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源
胸外科的“奇迹”。
美国临床肿瘤学会(ASCO)第40届年会今年近日落幕。据会议透露的消息表明,“最受瞩目的依然是化疗新药”。与会的2.5万名各国肿瘤学者无一例外地把注意力投放在化疗的突破上。但是,中国的一位年轻的医生微笑着告诉记者:“被称之为最缺乏手术根治信心的胸部恶性肿瘤,我手术的病人很大一部分术后可以不做放、化疗了。”
年轻人名李简,现任北京大学第一医院胸外科主任。
李简的话几乎让人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呵,是真的”。这是他重复最多的一句话。他的微笑证明了他独到的尝试:1993年他做的第一例病人现在还活着。那是锦州人,左肺长癌,为小细胞型,当时做的是全肺切除手术,术后恢复得好人一个。出师顺利。接下去十几年,经他的手,很多类似病人都没有遭遇过放、化疗之苦。如此一刀下去便万事大吉,倒让不少病人亲属乘机把个“癌”字隐瞒到底。以至许多年过去,病人竟浑然不知自己曾经罹患恶疾。“确实改变了一部分人的命运”,他说,假如让这些人挨上放、化疗,花钱、受罪不说,若因此丧命,该有多冤。
虽经百余年的发展,但食管切除手术(治疗食管癌)后的近期“瘘”和稍后期的吻合口狭窄一直是未能解决的难题。一般业内的说法“瘘两个,走一个”。起初,人们发明了新物——吻合器。虽然吻合器的价格一直不菲(四五千元),却少有人吝惜这笔花费。至于它的保险系数,因为没有更好的替代品,也就无人深究。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弊端日渐显露。“瘘”依然不能根绝。2003年美国《外科年鉴》刊登的匹兹堡医学中心胸外科医生的文章中,“瘘”的纪录并不乐观:222例食管手术的病人中,依然有26例发生“瘘”。11.7%的比率,一个相当难看的数字。因此,迄今世界各国,在“瘘”的面前依然是相当头疼。
然而,天底下让吻合器推销商不解的人恐怕只有一个——李简。他发明的新手术方式已治疗了三百余例病人,完全解决了瘘和狭窄。
手术一直是制服肺癌的最佳方法。但目前大多数肺癌患者一经发现便被定为“晚期”。能接受手术治疗者不足三成。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出现了纵隔淋巴结转移而被排除在外的。双侧淋巴转移更被定为手术禁忌!未接受手术治疗的患者绝大多数会在1年半内辞世。但李简硬是用其精确的手术从死神手中抢回了一个又一个生命。2001年1月,一位“特晚期”的双侧纵隔有淋巴转移的75周岁肺癌病人辗转多家医院后来到北大医院。李简医生于大年二十四仅经一个10厘米的切口为老人去除了癌症所在的肺叶及双侧淋巴结。年二十九,老人术后便康复出院,与家人团圆欢度春节。至今已经3年半,连放化疗的滋味都没尝过,恢复得好人一般。
肺部恶性肿瘤并心肺功能不好者,按专业说法:也为手术禁忌。多少人拿着坐以待毙的宣判,真的是绝望残生。然而,有幸遇着李简的人竟是快活得重新走上生路。姓周的老公安,不知碰过多少钉子。确实可以理解:癌细胞已经转移到纵隔淋巴结,心肺功能均不好,仅是肺气肿和肥胖,都够得上手术的大忌。当初惟一一家勉强应诺的医院,不谈开刀,先讲条件,“你把体重减掉20斤”,“把哮喘治好了再说”……
很多人正是万般无奈之下,经人点拨找到李简——93岁高龄的老妇人;即将出国比赛的音乐家;国家的政要;著名的教授;以及那些被认定只要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的特晚期病人等等。“相信吧”;“如果他不行,在中国再找不到更高明的了”……推荐者中不仅有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还有肿瘤专科医院的专家们。据说,那位不误国际赛事的音乐家,是在食管癌手术后一个月,如期赴赛并获得金奖。之后,也便恋爱成家,生儿育女,一切如常。
标准的胸部手术切口足有一尺多长,巨大的创伤足以让病人不寒而栗。而手术后切口周围的疼痛以及感觉异常更是缠绕病人的持久困苦。然而,这一现象一直以来被学术界认为“必然的”,“只能这样”。因此,被称为可能减轻疼痛的胸腔镜手术很快兴起。但经十余年的发展观察,此项技术的适应症不足总体病症的20%,更重要的是,在疼痛面前依然是无所适从。就在最新的《欧洲心胸外科杂志》上,英国医生发表的文章指出,胸腔镜手术的术后疼痛为100%,一年后的疼痛率仍有50%。这位学者不否认,胸腔镜手术带来的好处几乎被疼痛抵消了。而目前最好的应对办法只有去看疼痛门诊。胸腔镜属于微创手术,疼痛尚且如此,传统的开胸手术创伤巨大,其疼痛指数自是理应更有过之。
面对如此世界难题,同样是那副真实的微笑:“呵,我攻克了这个难题。”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了李简的病人,确实难以置信。一位手术后7天的老年男性患者,刚刚经历了食管癌切除手术,但见他行走于病房中,或端坐于板凳上,说话时中气十足——“一点不疼,切口周围没有不舒服的感觉”。病人的胸部及锁骨之上只有9厘米和3厘米的切口。颈部裸露的刀口针脚平展,不过一个别针大小。说句玩笑话,要是妇女,带项链一点不伤大雅。另一位一个月前接受了气管、食管清扫手术的病人,已经恢复得不见病容,正在自酌小酒,谈及慢性疼痛,竟是从未感受。其身上的切口瘢痕上下加起来,总长度不足20厘米。
这种属于李简特有的切口,堪称一绝,目前暂被业内人士称为“微切口”。据说,他1992年主刀至今,潜心钻研微切口开胸手术已近2000例。从微小的切口进入,将必须切除的东西干净利索地装在袋子里拎出来,不见兴师动众,如同悄悄地进行了一次胸腔内封闭式的大扫除。精湛的简直有些不可思议!难怪即使是专业人士也是难解其中滋味。他的微笑带着特有的征服感。因为,他使只能应对20%疾病的微创手术扩大到90%,并且在肿瘤的清扫以及(支)气管、食管的吻合技术上创造了比大开胸手术还好的结果。在他的眼里,被视为凶险的开胸手术如同像切阑尾一样,“一点没有恐惧”。
在他主管的北大医院胸外科病区,把门的老职工一直在为自己的主任挡驾,即便老人如此这般的忙活,依然挡不住人心所向。“属李简最忙,最累”;王护士长说到自己的主任,“这完全是天意,老天爷生下他,好像就是专门让他来干这行的”。
李简,有着通透的青春气息,也有着逼人的自信。假如把常规的食管癌手术与他的手术做一下比较,结论是显而易见的——常规手术前需要备血800毫升,他的手术前无需备血;常规术后疼痛持续100%,他的手术大部分没有疼痛感;常规手术切口20公分以上,他只要12公分左右;常规手术吻合口“瘘”10%,而他的手术吻合口“瘘”是零。
神奇,太多的神奇。于是,凡俗,变得黯然无光。
叛逆,科学家族中的稀有元素。
肿瘤手术的关键词——清扫。比如,日本的贲门癌手术,5年以上存活期70%,中国则为50%,差异就在清扫。是否清扫到地方?是否清扫得彻底?确实,做了一辈子食管癌手术的医生,未曾见过腹腔干的大有人在。理由很简单,腹主动脉的第一大支干,非常粗大,避之惟恐不及,哪敢靠近?
传统的开胸手术中,切除一般采用“钝性”分离方法,并紧靠肿瘤。那是用手去撕扯,或者用小棉纱团去推剥。站在专业人士的角度:分离癌组织不用手是不可能的。但是,李简的结论却是相反:切瘤子的最高境界是“手不触摸”。
与“钝性”相对应的是“锐性”分离方法。那是真刀真枪进行切割清理。李简钦佩那些功力精湛的老专家。遗憾的是,能够有如此功力的大夫却是相当有限。再进一步推理:手上功夫再精,抵不上癌细胞的无孔不入。淋巴管内、动脉支干的要害之地均是刀功力所不能及的。显然,既然公认有手术禁区,便是承认存在残留恶疾的缝隙,那么不能彻底清除的余孽必是后患无穷。显然,两种传统的分离方法都带着各自难以克服的缺憾。
李简不然。他可以将切除的范围扩大到远离癌肿的正常组织间,并且在落刀的同时,所留的创面便迅速凝固。那是一种高热状态下的组织变性。创面很快会自我修复。
“呵,我是用电刀”,李简的微笑更多了超越的神采。电刀,在同行的眼里,不过是用来切外皮的工具。其实,它的出现至少有三四十年的历史了。但是,对于这项技术的延伸意义,却被严重地低估。直到1992年,李简用电刀做了第一例手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应该是对付肿瘤最有前景的方法”。自此,电刀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在他的眼里,那杆圆珠笔大小的东西,就像传说中马良手上的神笔,竟可以在精密的人体内任意游离,顺藤摸瓜。哪怕你癌细胞深藏在命脉之地。这种微妙的、仅一两个毫米大小的刀尖,可以精确地触到最要害的点位。一切在他的掌控之下。他总是将血管与周围组织精巧地分离开来,然后,脂肪、淋巴、神经等有牵连的东西一概被清除掉,并使深在的血管一一骨骼化,一场手术下来,也仅仅是淡淡地洇湿几块纱布。真可谓解剖层次清楚,去留经纬分明。
于是,他的微笑越发坚定下来。他的诸多晚期肿瘤病人的生命在奇迹般的延续。但是,在同业中他是孤零零的。至今几乎没有人愿意听一听,他的如此精彩的结果是怎样产生的!即使是亲眼看过他手术的业内人士,也只是把他的手术定位在“小切口”上。“只能说有特色”,除此而外,“不能普及”,“没有推广价值”。
历来,超越常俗的东西,就像是放在高温环境里的一粒冰渣,极其脆弱。然而,只要这粒貌似冰渣的东西是真正的钻石,它的生命终将持久永恒。曾经,面对绝对权威的中世纪神学,哥白尼、伽利略也便瞬间化为乌有。惟有他们不灭的思想穿越时空,与宇宙共存。好在我们有幸生存于如此人性化的21世纪。
实际上,神奇的结果并非只是切除方式的改变,可以说从术前准备、麻醉方法、检测手段、术中术后的处理等一切环节都发生了改变。近年来,通常是麻醉师对病人实施麻醉后,术者便开始手术,少有关心术野以外者。他恐怕是惟一向麻醉师提要求的人,他把严格控制心率和血压视为不可松动的标准;按照常俗的理解,手术时间是判断手术好坏的重要指标。他却特例独行,不以时间长短论英雄,大胆提出失血量、重建质量比时间更重要的观点;当人们依赖进口吻合器的应用来减少吻合口瘘的时候,他却探索出了周围血管彻底清扫、保证血运畅通的成型管状胃替代食管的新术式……
李简总是从极易被忽略的细节中,找到一条通往光明的出口。此时,他的微笑中有着傲视江湖的霸气:切口小就是微创吗?不能解决彻底清扫的微创有什么意义?不治病反而加重病情这样的微创何以推广?病人走了微创的价值又在哪里?只是他的声音非常的微弱,几乎没有人去在意,一位40出头的年轻医生究竟要干什么。
1992年,在维也纳大学医学院进修使李简受益匪浅。之后,他潜心钻研桎梏胸腔手术发展的缺陷和弊端。在李简之前,专业人士几乎众口一词:世界外科技术不会再有什么发展了。仿佛这个古老的学科也就到此为止。不料竟也有热衷于叫千年古树再度开花的。
尽管目前在国内,同业人士并不情愿接纳相当明显的差距事实。但是金子,绝不会因为有人闭上了眼睛,它就不再发光。只是时间让李简变得越来越坦然。他的精力保持着惊人的集中。因为,既然迷宫的大门已经向他格外眷顾地打开,他懂得分分秒秒对于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李简要开始新外科运动,他要让病人说话,让事实改变人们的观念。
给思维重新定位
“得晚期肿瘤就一定不能手术治愈吗?”,李简的微笑流露出淡淡的蔑视。他认为,晚期只是相对的,就像跳高的极限针对的只是某一种方法而言:你能说2米就是跳高的极限么?跨越式不行还有俯卧式,背越式不行还有借助外力的撑杆跳呢。“为什么就不能有一点突破性思维呢?”
对胸部恶性肿瘤患者使用化疗,迄今是世界推崇的值得信赖的治疗手段。更有甚者,甚至在手术前就开始介入化疗。从临床病例的追踪观察,李简的相当一部分病人未曾遭遇过放化疗之苦。问及李简,何以排斥甚至拒绝被称之为“时髦”的放化疗等手段?他的回答平易得惊人——“尊重患者自己的抉择”。
他在“尊重”之前,会把自己的理解先传导给患者。比如:“手术治疗癌症的历史早于化疗,而且有很大一部分患者在接受手术治疗后能够长期生存”;“你已经接受了比以往更彻底的手术治疗”;“化疗不能明显延长胸部恶性肿瘤的生存期。从文献资料看,两者的生存曲线是平行的,之间的差距不足三个月”;“至今化疗并没有公认的方案和疗程”;“化疗有明显的副作用,因此而丧生的人并非少见”;“目前任何发病原因不明的疾病,药物治疗的效果都不理想”……由此,他的绝大多数患者接纳了耳目全新的理论。事实是,这些人有效地保存了生命的实力。
至于彻底清扫淋巴结对肺癌有无治疗意义,一直是业内无休止地争议的问题。李简对此苦笑地摇头:为什么独在“癌”的问题上,咬着“成功”的字眼喋喋不休?70年代,美国曾把宇宙飞船和癌症根治并列为两项最值得冲击的科研项目。之后,在航天领域,无论是哪一次的上天,都以巨大的喜悦而涵盖掉无数次的失败。随即作为极其珍贵的成功范例,人类公认了征服宇宙的纪录。但是,在生命科学领域,尽管中外有关手术根治的纪录频频被刷新,但是,因为有失败的存在,于是人们用失败的案例轻率地掩饰了等同于“上天”的事实。于是,癌症根治的结论在世界范围一直找不到“成功”的记载。由此,李简认为,手术根治是否成功按照航天的惯例应该是不争的事实,如若说存在争论,那应该是“容易不容易成功”,“怎样才能成功″的问题。答案只有一个——科学的思维方法。接着,他一语破的——在生命医学上,最大的误区莫过于“只能是这样”。
事实上,对于外界定义的“小切口”,李简很不以为然。切口小就称得上微创吗?治不了病的“小”又有什么意义?他一直在探索:怎样实现彻底的清扫;怎样使手术没有并发症;怎样让病人术后不疼;怎么使食管重建的病人不瘘……李简的醉翁之意根本不在“小”。小,只是基于解决一切胸部手术并发症和后遗症内容之后的形式。并非刻意,却很不情愿地让人只抓住了树木,忽略了森林。
如果已然认定“疼痛只能是这样”,任何的解决方案便成了多余。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胸部与腹部有什么不同”,为什么疼痛必然属于胸部?否定前人的结论是思维触电的第一步。如果连否定都没有,思维是不会走出僵化的牢笼的。当然,也就不会在日后让他摸到疼痛的症结——损伤了神经所致。实际上,他为什么用小切口,这个“小”里面本身就蕴涵着保护神经不受损伤的内容。是思维方法决定形态。
同理,为什么他做食管吻合时采用的方法会有与众不同的新意,不单单因为这样好看,术后通过影像,可以丝毫不见大动干戈的痕迹。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找到“瘘”的根本原因——吻合口供血不足引发。保持足够的血供是他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
最终,属于他的源头理论诞生。
李简简历1963年出生于河南省新乡市,1986年毕业于河南医科大学,曾在维也纳大学医院心胸外科学习临床肺移植的相关知识,1999年获日本自洽医科大学医学博士学位,现任北京大学第一医院胸外科主任医师、教授。近年来相继从事了气管移植、肺移植及肺癌最佳治疗方案的研究,建立了一套独特的胸内疾病切除术。李简成功的秘诀是:时刻关注病人的主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