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秋平
喂鸡
喜爱小鸡,由来已久。学生时代,曾在绘画课上看宋人的《雏鸡图》,画面是两只肥肥嫩嫩、娇憨可掬的小鸡,黑油油的眼睛朝着同一个方向张望(其中一只还扭着头,带点调皮劲),看到这情态我便想起那些在慈母面前撒娇的稚子,温婉之感霎时在心中漾开来,我隐隐听到了画外的主人悠长的轻唤,还有碎米落地的脆响……
这次,妻买了几只小鸡养在阳台上,瞧着我便愣神:它们是怎样颠着细脚从宋人的国画中溜到我家来的?
小鸡才刚刚出壳吧?一身绒毛,宛若球形的蒲公英,一阵清风便会将其吹散;叫声清脆,目光驯良,每一个碎步踩得人生疼。它们有妈妈吗?它们的妈妈在哪里呢?它们也曾梦见鸡妈妈将粗米啄碎后咯咯咯吐给它们?也曾梦见鸡妈妈领着它们到洒满阳光的野外教它们扒土觅食?它们也是有灵性的生命呐,它们又何尝不渴慕母翼的庇护?我轻轻吸一口气,捡起卵石将地上的粗米捣碎,看着它们啄食、饮水、仰脖。然后顺着食道咕哝哝吞下,我的心才渐渐回到原处。
日子米粒般被小鸡啄尽,小鸡长出新芽般的翼了,脚也强健了些。每每来到阳台上,它们便围着我叽叽叽叫个不休,小嘴上粘着细碎的谷糠,有些俏皮,带点满足,颇似我刚吃完饼干还未揩嘴的小小儿子,让我心中柔柔的,十艮不得张膀抱抱。我变着法子讨它们开心,择菜时捉了一只青虫,也不厌其烦穿过厅、房,赏给它们;至于它们将我袜上抽出的细线当作荚食越啄越长,我也不忍驱赶,让它们的快乐随线延展吧。阳光洒在它们身上,比慈母的叮咛还轻、还绵,它们欢快、淘气的嬉戏,将寂静的时光挑逗得格外生动、明丽。我沉湎于斯迷醉于斯,恍惚中又忆起多年前看过的《雏鸡图》,记得那图是一片枯黄的底色,透出一片温馨祥和;雏鸡的主人尽管未曾露面,但我猜想她一定是个娴淑、温顺的人,她或许刚奶完孩子,哄着在摇篮里睡了,然后抿抿蓬松的乌发,拈了一撮米,勾腰又来伺候她的小鸡了;她是愿意将小小动物当孩子一样悉心照料的,这样的人内心怎能不安适、平和呢?
喂鸡其实就是喂养自己的心性。
盼信
路过学校传达室,我的心一沉:小妹很久没来信了。
三年前,小妹自这个校门出去,进了一所中专;今年初便到特区打工去了。她是个心志、悟性都不俗的乡下子孩,之所以走这条路,全是出于对家庭的体恤。
费了三个月,小妹总算在一家公司找到一个宿舍管理员的职位。三个月在人一生中不算长,但三个月的奔波、焦虑和茫然在一位少女的记忆中却漫长。小妹来信告诉我,她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事务凡杂,又没说话的“伴”,便用矿泉水瓶养了一枝竹,放在靠窗的桌上,闲时便和竹说说话。领班让她将竹拿走,她不听。她说纵使有一天离开这里再去流浪,她也要将竹带在身边;她只想和这竹一样拥有一瓶清水,泊下一颗疲惫的心……读到这里,我的眼睛湿润了。
此后,我收到了她的许多信,大都是忧郁、感伤的那种,但每一次都告诉我竹又生根了竹又长出新叶了……我除了倾听、惦记,又能做些什么呢?在此之前,我看过许多关于乡村少女外出打工的辛酸报道,对她们来说,都市有多少闪烁的灯光就有多少猥亵的眼睛,一颗颗青菜被晾晒、脱水、失色,尔后被一双糙乎塞进腌缸,最终成了饕餐之徒桌上的美食——这就是青菜的宿命?而特区就是一只大“腌缸”!
小妹,要抗拒这种“腌制”,做一枝竹,一枝笔直有节的竹,需要付出多大的心力和体力呵!
每每放学路过传达室,总会遇见一群群脖上挂着胸卡的女孩自校门口进进出出,她们就如同一尾尾无牵无绕的鱼,将如水的阳光激得声情并茂。我的小妹本也应该如她们一样快乐的呵,她应该戴了耳机,踱步在高校的林荫道上,阳光自梧叶间筛落在她明净白皙的脸上,微风轻拂她如瀑的黑发,如一面骄人的旗帜。或者她静坐于校园一隅,那里必然有花、有草,对了,还有一丛青青翠竹;她手捧一卷外文书,勾头朗读,又抬头背诵;间或疑眸远方,眼里是一片祥和的光……
又过传达室,我再次将脚步放缓,好让传达室的老人看见我。老人喊住我了,我从老人手中接过信,拆开,一枚青翠的竹叶从信里拌落出来——但这只是我瞬间的臆想!事实上,小妹已很长时间没来信,她的竹是不是被别人粗暴地折断、丢弃、践踏?在那张靠窗的桌前,她将脸深埋在掌中,文弱的身子一抖一抖地抽泣?我长叹一声,隔山隔水,小妹是听不到的了;可谁又能听到呢?谁又愿听到呢?
惜鸟
春天的早晨,朦朦中被一阵鸟声唤醒:“割麦栽禾——割麦栽禾——”我一激灵:是布谷鸟的叫声,像用清水洗涤过,这可是在民谣中才有的天籁呵!户外一片寂静,谁都不忍打断这美妙乐音——让我的呼吸轻些、再轻些。
的确,这几年的鸟雀日渐多了起来。我居住的这幢水泥楼房顶屋檐下,竟也筑了一个鸟巢,我站在阳台上,每天都能沐浴在老麻雀忙忙碌碌、絮絮叨叨的温情中。
镇外的堤上,楝树柿树松树乌柏树构就的林子里,鸟儿飞进又飞出,鸣声彼伏又此起。“一些很美丽的鸟儿/从民歌的倒影中掠过/它们衔着和平的诗句/四处播撒”。面对此景我忆起如许诗句。每天清晨在堤上跑步,不经意间,常有白色的鸟翅自禾田、水涧中惊飞,三只、五只……它们在不远处落下,又飞起。霞光将它的洁白、轻盈、灵动的躯体镀上金粉,仙韵十足的水雾恰到好处弥漫出氛围,我疑心它们是下凡的“白衣仙子”。而在水塘岸边的草丛里,我踢踏的脚步,很可能惊动一只水鸟,它凭趾间带蹼的脚板踩着水面,啪啪啪一眨眼就撺到塘中央;这可爱的“滑水皇后”呵,身后还未消失的水花,就像是美人遗下的缕缕体香,令人眷爱不已、怀念不已。
春天的气候乍暖还寒,而此时我的身体渐感不适:胸闷、背上怕冷。吃了很多药,总不见效。无意中看到一个“麻雀炖冰糖”的偏方:麻雀3只,宰净,去内脏脚爪,和上冰糖,文火隔水炖服,一周见效。有人用汽抢打了麻雀在街上卖,我不买。事又凑巧,达晚妻在粮仓查哨时,用手电耀住了一只黑鸟,足有三四两重,拿到家时,翅膀已用细绳绑了,睁着一双愤怒的眼睛,如一位被缚的黑衣侠士,一不小心就用长啄给你来一下。妻说就用它代,麻雀试试吧,我也动了念头。翌日一早我照例到堤上活动,驻足郊棵大楝树下,突然听到一只鸟高声鸣叫::啾啾啾!啾啾!啾!节奏急促,呜声尤怨,颇似在吼:快走开!走开!走!我心里一惊,四野闻无人迹,密匝匝的枝叶间却又寻不着鸟的影子,想起家里那位“被缚的黑衣侠士”,心里越发虚无,身上顿觉发凉。我赶忙跑回家把它捧来,解开细绳,“黑衣侠士”抖了抖翅膀,撺上楝树,停停,径直向天边隐去。我的心渐觉踏实、轻松、明朗。
秋天到了,走在堤上,有成片的鸟雀自头顶掠过,如祥云似华盖,让清寒的我做了一回精神之王。晚霞渐次熄灭,林木幽香袭人,目睹薄暮中的孤鸟于蛋青色的天宇翔飞,而此时一钩新月已悄然升起,我的思绪便飘向缈远:我的“黑衣侠士”、“白农仙子”还有“滑水皇后”,你们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