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达
文字的魅力是撼人的。无论中国文化还是西方文化,当我们通过文字这种抽象符号,把身边的人、事、物形象地印刻在脑海,并产生烦恼困惑抑或欢喜振奋时,文明与我们同在。新闻作品是驾驭文字和社会最真实的载体。中国新闻奖和普利策奖代表着中美两国新闻界最高奖项,囊括最优秀的新闻作品。其中的特稿尤其象征了两国最负责任的写作和最优美的文字。
美国的新闻学者发表的比较有代表性的见解之一是:特稿(feature)包含有新闻的基本要素,但侧重于运用丰富多彩的写作手段,教育、娱乐受众,或向受众说明、解释某些事件和现象。另一种见解是:特稿是一种散文体的新闻记事,它充斥着各种引用、描述和娱乐、教育方面的信息。
在美国,特稿主要发表于报刊类媒体,具有两种基本类型:消息特稿(newsfeature)和非限时性特稿(timelessfeature)。消息特稿通常跟随着突发新闻事件,被安排在与突发新闻一样显著的位置(报纸版面),但有交稿期限的压力,即使不安排在当天重大新闻的后面,也会在第二天发表。所以又被称为“伴随特稿”(sidebar)和“翌日特稿”(second-dayfea-ture)。非限时性特稿阐述的事实或现象,自身时效性差,其写作过程更像冻在冰箱里的保鲜品,可以储存很久而保持新鲜不变质。
从综合特稿的涵义、特征以及我国新闻报道体裁的分类,可以发现,我国的通讯和美国的特稿最为接近。
本文通过对24篇普利策特稿奖作品和23篇中国新闻奖一等奖通讯作品的比较分析,得出的结果是:
第一,限时性报道在特稿写作中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占据主流。
新闻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特稿虽然属于新闻体裁,但其新闻事实在深度上和广度上往往需要更长时间的观察、追踪和提炼。调查结果表明:大约有41.67%的中国新闻奖通讯属于限时性报道。普利策特稿占44%,虽然在百分比上比中国新闻奖略高一些,但非限时性报道已经占据了获奖作品的多数。
第二,第三人称仍然是大多数新闻工作者青睐的人称用法,但普利策特稿在人称运用上更为灵活。
记者不是全知全能的。在传递新闻事件发生、发展的过程中,在刻画新闻人物的心理或态度表现时,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采用第三人称写作还可以增强表述的客观性,以客观的角度,凭借事实本身的逻辑,将新闻事件表现出来。
然而调查结果显示:大约16%的普利策特稿运用第一人称写作,中国新闻奖通讯一等奖只有0.8%。
第三,作者角色不同,其在新闻事件中发挥的作用也不同。
考察结果表明:中国新闻奖的获奖者无一例外地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普利策获奖者的角色则丰富多样。
作者在新闻作品中扮演的角色可以是旁观者、调查者、参与者,也可能是亲历者。
获得1981年普利策特稿奖的《玩伴之死》,作者特雷萨·卡彭特就是以调查者的身份完成这篇棘手的报道的。当全世界的媒体都在为《花花公子》的内页女郎“玩伴”斯特拉腾的死亡癫狂时,卡彭特就开始采访每一位愿意和她打交道的关键人物,她拿着尸检报告,追踪复杂的线索,最终破解了“玩伴”死亡的真正原因。
1983年南·罗伯逊的《中毒性休克》似乎更让人惊讶。作品完全采用第一人称。这样写作主观性是不是太强了?新闻的真实性、客观性能把握好吗?在《中毒性休克》中,南·罗伯逊选择了第一人称,而事实证明她也正是为了维护新闻的真实性、客观性才使用了第一人称。南·罗伯逊把自己从中毒性休克中死里逃生的经历做了悲切的描述和详尽的介绍。
第四,中国的通讯概括凝练地传递新闻事实;而美国的特稿像小说。
获普利策奖的作品,有相当一部分长达万余字,甚至几万字。如1998年托马斯·弗兰士的《天使与魔鬼》,竟有5万余字。而2002年普利策奖特稿《父亲的痛楚、法官的责任和永远无法触及的公正》中的描写像小说:“吃过午饭,法官海德关掉收音机,他不想听那该死的新闻。与往常一样,海德6岁儿子的涂鸦和支离破碎的玩具洒满一地。在法院办公大楼里,海德沿着走廊疾步穿梭,透过玻璃窗他看到法庭执行官在她的办公室里向他招手。他看到她的表情不十分友好。海德提起精神,走向执行官的办公室。难道他已经逼死了维曼特?海德相信这是很可能的,就像他确认自己在20年前使他唯一的父亲自杀。”作品运用描述性的语言刻画人物的内心活动,同时也融入了部分合理的想像。诸如这样的特稿读起来耐人寻味,但也似乎更像一部小说。中国的通讯最长的作品也只接近5000字。
第五,描写在中国新闻获奖通讯写作中没有广泛运用。
无论文学作品还是新闻作品,表达方式无外乎四种:叙述、描写、议论和抒情。新闻作品常用的表达方式是叙述。普利策奖和中国新闻奖的作品也不例外。
普利策特稿除了运用叙述的写作手法外,还大量运用描写;中国新闻奖通讯则相当一部分运用了议论和抒情,描写的比例仅占8%。
叙述是一种重要的写作手法,它用于反映客观内容的概貌及其发展变化的进程,能给人以总体印象,比较富于概括性。没有叙述,就看不到客观内容的总体和发展,但是叙述难以创造形象。
特稿的表现手法应该是灵活多样的,特稿区别于消息的最大特点也应该是它的形象性。如何把握好特稿写作的形象性,描写当之无愧。例如荣获1994年普利策特稿奖的伊莎贝尔·威克尔森,她在《密西西比河在收复失地》中就做了这样一段精彩的描述:“从飞机上看去……就好像有人把一加仑一加仑的咖啡洒在用绿色点缀的被子上,而那被子恰恰就是过去的农场和城镇。”
第六,很多普利策特稿在内容的表述上融入了幽默。
调查结果表明:中国新闻奖通讯在内容表述上使用幽默手法的有4.5%,普利策特稿则有52%。
1982年索尔·帕特的《联邦政府的官僚机构》就运用了“超然的幽默”,将联邦政府人格化,自然也有了人的幽默和风趣:“一个庞大无比的、跌跌撞撞的、慷慨大方的、天真纯朴的、好打听的、物欲横流的、好侵扰人的、爱管闲事的巨人,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和布满窟窿的口袋;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巨物;一团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左右摇摆……一头每被一个人拉拉扯扯走向每一条什么道路的温顺而且脆弱的巨兽,每个人都想从他身上分得一杯羹,而他又是每一个人。”
第七,普利策特稿奖的特稿选题更广泛、更贴近大众的现实生活。
中西方特稿(通讯)的选题覆盖面都比较广,尤其是新闻人物方面,涵盖了从领袖人物到普通职员,从老人到孩子等多层次的社会人物形象。
然而,中国新闻奖获奖通讯比较注意刻画正面人物形象,而且多关注某一领域的“大人物”,或是在某一特定新闻事件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公众人物。例如第四届中国新闻奖获奖通讯《战士义勇非凡人民恩重如山》,作品通过对某红军团班长徐洪刚见义勇为的英雄行为的叙述,树立了一个不畏强暴、舍己救人的光辉典型。
普利策特稿较多地关注社会中下层的小人物,如残疾人、退伍军人、失业者、家庭主妇等,有的甚至是社会阴暗角落的反面人物,如罪犯。1999年普利策特稿奖《面对绰号为“滑行者”的家伙》就刻画了一个杀人犯的犯罪过程和心理。
相比之下,获普利策特稿奖的特稿选题更为广泛,涉及的新闻人物也更贴近大众的现实生活。
第八,报道手法上,中美获奖作品基本具备了吸引读者的起伏变化的节奏和矛盾冲突;美国特稿则普遍运用“新闻跳笔”。
普利策特稿无一例外地写进了矛盾冲突,中国新闻奖作品的矛盾冲突比例也高达66.7%。
例如首届普利策特稿奖获奖作品《凯利太太的妖怪》,该篇作品以凯利太太“怦、怦、怦……怦”的心跳声,制造了紧张感,随着新闻人物与病魔的斗争不断衍化,读者似乎和大夫们一样精疲力竭。
调查结果还显示,有96%的普利策特稿段落短小且自然段在50段以上;中国新闻奖通讯有4.5%段落短小,其自然段大多在10—20段。
普利策获奖特稿普遍采用了“新闻跳笔”的报道手法。
“新闻跳笔”是指表面上彼此好像没有很大联系的段落,实际上有内在的逻辑,它们通过事实的排列、组合与陈述,明快跃动,有现在进行时的动态感。
那么,中国新闻奖通讯与美国普利策特稿的主要差异在哪里呢?
第一,中西方新闻职能上的定位差异:宣传与传播的差异。
中国新闻奖获奖通讯的宣传性强或较强的比例高达83%。普利策奖特稿则相反,只有0.4%。可见:中西方新闻职能存在定位上的差异。
在中国,新闻媒体是作为党和政府的喉舌存在的。媒体在国家运作和社会调控中担负着重要的角色。这一性质决定了媒体的职能主要是舆论工具,即在党性原则的指导下,以意识形态为主导,传达党和政府的声音,宣传党和政府的工作目标。可以说,宣传是中国新闻媒体的基本职能之一。
宣传(propagare)是传播一定的观念和论据,以同化特定对象的认知与态度,进而影响、控制其行为的一种努力,宣传的最终目的是缩小宣传者与宣传对象之间在观点和态度上的距离。
例如第四届中国新闻奖获奖通讯《三次“上书”总书记的普通农民》,该文刻画了一位普通农民庞文全三次给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写信的真实经历,深刻反映了党和政府同人民群众之间的血肉联系。文章的结束语“这就是庞文全,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一介农夫;一位朴实、耿直的普通农民”,更把一种高尚情操渲染得淋漓尽致。这篇新闻作品适时地宣传了党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群众路线。
同时,西方新闻在职能演进中,虽然也曾有过宣传的渗入,但现在越来越突出它的资讯扩散、传送信息的传播特点。传播是社会信息的传递或社会信息系统的运行。它是一种行为、一种过程、一种系统。传播与宣传正好相反。传播是双向的,是一种互动行为,宣传是单向的,是把主流意识灌输给大众。
我们看普利策特稿奖《生为南非黑人》,看《联邦政府的官僚机构》、看《让它飞起来》……把一个武器泛滥和暴力横行的环境,把机构庞大、人浮于事的政府形象,把一艘艘日耗数十万美金的超级航母的真实情况,如实地反映给广大受众。
特殊的新闻职能决定了我国的新闻报道的主流和方向。这也使获得中国新闻奖的获奖通讯大多都是正面的宣传报道。《爱心无价》、《中国质量的一座丰碑》、《师魂》、《上海打出“中华牌”》……就连《1503亿赤字预算意味什么》也是为了避免广大群众的错误认识和经济发展的错误方向,适时加以宣传和解释说明的新闻报道。
第二,在对报道题材的筛选和信息源的获取上存在差异。
中国新闻奖获奖通讯关注的基本是社会经济政治发展中起着关键作用的人物和意义深远的重大事件。即便是一个看似很小的新闻素材也要以小见大,挖掘其背后的深刻意义以影响受众。
普利策特稿获奖作品似乎更加贴近普通受众,关注的领域除了政治、经济、文化,还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有关于暴力的、有关于信仰的、有关于情感的、有关于道德标准的。2002年,《洛杉矶时报》的巴巴里·西斋鲁就描述了一位父亲因疏忽造成唯一与之相伴的2岁的小儿子意外死亡的痛楚,真实的笔触使巴巴里·西斋鲁摘得普利策特稿奖的桂冠。
在获取信息来源的手段上,中西方的差异也很大。
中国新闻奖获奖通讯中较多引用了权威机构(主要新闻事实或材料的提供单位及政府机关的监测机构)、组织或个人提供的有关数据或资料,这也表现在间接引语的使用比例较大。两组数字的对比分别是:权威机构数据利用率中国新闻奖通讯占41.7%,普利策特稿为0;间接引语利用率中国新闻奖通讯占33.3%,普利策特稿为0.43%。
第三,从传播过程看,中西特稿的最大差别在于叙述或描述信息时的动静态差异。
普利策奖的特稿作品在信息传递的过程中大多记录了事件发生、发展的过程和人物的心理变化或思想斗争,它们把矛盾冲突充分展开,不仅带给读者新闻事实和主要信息,更富有一种戏剧般的变化和发展。
动态、流动的信息及新闻事实,给新闻作品尤其是具有充分写作空间、多种写作手法的特稿以鲜活的生命力。
例如,1991年普利策奖特稿《弃婴》,作者谢里尔·詹姆斯运用了四个小标题:“第一天:盒里的小家伙”、“第二天:‘爱我,别离开我”、“第三天:作证”、“第四天:审判日”。由此引出了发现弃婴、作案人引起婆婆怀疑、作案过程的回述到作案人茫然无措的心理刻画。通篇描写生动传神,动态感强,仿佛让人亲眼目睹,身临其境。
中国通讯更多的是对于新闻事实的总结回顾或展望。
第四,“硬新闻”和“软新闻”的差异:开头艺术及文章结构。
硬新闻,是精要地叙述重大新闻事件或突发事件的五个W和一个H。软新闻,则立足于检查新闻人物、地点和事情经过,描述社区、民族和国家的某种现象和理念。
硬新闻的开头通常是概括性的,即以简约的语言提纲挈领地概括主要新闻事实及本质。例如,1990年普利策特稿《亚当和梅根》的开头:“去年6月21日,在位于科罗拉多……发生的一起严重的丙烷爆炸事故中,六岁的亚当和他的妹妹、四岁的梅根以及他们的父亲都被严重烧伤了。从此,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剧烈的变化。”第五届中国新闻奖通讯《爱心无价》的开头:“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之后,身患……韩素云……但求一死。如今,……生命之火在她的心头重燃。她说,‘是广州人的爱心救活了俺!”
软新闻通常极力避免概括性的开头。作者一般会把开头写成旁述式、对比式、不连贯的描述或是开门见山地点明地点,也有可能以上几种都不是。普利策特稿的开头72%是软新闻的开头,中国新闻奖则占17%。
软新闻的开头会传递给读者紧迫感和具有煽动性的信息,吸引读者继续阅读。例如1982年普利策特稿《联邦政府的官僚机构》开头:“我们先从两个美国人的感受谈起,这两人相隔两个世纪,但却有着相同的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