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巧玲
就像一棵移植的树,从这片十地到那片土地,从熟悉到陌生。然后呢?
1986年10月的某一天,阳光灿烂。满树满树的梧桐叶,将阳光切割成碎碎的小块光亮。我从一个小城随母亲调至另一个小城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上火车的刹那,十一岁的我泪流满面。那是来自于对童年的留恋。我熟悉小城的每一条巷道甚至于门前的树上有几个鸟窝。但很快,在新的地界,父亲工作的那个大工厂里,我有了新的好朋友。原来小城便成了模糊的影像。
我再也没有离开工厂,成了它中间的一员。然后,有了家。家的概念便植在了骨的深处。然而,生活把我搁浅在这个省会城市。在这片对于我来说陌生的城市,我将以边缘人的身份融入。这让我感到身份的暧昧和对未来的茫然,还有心底被家牵扯,隐隐的疼。
没有阳光的巷道
这是省会城市。城市的阳光照在脸上,竟训:我感到一种真实的虚幻。
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来的日子是一个阴天,住在半边街上。半边街正在修路,路面坎坷不平。每走一步,都体验到走的艰难。我是如此惶恐,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打一份陌生的工,和一群不熟悉的人。
我在半边街旁边的新魏路上,一个五层楼内上班。新魏路上总是停满了小车,提示着这里是一个繁华的都市。我租住的房间在新魏路通师大的一条巷道里。一个终年没有阳光的巷道,就像人一生中某条路径,总有着不为人知的痛楚。
巷道里住的大部分是学生,一对对年轻得像青葱一样的少男少女,形迹可疑地隐入某一个门后。或是,还有像我这样的城市边缘人,被生活的潮水抛在这里,每天早出晚归,行色匆匆或骑着一辆“嘎嘎”作响的自行车,脸上的表情呆板而茫然。这里真正的居民只有极少部分,男人穿着晦暗的夹克,女人穿着家居睡衣,偶或从某个走廊闪出。
对于这个城市,这里更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这里的房子是不隔间的,晚上十二点之前,都会有上楼的脚步声,咚咚作响。想像着声控灯一盏盏地亮着,就像你未知的前程。这里的早晨也醒得早。六点以后,便有“哗哗”水声,自行车开锁的声音,“咣咣”的门响……稍后又有了叫卖声,抑扬顿挫的方言让我一直猜不透他在卖什么,倒是“有破烂卖吧——”的声音清晰而悠远。这里的临时居民离去时,总会将带不走的炊具、自行车、旧家俱等低价卖掉。然后,又有后来人一一买回,这使得“有破烂卖吧”的声音充满了禅意。
巷子的那一边是师大南路。师大南路的阳光似乎永远皎好。少男少女快乐地张扬着饱涨水分的青春,一串糖葫芦、一块饼……肆无忌惮的表情,似乎永远都是这样。
这使得巷道更像是一个黑洞,这边师大南路的青春张扬到那边新魏路上的行色匆匆,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一种必然?
所有的一切终将成为往事。这段日子,将会成为一枚书签,夹在我生命中二十八岁的页码里。
不能承受的暗香
在三楼那间温暖的屋子里,敲击一些文字。偶然抬头看窗外,雪竟大朵大朵地坠落。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下得很节制,像这个城市发生的一些故事。浅尝辄止。一上午便停了,转而成了冷雨。
这么冷的天气我走出门去,因为刚刚下了雪,虽然没有任何积雪的痕迹。
出了半边街,沿北京西路可以走到师大南路,然后可以回到我的房间。那是我早已习惯的路线,相当于做圆周运动的绕行。绕行,因为路边热闹的风景。
将自己裹在温暖的体温里。路上很少人,因为冷,店门半开着。卖着乐器、服装或饰品。琴行会有一段音乐飘出,在汽车声中顽固地让你辨别那是出自什么乐器,甚至弹奏者有一双怎样的手。寒冷会让手指有些僵硬,音乐便也像冻着了,不太流畅。让这个城市优雅地凝滞。
偶然,在一面墙上,看见了鲜花,一层层顺着架子往上摆着。下面是红和黄的康乃馨,然后上去是红玫瑰,开了八分的白色百合……在冬天的街头,鲜花怒放。怒放得竟有了绢花一样的不真实。
最多的是玫瑰,很随意地插着,两元一支。两元一支的玫瑰,还可以打折,就像这个城市里的爱情。
总会有一双柔嫩的手将这些花买走,然后送到另一双柔嫩的手上。就像我的合租者,一对同居的恋人。刚出校门不久的样子,打一份并不是白领的工。有时,他会买花给她。他将花送给她的时候,她便会甜甜地笑,然后找个瓶子养着,放在那个早已罢工的二手冰箱上。上班,下班,为琐事争吵……花总是会很快被遗忘,然后花瓣不知何时落的,散落在冰箱上,只剩下枯枝。他们说,我们是要分手的。仿佛说明天会天亮一样自然平静。在这个城市,彼此只是偶遇的萍,漂泊注定让彼此远离。
女孩走的那天,男孩站在她旁边帮着她收捡。她看到我笑笑说,我要走了,回家去了,明年我要到别的地方去。女孩走后的三天,又一个女孩来了,他依然送花,他们依然说,我们是要分手的。
不知谁说,香是花的魂。我走近鲜花,却没有期待的馥郁香味。才惊觉,这些花是没有香味的,没有了香味的花才能在这个城市,在街头长久地盛放。在这个行色匆匆的城市,又有谁会去注意花是否暗香盈动?
只要一杯水
地道是城市文明的标志。地道里有地下商场,地道两边出口会站着流动摊贩。卖电话卡、化妆晶……东西廉价,来路可疑,品质堪忧,所以,生意冷清。这让他们看上去更像是站在地道口晒太阳的盲流。
某一天,我从新魏路出发,穿过没有阳光的巷道,穿过师大南路,然后,我便要经过一个那样的地道。我的目的地是对面的一家书店。确切地说,更像书吧。音乐终日流淌,静静和书香弥散。书躺在冷色调的书架上,或在某双温暖的手上摊开。书店里有藤椅供读者歇息看书。在冬日阳光灿烂的中午,我想去看看那些熟悉的文字。
很偶然,在地道出口,我看到了一个卖金鱼的中年人。脚边一只桶,桶里盛着水,水里几十只金鱼,在冬日暖洋洋的阳光里摆着尾巴。金鱼在这个城市怡然自得,就像晒着太阳的人群。其实,金鱼是来自其他地域的另类。
和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蹲在桶边看金鱼,快乐,满足。冬日,阳光,美丽的金色,快乐还是寂寞?
我养过金龟。一条红的,一条黑的。买了,随意地养着。养金龟的水需放三天,食每天喂一次,多了,它便会吃到死为止。小生灵的贪婪以生命为代价,就像我们。那鱼是在一个大热天死的。毕竟,一杯水不能抗拒恶劣的环境。
终于,我又买了两条金鱼。一条红色,一条黑色。小心翼翼地把金鱼缸捧在手上。两条鱼并不因为从桶里到玻璃缸里而显得惶恐,一缸水已足够让它呼吸。路人奇怪地看着一个并不显得浪漫的女人,手捧玻璃缸小心翼翼的姿态。金鱼隔着玻璃,看着人类的车水马龙。其实,我一不小心,就极有可能将玻璃缸打翻在地。扑满灰尘的路面会将水慢慢吸干。然后,鱼便会呼吸艰难,睁着哀怜的眼睛。所以,我是如此小心,小心地捧着,生命。
金鱼放在卧室大大的写字台上。上班前,我给它们喂食,下班看,它们是否依然快乐。我上班的地方在新魏路边一个五层楼房的三楼。和金鱼一样,地面离我如此遥远。我敲击键盘,接听电话,阳光总在窗外一闪便过了。日子也是。
黑的夜里,我会拿着笔,语焉不详地写着一些文字。金鱼“叭叭——”吐着泡泡。我们在各自的地域里,以自己的方式,让一杯水的生活尽可能快乐。
车窗上的月亮
很少能看见月亮,在这个城市。美丽的天空被高大的建筑遮掩,灯光璀璨,有些东西被隐藏。月亮、城市、某个窗后的人。在繁华的后面,难以穿透,
这个城市有太多似乎快乐的旅人,漂漂泊泊。
总是坐下午四点五十分小发的一趟火车回家。我会直接进站。在站台上,像一个等待投递的包裹。因为不知道车的进道,我总是焦虑地不断打听,是哪道,是哪道。即使在相同的地方已经等过许多次。上车时,匆匆补票,然后站在两节车厢的接头处,看每个人拿着属于自己的权利——那张有座的票,寻找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盯着无人落座的位置,判断哪些我可以坐过去。车在焦虑等待中出发。我终于可以坐在一个无人的位置。觉得那个位置我渴望了很久,虽然那个位置曾被这座城中的火车站抛弃。
因为天冷,车上人少。列车广播里是放着萨克斯曲《回家》,听了很多遍的曲子。曾经依偎在一个人的怀里听。说很好听,笑着,因为温暖。原来,这首曲子是给行在路上的人听的,让人泪眼婆娑。不知为什么要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其实,每个城市都是高楼、商场、人群、匆匆车流。
日的夜晚,天黑得早,这趟四点五十分出发的火车便有夜行列车的味道。坐这趟车回家,心和车撞击轨道的声音一起向前行驶,看着影绰的灯光向后退去,就像一些记忆的片段,一闪便过了。小时候第一次坐火车,便是来这个我刚刚离开的城市,那时的我三岁。幼时的岁月,像列车外一晃而过的影像,没来得及看清便闪过了。有时,生命中的忘却比记忆更让人欣慰。二十八岁的我又来到这个城市,成了一名外来者。坐车,将思念拽短,然后,又拉开另一次的相思。
偶然,回头看见了月亮。并排椅子的窗外,一钩弦月贴在窗玻璃上。月如钩,月如钩……
不再仰望夜空,有多久了?小的时候,坐在月光下,遥远未来在月光下圣洁美丽,每一个梦想,都是张开翅膀的精灵。
月亮,静静地,已是千里万里的远。不知道,还有谁看见月亮。行在路上,看羽片片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