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世纪的公刘

2004-04-29 00:44冯亦同
西湖 2004年9期
关键词:刘先生诗作南京

冯亦同

我的六万万人民,

正踏着二十世纪的脊梁前进,

在这豪迈的队伍中间,

我的歌,是活的传单。

——公刘《因为我是战士》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爱诗、学诗的年轻人当中,恐怕没有不知道“公刘”这个取自古老的《诗经》又响亮于新生的共和国诗坛的诗人之名的。记得1990年前后,年过花甲的公刘先生从合肥来南京参加诗歌活动,曾由我作陪去南京大学演讲,在南大中文系主任许志英教授招待他的午宴上,大家谈起诗人五十年代极有影响的诗集《在北方》时,许教授即席背诵那本诗集中的名篇《五月一日的夜晚》《夜半车过黄河》《致中南海》等,引起许多旁听者的共鸣……用“脍炙人口”和“深入人心”来形容当年公刘笔下那些蕴藉深厚又鲜明独特的诗句所具有的感召力,我想是一点也不过分的。前不久在文艺报上读到邵燕祥先生一篇怀念公刘的文字,将那段时期的新诗坛称之为“公刘时代”,也足见公刘在当时业已成名的同辈诗人心目中的地位。一个诗人能受到如此深广的欢迎与推重,对当今的中国文学界来说,似乎已难以想象了。

我也是当年无数熟悉和热爱公刘诗歌的年轻读者中的一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在南师中文系读书的我,深为当时已“消失”于中国文坛的公刘的作品所吸引。当我在图书馆的书架上搜寻到别处已见不到的《在北方》之后,爱不释手的我除了跟同学中的诗歌爱好者一起分享阅读好诗的愉快,还跟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女生一字一句地将那已经“绝版”的美妙诗集抄了下来。我们将“手抄本”保存了许多年(同样经历了人世的磨难,如“文革”中的抄家等等),直到1988年初夏举办“首届金陵诗歌节”,同仰慕已久的公刘先生初次见面,我才有机会将它出示给作者本人。公刘先生当即在这本纸页已发黄的抄满了他诗作的横格笔记本上题词留念,写下了“患难知音,铭感五内”八个大字。后来我还听说,像这样的“公刘诗歌手抄本”在那个诗歌和诗人都遭难的年代中还有不少,这也恐怕是挥舞大棒的“诗歌之敌”们想不到的吧。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有过一段被活埋的“诗歌”扒开土层稍微喘一口气的短暂时日,久违了的公刘诗作又零星出现在一些文学期刊上。从短诗《探矿日记》《太原的云》到长诗《空气》,我至今还记得当时阅读它们的兴奋心情,几乎有一种类似“地下工作者”看到了“组织同志”的反应——那是单纯又富于同情心的年轻人对现实生活中“不合理”的“违拗”、在期待中看到了一点“希望”时的激动与喜悦。然而好景不长,很快就到了“史无前例”、连我自己发表的一点稚嫩习作也遭到无情打杀的“空前浩劫”,一晃十年,恶梦醒来,“年轻”的读者已不再年轻,我们的诗人也终于迎来了他平反复出、继续为他的“六万万人民”(此时已猛涨到十多亿)而放声歌唱的“第二个春天”了。我是从1979年初的《诗刊》上读到他怀念周总理的诗《沉思》开始同尚未谋面的“故人”重逢的,那些诗篇中充满激情和睿智、代表了“艾青之后”的“公刘式的独白”,让熟悉他的读者欣喜地发现当年那位“在这豪迈的队伍中间”散发“活的传单”的诗人真的“归来”了。他那不同凡响的声音、振聋发聩的声音,不仅在诗歌创作上,还表现在理论批评和其他方面,每读他笔下的文字,无论是诗、是诗评,还是杂文、散文,哪怕是座谈会上的发言或是一篇采访记录,都会给人一种披肝沥胆、真诚坦白、犀利与痛快的感受,感受到他赋予语言艺术的来自心灵与人格的力量、正义与美好的力量,让了解和喜爱他的读者忍不住要发出“笃公刘”这句同他的名字相联系、同样来自《诗经·国风·公刘篇》的称道与赞许。

自八十年代后期以来,当我和南京诗歌界的同仁们有条件组织一些较有规模的活动时,我们首先想到邀请已在邻省安徽落户的公刘先生来宁参加,便有了上文提到的见面和后来的几度重逢,也有了同他个人及女公子刘粹虽然不多却弥足珍贵的交往。令我难忘的是,他在1988年首届金陵诗歌节、1990年“金陵诗会”上所给予南京诗歌界的热情关怀和大力支持。老诗人在观看了诗歌节期间举办的“邓海南诗歌作品朗诵会”后,立即写了数千字的评论文章,给予青年诗人邓海南的诗作以高度评价,尤其对他反思“文革”的长诗《人祸》热情肯定,赞扬了青年诗人的勇气和历史责任感,也清醒地指出这样的作品恐怕还难以“见容于当世”。公刘先生是“文革”以后对于青年诗歌扶掖最早、期望甚殷的前辈诗人,从最早推介顾城的名文《新的课题》到这篇评说邓海南的文字,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其远见卓识、陈言务实和古道热肠,绝非那些墙头草和风向标似的“诗家”和“评家”所可比拟,在此起彼伏的文坛纷争中,他也因此遭到某些“跟风”惟恐“落后”者的非议甚至攻讦,好在先生早已是一棵深受天下爱诗人景仰的大树,从晚生如我的眼中看来,这些“是非”对他来说都无关宏旨了。

还有一次,公刘先生父女过宁,我们有过短暂的聚会。记得他曾到南京江东门参观“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回合肥后很快寄来诗作《今日雨花石》,将“300000具花冈岩冤魂”比拟为“永远合不上眼睛”的“今日雨花石”,强烈地抒发了这位公民诗人充满民族忧患意识的“历史情结”。不久,我受南京出版社之命与俞律先生合编《诗人眼中的南京》,收录了公刘先生的这首诗,也算是我和他交往的一点纪念了。

九十年代中后期,我与公刘先生联系已很少,心里却时时挂念着他。

终于,在新世纪的一个冬日早晨,从南京文友范泓处获悉先生辞世的噩耗,业已退休的我立即与在江苏省作协工作的诗友、也是公刘先生的故交与学生的明德兄联系,向鹤归的诗魂表示我们这群紫金山下的“守望者”的敬意。

他的诗,曾经是、也仍然是“活的传单”,飘撒和飞扬在泱泱诗国的上空和所有珍爱诗歌的人心里。“公刘”不会离去!他随一个古老的民族永生在《诗经》的传说里,也同“手抄本”上的新诗一起跨越和见证漫长又艰辛的世纪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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