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短篇小说)

2004-04-29 00:44王定国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8期
关键词:车站母亲

王定国

桌上摊着一张翻折多次的泛黄纸页,一串名字用原子笔歪歪斜斜记在上面。这些要我光看名字也对不出哪张脸孔的人,把我们家通铺外的前厅挤满了,不同的声音不断从拚命张开的嘴里发出,然后又慢慢变成一个共同的声音。为了平息众人的指责,写在互助会会首下面的我的母亲周琴这时站了起来,她用灰色布套盖上缝纫机,额头下的脸色和那布套同样灰惨。但留在我脑海的,才不管眼前这些人斥骂的嘴脸,仍然只是我的母亲刚刚忽快忽慢空踩着缝车仿如破轮辗过的声响,那声音哗哗裂裂像是出了轨,她正在进行着一段伤心的旅程。

只要再两个多月,考上大学我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当然,我爱我的母亲,她靠自己的双手撑起一个家。但现在她恐怕不行了,她转身面向众人时,为了显现她的强毅,刻意露出的一抹无畏的惨笑其实相当骇人,“我会负责的。”她说。

“就是要知晓你靠啥负责,今日才作伙来找你。”一个说。

“你的会脚三会标完走路和我们是不相干,大家都是拚命拚血汗跟你的会,现此时你莫紧想办法交待,这个所在你敢说还有脸依持下去?”第二个说。

这些老调早就听腻,只有一个较老的妇人藏在别人背后爆出一句新的:“莫非你阿琴还想学别人连夜逃走?”

母亲歪举着脸朝那语声怒斥。她的脚后跟重重往后跺下,缝车在布套中发出闷响。“我阿琴虽然歹命底,总是比男人较有骨气,你若要长岁寿,拜托讲话要有天良,黑白吠是有报应的。”

妇人露脸了,她挂着皮包站起来,手指像收惊婆一样在半空比画着。不同的骂声又一次轮番上演了。母亲的鼻梁渗出微粒的汗珠,她的脸孔十分瘦削,只有在激动时才有一种怒焰似的光使她稍稍壮大了。大约也只有这种发怒才有的气色,使得我们镇上凡是认识的人都说她已经蜕变得无比坚强。十年前她没这么瘦,发际别着一朵玉兰花,她一手拎着点心盒,一手挽着我的小手,在下午的时分我们慢慢走在古街小巷,最后去到父亲上工的木器厂。她讲话声音原本很轻,仿佛生怕在空中扬起灰尘。彼时还没沦为赌徒的父亲在工伙的嘲弄中腼腆地吃着盒盖里的面线,母亲便像轻轻的铃声那般和我一起在旁笑着,直到看着他把点心全部吃完。

她的嗓音变粗应该是来自哭泣。我从小学三年级起,清晨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从空荡荡的房间开始寻找母亲,有时她蹲在屋后的灶旁,有时就在前厅的木门下红着眼眶。要是父亲在半夜提早回来,那么上学前我必然会偷偷问母亲同样的一句话:“有赢莫?”

很少例外,她带着浓黯的鼻音说:“输潦潦。”

全身输光的父亲,他八着一双脚掌对着房门口背书包的我,鼾声从他朝天的脸部沉沉发出,一次又一次淹没木器厂上工的时辰。他在外面欠下的债务,在为了躲警察而摔断一条腿之后便落在母亲身上。母亲开起裁缝店,再利用门面起了银会,逐月逐年还他的债款。当她逐渐像个样子撑起我们家时,我的父亲躲在阴影中过活,他出门只挑人少的地处走逛,回来时也只从屋后的小门进来。我们从他拄在腋下的拐杖和完好的单腿在泥地上所发出的轻重音了解了他一日的作息。我们家似乎只剩两个人,母亲和我说话时,若有第三个走近,一切便戛然终止回复骇人的寂静。曾有一次被母亲赶到屋后的这个人,从那天起他的身影不再出现于前厅的裁缝店里,母亲说那是一种尊严,她不愿在还债的日子里让邻居和客人瞧见那根拐杖而重又提起他以前留下的笑柄。

但是现在有人主动提起了。一个带眼镜的阿伯讲道:“讲实在,你应该赶紧去找人,进财倒人会仔就算匿起来,照讲他老爸敢免负责?听说在台中开布庄,赚得油水水,你莫赶紧去讨,讲半天同样无路用。”

“我孤孤一个女人,哪有美国时间?你莫看我一堆衫裤还未给人车补,若是走得开,我透夜早就冲到他祖公祖嬷家了,还站在这里给人看衰!”母亲说。

“我问一句较歹势的话啦,你头家食饱闲闲在做啥?叫他去讨啊!”

“本来就是。”暴牙喊道。旁边一个附和着:“赶紧喔,若是我,较远我都拚去。”一堆人混合在共同的结论声中。母亲只是垂着脸,当她没有回击反而显得沉默无奈的时候,我知道她找不到理由拒绝。

刚刚吵完的妇人催促着:“叫他出来嘛!”母亲低低看着坐在桌角下的我,那眼睛已经许多年不再蒙过泪水了,眼神中的示意一看就能清楚明白。我缩进厅后,走到最里面日头永远照不到的墙角,那里只堆着杂物和一张长长的木条椅。没有出门他就躺在那上面,若是晚上没有起来,便是一觉睡到天亮,直到右侧贴近小门的灶口响起母亲的锅铲声。

我对着长长的黑影说:“叫你出去。”

“做啥?”黑影回答。

“叫你去讨会仔钱。”

他没有接腔。话音中断的黑暗中,他像战争画面里孤立无援的单兵,好久好久才等到一个似敌似友的奇异话声。我感到非常难过。我站在他独自窝藏的暗影边缘,但他一定看得见我的背后或者头发之上有着些许从前厅带来的光丝。这些光丝和母亲以及我自己完全属于同一国。他欠下的债务过大,半夜尽管他大声哭嚎吵醒了整条巷弄,但全世界大概只有母亲她充耳不闻。我感到难过却有更强烈的厌恶,最早的记忆是母亲牵着半夜不敢独处的我,我们徘徊在妈祖庙附近面海的巷舍中,冬季的风掺着海腥灌进鼻孔,也有扑面的海沙时时刺入冰冷的脖颈。我们在漆黑的巷子寻觅有灯光渗出的门槛和窗缝,惟有那样我们才能幸运地找到四处流动聚赌的父亲。

但最深刻的创口应该是那年除夕的前夜,家家户户忙着采买年货,只有我们家连米都没有。时钟敲过十二响之后,母亲从庙口的天公炉接引了一炷香,沿途那小小的香焰在风中烁如红豆,但一转进暗巷里却照不亮陌生的角落。母亲说神明正在替她引路,她挥旗一般举着香,沿路对天叫唤父亲的名字。没有人愿意开门,有灯的屋舍反而因着母亲的呐喊而早早掩灭了。

黑暗中出现了动静。他没有开口,而是猝然翻跃而起,一只脚在椅下摸索拖鞋,然后是他抓到的拐杖在撑立时发出的沉笃的声息。我早一步溜出前厅。当他随后慢慢走出时,凹陷的眼睛在通亮的厅口低眯着,原来扰嚷的气氛猝然凝肃下来。

虽然瞬间不再有人吭声,但每个人齐整地朝他瞄看,仿佛站在非常遥远的角落看着一个刚从地底冒出的人形。片刻后暴牙打破了沉默,他谈到位在台中成功路的那家金布庄,并且临时画起了地图。坐在旁边的阿伯看了看说:“真详细,应该好找。”

地图终于传到他手里。旁人补充叮咛着这件事的紧要,但他似乎没有专心在听,他试探地望着母亲的表情,好似一切只等她的号令。但母亲不语,她甚至茫茫然只是望着上空的天花板,活像个没有眼神的盲人。他只好对着地图讲话了:“你是不是要叫我去?”

母亲终于发出了重音,她只不过是从鼻腔内沉沉地嗯出气息,但这如同讯号弹一般的鼻息似乎已经惊醒了他全身的毛孔,只见他把左腿往前一跃,由于杖脚着力过重以致他细条的身体差点倾倒。他的面庞涨红起来了,两眼突然开始发光扫射,面对着几千万群众似的,他宣战了:“这会钱交托给我办,大家可以放心,包在我身上,明日透早我就出发。”

要钱的人逐渐散去后的夜晚,母亲推开板门进来,两坪不到的空间里,她只能背靠着木箱叠起的板壁坐在地上。

这间由我亲手堆砌、上漆、打造的K书室,摆满了大学联考用的各类书册,能不能赶快离开这个家,希望全部寄托在这里。“赶紧去睡,透早要起来。”

日光灯投照雪白的四壁,两手抱着弓膝的母亲像一团黑影占据了部分的光。她刚洗过的头发散乱披盖在削长的脸颊上。“刚好是礼拜日,明早你和他作伙去台中。”

“我?”

“他行动困难,作伙去当然较好。”

“我?”我叫了起来。

“是你怎样?总是同一家,总是你老爸。”

为什么是我?!我重重地把书收拢成叠。但再怎么不情不愿,她说的事情从来就是不打折扣的。想起明天要单独和他相处,我的心往下沉了。很多日子来已经习惯在吃饭时他自己过来吃,睡觉时各分两头睡,我一直为母亲维持着良好的敌意,为什么现在……

“我坦白讲,你就知晓了:万一他讨到钱又拿去赌,咱不是一切都完了?”一个寒噤打了上来。这时隔墙突然出声了,“阿琴,阿琴。”他的声音。

因着刚刚母亲的警告,一种厌恶感又浮上心头,我不耐地应道:“阿母没来这里。”

“阿琴,阿琴。”

“我讲她没———”

“你在房间内,阿琴,我了解。我要讲的是我真欢喜。你会同意我去讨钱,我欢喜都来不及。我要跟你讲的是一句多谢,你有在听,我想你会了解我的意思,我真多谢有这个机会。”

他像是放了一挂鞭炮,爆完后那拄杖声才慢慢把他带走了。然而母亲已经悄悄把前额搁上了膝头,很久很久我看不见她的脸,她原本只是噤声倾听着,但这时她的肩膀却开始起伏着,最后竟连她头上依然潮濡的发丝也纷纷颤抖了起来。

原本很近很近的客运车站,走起来竟相当遥远。偶尔走快了几步,他便落得很远。要是控制着与他平行,好多次我便在放慢或加快的步调中进退两难。后来我刻意落在后面佯装一种逛游的闲散时,他停住拐杖回头叫唤我。在这漫长的步程中,他突然忸怩地笑着说:“我真怀念以前你阿母煮的点心。”

经过加油站不久,他指着斜对面一家香铺,“我讲的就是这间亭仔脚,头家有熟识的,也肯借我,我想要出来奋发,卖你阿母煮的点心。”

终于来到客运车站时,买了票,他收束了最后一句尾声:“你有赞成莫?”

我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更没有兴趣把去台中的目的和什么阿母点心联想在一起。他看我毫无一声回应,一路车程中我以为他凭靠车窗陷入了沉思,没想到他却睡着了。

我们走出了台中车站,转搭计程车绕没多久就转进了成功路。他吩咐司机注意金布庄的招牌,刚一说司机便叫了起来,“这间布庄在办丧事咧!”

正在办丧事的金布庄?只见门前马路已经搭起白色帐棚,式场前面空地上正在焚烧着大堆纸钱,身披白麻孝服的男男女女有的拜,有的哭,阶梯般的灵堂布满了黄菊花与白菊花,而金布庄的招牌上缕缕飞过流散又窜起的灰烟。

他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同时转身挡在我面前。“你去对面亭仔脚,愈远愈好。”我不从,甚至往斜里又上了一步。他竟索性撑起单腿,举起杖头堵着我说:“囝仔人闪开啦,办丧事不是好所在。”

当我退到理发店的门柱旁时,我看见他把脸搁在杖头上呆住了,阳光下他印在柏油路上的身影仿佛插着的一把长剑。他在路中央怪异地伫立着的姿态终于引起棚内丧家的注意,走上来的一顶白麻头罩露出了妇人的脸。说了几句询问的话后,他跟在后面一跺一跺地慢慢跺进式场中。

我跳出骑楼,掩着身倚近帐棚尾端,终于望见灵位上系着黑缎的遗照,那个满头苍发的死者应该就是进财的老爸了。他死了。我们镇上没有人知道进财的老爸死了。至少我的母亲还在等待,她一边踩着缝车,一边转脸盘算着挂钟内的进度。我想她已算准了我们现在刚好抵达了金布庄。如果她够厉害,她应该还知道他正在里面交涉、谈判、撂狠话甚至要不到钱就赖着不走。

但不幸的母亲绝对算不到这一幕———在丧家的侍候下,他在灵位前上了香,回头逢人要了一个白色纸封,掏翻了全身上下口袋,把找到的零星纸钞凑齐装进了袋口。这还好,接下来的,母亲是听不见的———当他纳了奠仪并且继续逢人问着什么时,对方不断擦拭着三言两语之后就渗出的眼泪,他竟也陪着掩起脸悠悠低泣着了。

有人拿来椅子请他坐,他轻轻摆手继续站着。他望望花海中的灵位,也抬头瞧瞧悬空的白⒘。和尚诵经的声音此刻响了起来,丧家个个聚拢在灵堂中央,形成了一支肃穆哀伤的队形。他朝外退了出来,在诵经和尚飘扬的袈裟后面。阳光此刻又照亮了他的背脊,投在地上仿如中箭的影子随着他的拄杖而移动。他朝着街头张望,一面又似乎惨黯地垂下脸看着自己的脚尖。

为了不让他发觉,我又溜回理发店旁,没想到这时他似乎再也压抑不住,开始当街嚎啕大哭。仿佛为了要把身上所有的东西全部哭干,他仰脸向天空,闭起眼对着烈日,张开的嘴形未曾合起,只从喉咙不断发出惨厉的叫声。站在最里面的丧家纷纷转头,梵音听起来像是受到惊扰后流散的鸟叫,一直到他的哭嚎慢慢竭尽后,前面的家祭才又恢复原来的伤凄。

除了客运车票,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用完了,我们只能徒步走回车站。他流了很多汗,好不容易终于望见台中车站的尖顶时,在转角街廊下他说了第一句话:“进财是歹子,连老爸死也没有回来拜。”

歹子没有哭,你却哭得比谁都惨,我心里说。他自顾自接着叹道:“真正一步错,就一路输。”

车站到处交错着发车的哨声和引擎声。我跳上车,他却突然没有跟上来,反而在客运车的踏板下退开了。“我就送你到这里。”说完他垂下脸,嘴唇咬住,匆匆撑起腋下的拐杖,转身朝着车站斜侧的小巷走去。

如果自己搭车回去,可以确定我们家从此真的少了一个人。选择跳车的话,在这陌生城市我们仅有的两张车票现在突然少了一张。准备出发的车子正在后退。什么时候应该前进?什么时候应该后退?不再有多余的时间让我想像,眼前剩下的只是模糊的一片。模糊的前进与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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