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儿
我喜欢男孩,我一直认为男孩比较皮实比较好养。我喜欢淘气顽皮的小男孩。后来,我有了儿子,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我给儿子起了一个名字叫——臭臭。
还记得,刚出生时,臭臭是那样的娇小和丑陋。红红的皮肤皱皱的,像一个小老太太。我甚至不敢碰他不敢抱他。他不停地哭,饿也哭、渴也哭、拉也哭、尿也哭。很长时间我才醒悟,他所有的表达方式也只有这些了。于是开始学习怎样当一个合格的母亲,初为人母的我好像突然之间长大了,好像一下子有了责任了。因为这个小小的生命只有靠我才能存活,他只有在我的怀里才会感到安全,才会安静地睡,才会停止哭泣。
我快乐地看着我的孩子,并真心地感谢上天赐予我这个如此美丽的小精灵。快乐的我啊,丝毫没有觉察到灾难就藏在我幸福的背后,它总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刻来临。
他在一岁三个月的一天夜里突然哭闹起来,左眼红红的。我抱他去医院检查,医生只是告诉我,点点消炎药水就好了。快一个星期了,我又带孩子去查,这次大夫好像很紧张的样子。仔细地查了又查。最后告诉我,孩子的左眼失明。而且,怕还有别的毛病。我惊呆了!一会儿医生把我的爱人叫了进去,当爱人出来后,脸色苍白地告诉我:“臭臭可能是眼癌!”我一下就呆住了:“眼癌?不可能!一定是错了!”神情恍惚的我,抱着我的宝贝,也不知是怎么走出医院的。我不相信。我的孩子健康活泼,就算他的眼睛有问题了,也不可能是什么癌!我不相信!我要去北京复查!
复查结果终于出来了。臭臭真的是视网膜母细胞瘤。真的是眼癌!
我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很久才发现我已失声痛哭。我在心中狂喊:“不可能!决不可能!”我感到血被抽干了,心被揉碎了。爱人让爷爷把孩子先带走,然后拉着我走出医院,我们拉着手,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北京喧闹的人流中,泪水在我脸上疯狂地流着,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悲伤。我知道茫茫人海没有人能帮助我的孩子,我也不能。医生告诉我:得这个病的孩子在走的时候两只眼睛会都瞎的,而且随着肿瘤的长大和游走,脸部要变形,会惨不忍睹的。想着孩子欢笑的脸,我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才一岁三个月啊,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难道就要结束吗?这一切是真的吗?医生告诉我,臭臭现在可以化疗,也许还有50%的希望,但是他必须进行眼球摘除手术,包括眼眶,化疗的结果是这半边脸永远是他一岁时的脸,而那半边脸却正常生长。而且,即使手术成功也只能活到七八岁左右。我真的很想给他化疗,当时我疯狂地抓着医生的手一个劲地喊“给他做手术!做手术!”但我也清楚地知道,这对才一岁多的孩子来讲太痛苦了,更残忍的是如果他活到了七岁,如果他懂事以后,他的痛苦也是不可想像的,因为他难逃一死啊!
那天晚上我和爱人作出了我们一生最难做的决定。我对我爱人狂喊:“不可以!医生说若不做手术,孩子会双目失明的,最后双眼会长出菜花一样的东西,头也要变形的,我该怎么办!当臭臭伸着双手呼唤我‘妈妈,妈妈,你在哪里?时,我该怎么办啊?我会疯的!做手术吧!就算倾家当产、腕骨剔肉也要给他治啊!”
第二天晚上,我独自抱着我的臭臭,躲开了亲人。我抱着他走在午夜安静的城市里,一直走着。我不知道要带他去哪里,也不在乎去哪里。路上,我问他:“臭臭,妈妈爱你,你知道吗?”臭臭说:“知道。”我流着泪问他:“臭臭,你来世还做我的儿子好吗?”我的臭臭,什么话都会答的臭臭却什么也没说。我的泪水滴到了他的脸上。于是,我又换了话题问道:“臭臭,你爱我吗?”他清楚地回答:“爱。”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还抱着一丝的幻想和希望,也许是误诊,或许会钙化,也许这一切都是梦幻。于是,我恐惧地开始一天天地观察我的孩子。他的左眼已经失明了,在那一年里,我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看孩子的眼睛。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睁开眼睛。如果他向我微笑,如果他清脆地喊我妈妈,我的一天就会很轻松很愉快地度过。但更多的时候他总是皱着小小的眉头,闭着眼睛赖在我的怀里告诉我:“妈妈,我难受。”然后不停地翻转他小小的身体。每当这时,我的心就紧缩在一起,我能做的只是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每当这时,我总是痛苦地问自己:我们的决定对不对啊?我要救我的孩子啊。我问苍天: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的孩子忍受这样的折磨呢?为什么不让他一下子死去!为什么让他一点点地忍受疼痛呢?
孩子的眼睛一天天地变化,变灰,变红,再变灰。我恐惧地看着它在不停地变化。我不止一次地想像要杀死臭臭,好结束病痛对他的折磨。我想像着给他打空气针、吃安眠药、放煤气、捂死他,或一家人干脆跳下楼。我每天骑着摩托车穿梭在车流不息的公路上,不止一次地想:要是有哪位好心的司机一下子把我们都撞死该多好啊。很多次我都不得不停下车来稳定一下自己撞车的情绪。是的,我承认我是脆弱的。我无法忍受他的痛苦和我的绝望。
在他病的日子里,我用了很多偏方给他治病。我带他找过气功大师,给他喝过他自己的尿液,给他吃蛤蟆的眼睛,去寺庙许愿等等。我知道我很愚昧,但是一切都没有用。臭臭仍然做了手术。因为他的眼睛里的东西已长大了,真的突出来了,他合不上眼睛。每次我帮他合眼睛的时候,看到他应该是眼球的地方已被一块灰色的东西代替的时候,我都在颤抖。我真的快崩溃了,我抓着爱人的手,狠狠的抓着,不能说话,但我爱人明白我眼里的疯狂。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或者,我当时在别人的眼里已经疯了。
臭臭被推进了手术室,他小小的身体躺在大大的床上,那么单薄和可怜。我望着手术室的门。我的生命似乎被抽干了。我向上天默默祈祷:“让我的臭臭不要活着下来,让他死在手术台上吧。”我真的是疯了,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祈祷词吗?但我当时就是那样想的。我知道,臭臭的眼睛将被挖掉。他那个眼睛的地方将是一个黑黑的窟窿。我害怕,我不知道我该怎样面对他的痛苦。他即使做了手术也是要死的,不如在麻醉中安静地、没有痛苦地死去。
臭臭疯了,他疯狂地拉着他脸上的纱布,他疼啊!麻药劲儿过去了。他挣扎着大叫:“妈妈,难受啊!妈妈啊!难受啊!”爱人用力地抓着他的手,一边喊我:“春儿,快点,帮我抓住他!不要让他把纱布拽掉!”我勉强站了起来,正在这时,臭臭挣扎着向我伸出了手并喊出了我一生最难忘的一句话:“春儿!妈妈啊——!”那个声音是那样地凄凉和无助,又是那样地震撼!我终于崩溃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晕倒了。
在他做完手术后,医生告诉我臭臭还能活半年。我真的以为他能活半年呢。但只有两个月,我的臭臭就走了。
臭臭要走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他要离开我的征兆。他不吃不喝,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轻飘得像一片羽毛,他小小的眉头紧紧地皱着。我抱着他,只能紧紧地抱着他。而臭臭也只让我抱着。他不停地在我的怀里扭动,不停地喊:“妈妈,难受。妈妈,难受。”我抱着他,只能紧紧地抱着他。
我把臭臭送到了医院。在病房,我爱人去取住院的东西,我抱着我的孩子,抱着即将离开我的孩子,我哭了,没有任何顾忌地放声恸哭。我任泪水在我的脸上疯狂地流淌。我问臭臭:“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离开我!我是你的妈妈,可我为什么却救不了你啊!”是的,悲哀的不是孩子有病,是我做妈妈的救不了孩子,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我,却没有任何办法。在空空的病房里,我无助的哭声在回荡。上苍有灵啊!如果泪水能换回我的臭臭,我宁愿让我的泪流成海!如果用我的生命能救回我的孩子,我宁愿死一万次!我的孩子,我的臭臭!只有他能听到我的呼唤,但他已昏迷了。
臭臭走了。永远地走了。真的走了。真的永远地走了。我永远记得那一天:1997年10月9日。我的灵魂被永远地带走了。
但我仍然感谢上苍。他走的时候眼睛没有失明,他临走的时候仍看得见我,他仍能准确地用他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手,他仍知道他的妈妈在他身边——永远!
我选择了给他火葬。老人告诉我,这样小就夭折的孩子最好埋在路边。我坚决不同意。臭臭在世的时候已饱受折磨,我不能容忍他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泥土中孤单地睡去,不能想像他的身体受虫蚁的侵害。我怕他冷,怕他寂寞,怕他醒来哭喊着找妈妈。我要他化成轻烟,随风散去。我要他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