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 向
周汝昌先生在其新著《红楼夺目红》中提出一个新见解,即“宝玉真爱的是湘云”,理由是:“雪芹写湘云,‘英豪阔大宽洪量,是一句最须玩味的‘考语。这等于‘批评了钗、黛:黛太小气,不‘阔大;太娇弱,毫无英气。这是‘致命点。钗虽也有宽厚的一面,但她同样不是‘英豪气象。湘云的真,最为可贵可爱。她心直口快,毫不做作,摒弃一切世俗的扭扭捏捏和‘搔首弄姿,开朗,爽快,大方,坦荡。”
实话实说,笔者也喜欢史湘云,她豪爽浪漫,落拓不羁,但这不能代替贾宝玉的选择。马克思告诉我们:“一切中最丰富的是思想。”同样,“思想”也无法拿“英豪阔大宽洪量”来取代。正是思想见证了林、薛、史三人的高下,《红楼梦》第三十二回有这样,一段文字:
湘云笑道:“还是这么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地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
说到宝玉同林、薛、史的亲疏,也有一段妙文:“……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地动了手,也就顾不了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办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在这里,“金”(锁)指宝钗,“麒麟”指湘云,谁亲 谁疏,不是清楚而又明白吗?
周老是大红学家,不会不知道上引有关段落,但他反对评论家抓住这段书文大加发挥。说黛玉和宝玉的“爱情”是由于有共同的“叛逆思想基础”,认为这种说法“总带着庸俗社会学的色彩”。不错,我也不赞成给人物贴政治标签,聂绀弩有一句话很精辟:“不写宝钗、袭人是坏人,《红楼梦》反封建的意义就更深刻。”试想,连无心作恶的人也跟着做了坏事,可见封建社会是一个藏垢纳污的大染缸,,曹雪芹的高明之处,是站在悲天悯人的立场,将这些具有“辁才小慧”的女子统统归入“薄命司”,也称“原应叹惜”的金陵十二钗,其中分为正、副、又副。共三十六位。
问题在于,大观园中才貌不凡的少女很有几位,贾宝玉偏偏钟情孤高自许而又不通庶务的林黛玉,是因为她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灵魂美,所谓“玉虽碎而不改其白,竹虽裂而不变其节”,所谓“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沟渠”,她明净而单纯,很少为阶级社会的尘屑所污染,散发着美人香草的韵味,甚至可以说林黛玉的价值就是诗的价值。王蒙说得好:“在贾宝玉的意识深层次,感情生活的深层次,他是那样孤独和痛苦。在这个深层次中,茫茫人海,艳艳群芳,都是不相干的难相通的不重要的陌生客,只有一个人能与他分享这深层的孤独和痛苦,与他共同咀嚼这在旁人看来只是傻只是狂只是不肖只是无能只是呆病根的生命的大悲哀大遗憾大虚空,当然这个人不是别人,只能是林黛玉。” (《天情的体验——宝黛爱情散论》)
同样,我们也很难想像林黛玉会在贾宝玉之外选择人生伴侣。
再说贾宝玉,他始终在封建主义思想道德所规定的范围以外行动,这就招来了“不肖种种大承笞挞”,贾政必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联系小说卷首的作者自白,欲将“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这是正话反说,白云“满纸荒唐言”,却没有半点荒唐,而是把“天恩”和“祖德”踩在脚下,走自己的路。本来,被玉钏儿称做“凤凰”的宝二爷完全可以在温柔富贵之乡安身立命,享尽人间艳福,但严酷的现实生活不断抽打并推动他走向反抗:金钏儿投井,平儿受辱,尤氏姐妹先后白尽,司棋殉情,芳官出家,晴雯屈死……秉性柔弱的宝玉终于在血泪凝成的《芙蓉沫》中发出怒吼:“钳波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王蒙说了一句:悍妇云胡?敢指王夫人么?——正是这个生身母亲,一巴掌打得金钏儿跳了井,义逼啃雯离开贾府,抱病含冤而死。耐人寻味的是,林黛五满面含笑,说《芙蓉诔》是“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也因此,鲁迅在《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这篇讲演中指出:“……《红楼梦》里面的人物,像贾宝玉林黛玉这些人物,都使我有异样的同情。”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白云出山岫……”人们如此喜爱林黛玉,她比朱丽叶更有资格得到座纯金的塑像。看来,贾宝玉所爱的只是林黛玉,而不是工于心计的薛宝钗或略嫌浅薄的史湘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