”
我没有分手的经验,我以前交的女朋友,都是在疏远中分掉的,从来没有像这样,需要把话说得那么清楚,所以,大部分的时间,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因此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像这样,不再说话,任她躺在我的胸怀里,一时哽咽,一时哭泣。
我们在会议室里的声音,惊动了她那两位正在病房里值大夜班的同事,她们接二连三地开门进来探头,有些好奇,有些关心。
然后,天亮了,当外面的走道上开始传来人们走路的脚步声之后,我轻轻地将她推开,告诉她说:“你该回去休息了!而我也要上班了!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要见面,还是有机会的!你等一下回去洗个澡,睡个觉,一觉起来,你会发现,新生活又开始了!只是,我昨晚没得睡,今天工作应该会很累!我想我该先去喝杯咖啡才对!”
她点点头,擦干脸上的泪痕。而她的室友阿芳,见她一夜没有回家,在这时候赶到,开门进来,看到我们如此狼狈,有些错愕。我请阿芳带她回家休息,同时检查她的提包,看里面是否偷藏着KCl及针筒,然后,目送她们离去。
我忘不了她离去时的那一个背影,格外的疲惫和沉重,我心中这时出现满满的亏欠。暂时不会再相见了!这一点,是我的一个预感。至于这会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不知道。
然后,我用电话,追踪她两个星期,见她没真的去自杀,这才安下心。
我们生命中这一个青春迷幻的时期,就这样提前冰冷地结束了!
但是,她以死相逼的那一份恐惧,一直都在我心中留下阴影。我在接下来的一整年中,其实是活在没顶的恐惧中,那一份恐惧,持续侵袭着我,不管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梦里。我曾不只一次地梦到我们分手时的那一个场景,就在复健科的会议室内,她将那一管金黄色的KCl往自己血管里打去,人登时猝死在我面前,七孔流血,我怎么救都救不活,怎么喊都没有人回应。
那是我无法摆脱的一个梦魇啊!我一直无法解释,这梦魇为何会一直困扰着我,更不能解释,我在接下来的日子中,为何会被这没顶的恐惧给制约,甚至出国旅行时,也都带着这一份恐惧同行。
生活需要耐性,而爱情却是最急躁的一种感情,我知道,她其实没有恶意,是我放不开的性格,让我心中的阴影,挥之不去。
说也奇怪,虽然同在一家医院里,大家上班下班每天都需要进进出出,但是,自从分手后,都不曾再见到她了。我不太敢解释成这是缘分已尽,因为,有好几次,我远远地见到有一个像她的人出现在前方时,我都会刻意地回避。我们没有见到面,料想她远远地见到一个像我的人的时候,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情。
于是,我们终没再见面,不管走到医院的哪个角落,不管在餐厅,在走道,在地下人行道,在大厅,在任何我们以前曾经共同走过的地方,在当事人刻意回避之下,任谁都没有再见到谁。我们初相识时那些如此“刚好”的事情,从此不再发生,我们同在一间医院里工作,却活在两个没有交集的地界里。
直到一年后,她忽然约我,在后花园,将一堆钞票,掷在我身上,洒在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