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军
木子树飘下第一片落叶的时候,又一个秋天到了。从明天开始,我又要开始每天上洲采蒿子。蒿子采回来,母亲就把它切细,用大陶缸贮藏起来,让猪有足够的过冬的饲料。
晚上,母亲为我准备了一些炒米。就是把米浸一下,再配一些黑豆子,在锅里炒成金黄色,起锅后趁热放进一些红糖,不仅好吃,还经饿。我们这里上州捡河蚌、捕鱼、采蒿子的人,都是赶早出门,摸黑才回来,一般中午就着湖水吃这种炒米。要是家境好一点的人家,将红糖改成白糖,那样会更好吃一些。当然,就算是红糖,也是很奢侈的了,还有的人家,连红糖都没有,甚至豆子也不舍得放。
母亲还为我煎了一些干鱼块,用一个罐头瓶装好,又用一个小布袋,装了一大碗米。母亲嘱咐我,要是方便,就到洲上舍里搭顿伙,比光吃炒米要好。
我最不愿到人家舍里搭伙,费言,又费时。每次带去的米都原封不动地带回来,可是母亲还是每次都要为我准备。第三天天还没有亮,我就挑着竹篮出发了。母亲,站在门口,一直等我下了坡,看不见了,才回头。
我们家住在月儿湖边上,上年涨水的时候,南风掀起的大浪,拍在坡岸上的水花,能溅到我家的禾场上。而冬天,坐在我家门口,就能清楚地看到成群的大雁和野鸭子在湖里的水洼边觅食,玩耍。离得最近的,也就元十步远,我甚至能分辨出它们当中的公母来。有些外地游客见了,连声感叹这里的养殖业真搞得不错,竟有如此规模的鸭群!
至于白鹤之类,离我们就要远多了。它们一般都落脚在月儿湖腹地,只有当它们起飞或降落时,才能看到。
眼下是九月底,月儿湖的水已经退得差不多了,只有潮洲套里还是一片汪洋。像放牛洲、横洲和大独洲,都长满了齐腿肚子的湖草和蒿子。还有六滩头的沙滩也出来了,那里有十几里路长的浅水沙滩,太阳好的时候,鸟儿们会到那里去喝水晒翅。牛也很喜欢到那里玩的。
顺着一条蜿蜒的小路,我往一望无际的湖洲而来。路上有不少行人,有打草的,有去潮洲套里或云江捕鱼的,但大部分还是像我一样,上洲采蒿子。都是四乡八邻,经常见面,所以也不怎么打招呼,各走各的。
也有一些旅游的人,他们一般是赶早从县城坐班车,太阳出来之前到达这里,就从我们村口下湖。那些人有时一大帮,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的,那一般纯粹是玩的人。也有一两个人一路,背着大背包、照相机、折叠支架、望远镜等设备,那就是搞研究的人了。他们专门研究鸟,专门研究湿地。当然也有兼而有之的,鸟和湿地都研究。
关于这些,我不太懂,是他们说的。听他们说话,觉得都很有学问。有时他们也请教我一些问题,又好像他们也不过如此。
太阳出山的时候,我就到了洲头上。所渭洲头,就是云江边上,沿着云江的走势较高的湖洲。云江从月儿湖穿湖而过,所以我们一般到月儿湖的腹地去,都要走洲头上,那里干爽,又能看到江里上上下下的船只,同时还不会迷路。
月儿湖的日出是很好看的。你看,开始是粉红色的一片,不知不觉中,就成了金黄色。接着,鲜红的太阳便从那块最亮的地方,一点点地冒出来了,慢慢地,慢慢地,当她差不多整个儿脱离大地时,就一跃而起,仿佛是跳出地平线似的。一见到这种景象,我就想到女人生孩子,我老觉得女人生孩子就是这个样子。
正想,忽然见到江边一块突山的土坡上,坐着一个人。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姑娘。她上身穿一件淡紫色宽松羊毛衫,下身是深蓝色紧身牛仔裤,很时髦,一看就晓得她是个城里姑娘。并且是很高贵,很阔气,大家都叫白领的那一类。她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也可能没有,我不好意思盯着她看,所以是个估计数。当然就是盯着看了,也不一定就猜得准。
看她那么专注的样子,也是被那鲜艳的太阳迷住了吧?我走过去好几十步了,忍不住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可是人不见了。我觉得奇怪,她哪里去了呢?
本来不关我的事,但又忍不住想探个究竟,忽然心里闪过一个想法,莫不是……我不敢想了,急忙回头,来到她刚刚坐过的地方。没有发现什么,脚印都没有留下一个。于是四下里找,除了滚滚而去的江水,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又看看洲头上,视线以内,也没有人影。
我用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想了一想。结果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碰到鬼了,女鬼,淹死的女鬼,天气好,爬起来晒太阳,有机会就迷惑过往的行人,找个替身,将别人拉下水,自己却超生去了。母亲是这样说的,开始我不怎么信,可是母亲说得就如她亲眼见过一样,后来我就半信半疑。第二:就是她落水了,可能是不小心,也可能是碰到了想不开的事,自己跳到江里去了。
不管是哪一种,她落水了这一条是肯定的。我没有时间多想了,急忙脱去鞋子,准备下水救人。我用脚尖点了点水面,有点凉,但活动一下,就会没有事的。我们在湖边长大的孩子,水性都很好。要是八月天,从这边游到那边,又从那边游到这边,也不在话下。我憋足一口气,正要往水里跳,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惊呼:救人啊!救人啊!
回头一看,我惊呆了,竟然是刚才那位姑娘。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我,小心翼翼地朝我走来,嘴里说,小伙子,听我说,听我说。她老要我听她说,却什么也不说,正觉得奇怪,她突然猛地一下扑上来,将我紧紧地抱住了。
由于用力过猛,险些将我也扑倒。接着她又大叫,来人哪,来人哪!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糊涂了。一想,才明白过来,就觉得好笑。说,你别喊了,又不是我抱着你,你喊什么呀!
听我这样说,她疑惑地看着我,说,你不是跳江?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里边有两个红红的太阳,很好看。但她还是不敢松手,仿佛只要一松手,我就会冷不防跳到江里去了。看来她是电视剧看得太多了。
我说还以为你跳江了呢,还说我跳江!
她这才松了手。可是她的头发缠住了我的扣子,她的头不能不往我这边歪着,嘴里还发出轻微的啧啧声。我晓得她那是痛。
解头发的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有一种我从来没有闻过的香味,还看到她的手指上戴着好几个戒指,有黄色的,也有白色的,中间都有玻璃一样的各色珠子,亮闪闪的。
我晓得那东西叫宝石。村里英婶就有一个,拿给我娘看过,但不舍得戴。她说是她的一个在台湾的公公送的,据说光那宝石,就值一万多。她说那还是一般的,要是高级的,要值几十万,几百万的都有。我就认为那些人真傻,几十万块钱的东西戴在手上,简直就是浪费,并且很危险。东西抢去了事小,要是碰到一个既谋财又害命的家伙,就坏事了。我想这姑娘手上的宝石倘若是高级的那种,那她手上就戴着我们整个村子的财富。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我妹妹上次到镇上,就花五毛钱买了两个,天天戴在手上,在三狗婆面前显摆,从外表上看,那珠子比这个姑娘手上戴的还要大一些。
我整理好了衣服,又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伸到水里洗。由于有些坡度,就站不住。姑娘上前扶住我,并嘱咐,小心点。
我向她点了点头,并笑了一笑。我笑得一定不自然,不然她不会也那么不自然。
你真以为我跳江了?她问。
要不,是我发神经了,大清早的往水里跳。
于是她哈哈大笑起来,说,真好玩。
我没好气地说,好玩你就跳一个给我看看。
我才没有你那么笨呢,不了解情况,就直接往水里跳。幸好我及时发现了,不然就完了。
这有什么,对于我来说,在水里,和在岸上没有什么分别。要是我在水里游,你在岸上走,不一定就有我快,你信不信?
我信。不过你总不是为了和我比快才往水里跳的吧。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想来也真是够傻的,要是想到叫几声就好了。
我说刚才你到哪里去了,一眨眼人就没有了。我娘说有鬼,你总不会是一只鬼吧。
她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直往地下蹲。过后,又十分害羞地去拨弄她的辫子。这才发现,她居然有两条这么长的辫子,从脖子上绕了一圈,还一直垂到了她的羊毛衫下摆。现在连乡下人也不怎么梳辫子了,城里人就更少见。
见她那种很特别的神态,不说我也晓得她做什么去了,我主动岔开话题说,你也来看鸟?嗯。她说。我重新挑起竹篮上路了。走了两步,觉得应该告别一声,便回过头来说,再见啊!
她只向我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走了两步,我又回头,对她说,回去时到我家去玩,我家就在村口马路旁边,一问就晓得。
。
她还只是笑笑,没有做声,默默地跟在我后面。我觉得应该告诉她我叫什么名字,不然她不好问。我又想要是再回头,就显得太罗嗦了,反而要让人误会我的意思。不过事又说回来,她也没有告诉我名字,我也没有必要告诉她。都是口说口过的事,就是说了,她也不一定去。
走了好长一段路,我感觉她还在跟着。我没有理会,心想也难怪,洲上就此一条路,她不在我前头,就只能在我后头。
前面快到潮洲套口了。这是潮洲套里通往云江惟一的口子,二百多米宽的地方,有一抹薄薄的水,最深的地方齐腿肚子。可再浅也是水,要过去,惟一的办法就是脱鞋打赤脚。前面已经有几个人在涉水了,随着他们的脚步,带起无数水花,哗哗地响。
到了水边,我停下来,果然看到她也赶上来了。
我又发现一个情况,她竟然是空着手,一点行李都没有。这就引起了我的好奇,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假若是旅游,不可能一点行李都没有,又是单独一个姑娘,很难说得过去。掉队或迷路吧,也没有道理,大清早的,又是在洲头上。要不就是个女特务。想想也不对,这荒洲上,又没有军事基地,特务到这里来做什么。或者就是一个女士匪,想谋财害命,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将我干掉了。可是我并没有钱,干掉我又有什么用?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女鬼。云江这里,古往今来,不晓得淹死过多少人,自然女的也不少,毫无疑问,她就是个女鬼,她在等待机会,向我下手。刚才那一下她没有将我扑到水里,可能是时辰不对。据说那是有时间性的,要等某个地方有人要生孩子。这边人一死,女鬼就往那边超生去了。
坏事了,今天竟然让我碰到女鬼了!只觉一阵凉气自下而上,从背脊一直蹿到了头顶,头顶处立马就像打了一道箍。这如何是好呀!情急之中,我忽然想到鬼怕人尿,于是我想撒泡尿。但是女鬼就在身后,我如何解得下裤子呀,虽然是鬼,也毕竟是个女的,无论如何我是放不下这个脸面的。还是算了吧,让她盯上了,躲是躲不掉的,只好一切听天由命了。
见我正脱鞋,姑娘笑盈盈走过来,说,除了打赤脚,再没有别的办法过去吗?
没。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不要装得那样像了,你又不是人,还不是一飞就飞过去了。
她向前看看,又往后看看。后面又上来一伙人,一到水边,就脱去鞋子,呼呼的就下水去了。还有几个人从袋子里拿出套鞋,换上,淌着水过去。这是有经验的搞研究的人,或者组团来的游客,他们一般都备有套鞋。
姑娘想了想,只好也弯下腰去,脱了鞋子,又褪下了袜子,露出两条雪白光滑的腿。显然,这两条腿是从来也没有走过泥地的。不知怎么,我竟鬼使神差地说,别脱了,我背你过去。话一出口,又后悔了,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是上了人家的当了。可是话已经出口了,就不好收回,只好白认倒霉。
见我这样说,她又将袜子穿好了,鞋子也穿上了,站在那儿,眼睛看着远处别的地方,只等我过去驮她,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不禁又生气了,怎么会这样呢,一句客套话也不讲。想想还是算了,现在的女孩
子,哪懂那么多礼貌呢。何况还是一只鬼,想来她生前也是一个蛮可怜的人,这样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我把竹篮重叠在一块,扎紧绳子,挂在她脖子上,说,我们一次性过去,免得跑两趟。她缩紧脖子,嘻嘻地笑,说好痒。这女人,名堂还真不少!没有办法,只好跑两趟了。
我蹲了一个坐马桩,好一会她还没有过来,还在笑。我说你快点好不好,这也好笑么?她这才趴到我背上。我双手伸到她身后,搂紧她的屁股,觉得不妥,又改成搂住她的双腿,鼓一下劲,就起来了。没想她人不胖,却重。起码有一百一十斤,比一担蒿子要重多了。
这种背法,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玩“卖狗仔”的游戏。一般都是我驮着妹妹卖,而水生他们就买。
我们涉着水,应该说我涉着水,她趴在我背上,慢慢往对岸而来。到深水处,水底就没有草了,都是泥,这样就有些滑,走起来也免不了歪歪倒倒的。她就将我的脖子箍得紧紧的,让我气都喘不过来。我想莫不是时辰到了,她就这样将我掐死么?
我说你放松点好不好?真的想掐死我么?
她放松了一些,可是手一松,人又往下滑,只得又箍紧了。我就不说了,由她去好了。她的辫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搞得我心烦。我叫她将辫子盘起来,不然搞得我路都看不到。她的辫子盘是盘起来了,可是将我的脖子也一块盘到里边了,这—来我不仅呼吸成了问题,还痒痒的,特别地难受。好在脚下要用劲,不—会就把痒的事给忘了。
好容易到了对岸,放下她。由于她的腿让我搂麻木了,站不稳,一下就坐在地上,我也被带得往后一仰,重重地压在她身上。我慌忙爬起来,说,是你没有站稳,怪不得我啊。
她又哈哈大笑起来,赖在地上,不起来。我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她却在那儿笑。我觉得挺气人的,就大声地说,我累死了,你还那么开心!
她不笑了,怔怔地看着我,好像不认得我似的。
我回头来拿竹篮,汗干了,微微的风一吹,就有些发凉,不禁打了个寒战,秋天真的是来了。
天上传来声声雁叫,我仰起脸,望着天上,一群大雁从北方而来,盘旋了几圈,便落在了前边不远处的横洲上。那里还有几只白鹤在玩耍,它们抖动着双翅,扭动着脖子,细长的腿横着方向弹跳,活像摆台上跳巴蕾舞的演员。有时它们会对着天空大声地叫唤几声,那声音嘹亮,高亢。能传出很远,在我家里都能听得到。小时候看到有人扛着土0铳下湖,又听见湖里不断传来鸟的叫声,我就很着急,心里就说,别叫了,别叫了!可是它们叫得更欢,声音更大,生怕人家不知道它们在那里似的。于是我就气,就骂,活该!打死了也罢!打绝了也罢!
竹篮拿回来,她被远处一群大雁吸引住了,傻愣在那儿。我却没有时间,我得去采蒿子,不然来不及了。我不声不响,挑起竹篮就走。
等一下嘛,嘿!等一下嘛!她匆匆地追了上来,说,那么急,你这是要去干嘛?
我说你以为我像你那么清闲,我今天还要采一担蒿子呢。
蒿子?什么蒿子?
蒿子你都不晓得呀。我随手在草丛中采了一棵,
坏事了,今天竟然让我碰到女鬼了!只觉一阵凉气自下而上,从背脊一直蹿到了头顶,头顶处立马就像打了一道箍。这如何是好呀!情急之中,我忽然想到鬼怕人尿,于是我想撒泡尿。但是女鬼就在身后,我如何解得下裤子呀,虽然是鬼,也毕竟是个女的,无论如何我是放不下这个脸面的。还是算了吧,让她盯上了,躲是躲不掉的,只好一切听天由命了。
见我正脱鞋,姑娘笑盈盈走过来,说,除了打赤脚,再没有别的办法过去吗?
没。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不要装得那样像了,你又不是人,还不是一飞就飞过去了。
她向前看看,又往后看看。后面又上来一伙人,一到水边,就脱去鞋子,呼呼的就下水去了。还有几个人从袋子里拿出套鞋,换上,淌着水过去。这是有经验的搞研究的人,或者组团来的游客,他们一般都备有套鞋。
姑娘想了想,只好也弯下腰去,脱了鞋子,又褪下了袜子,露出两条雪白光滑的腿。显然,这两条腿是从来也没有走过泥地的。不知怎么,我竟鬼使神差地说,别脱了,我背你过去。话一出口,又后悔了,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是上了人家的当了。可是话已经出口了,就不好收回,只好白认倒霉。
见我这样说,她又将袜子穿好了,鞋子也穿上了,站在那儿,眼睛看着远处别的地方,只等我过去驮她,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不禁又生气了,怎么会这样呢,一句客套话也不讲。想想还是算了,现在的女孩子,哪懂那么多礼貌呢。何况还是一只鬼,想来她生前也是一个蛮可怜的人,这样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我把竹篮重叠在一块,扎紧绳子,挂在她脖子上,说,我们一次性过去,免得跑两趟。她缩紧脖子,嘻嘻地笑,说好痒。这女人,名堂还真不少!没有办法,只好跑两趟了。
我蹲了一个坐马桩,好一会她还没有过来,还在笑。我说你快点好不好,这也好笑么?她这才趴到我背上。我双手伸到她身后,搂紧她的屁股,觉得不妥,又改成搂住她的双腿,鼓一下劲,就起来了。没想她人不胖,却重。起码有一百一十斤,比一担蒿子要重多了。
这种背法,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玩“卖狗仔”的游戏。一般都是我驮着妹妹卖,而水生他们就买。
我们涉着水,应该说我涉着水,她趴在我背上,慢慢往对岸而来。到深水处,水底就没有草了,都是泥,这样就有些滑,走起来也免不了歪歪倒倒的。她就将我的脖子箍得紧紧的,让我气都喘不过来。我想莫不是时辰到了,她就这样将我掐死么?
我说你放松点好不好?真的想掐死我么?
她放松了一些,可是手一松,人又往下滑,只得又箍紧了。我就不说了,由她去好了。她的辫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搞得我心烦。我叫她将辫子盘起来,不然搞得我路都看不到。她的辫子盘是盘起来了,可是将我的脖子也一块盘到里边了,这—来我不仅呼吸成了问题,还痒痒的,特别地难受。好在脚下要用劲,不—会就把痒的事给忘了。
好容易到了对岸,放下她。由于她的腿让我搂麻木了,站不稳,一下就坐在地上,我也被带得往后一仰,重重地压在她身上。我慌忙爬起来,说,是你没有站稳,怪不得我啊。
她又哈哈大笑起来,赖在地上,不起来。我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她却在那儿笑。我觉得挺气人的,就大声地说,我累死了,你还那么开心!
她不笑了,怔怔地看着我,好像不认得我似的。
我回头来拿竹篮,汗干了,微微的风一吹,就有些发凉,不禁打了个寒战,秋天真的是来了。
天上传来声声雁叫,我仰起脸,望着天上,一群大雁从北方而来,盘旋了几圈,便落在了前边不远处的横洲上。那里还有几只白鹤在玩耍,它们抖动着双翅,扭动着脖子,细长的腿横着方向弹跳,活像摆台上跳巴蕾舞的演员。有时它们会对着天空大声地叫唤几声,那声音嘹亮,高亢。能传出很远,在我家里都能听得到。小时候看到有人扛着土铳下湖,又听见湖里不断传来鸟的叫声,我就很着急,心里就说,别叫了,别叫了!可是它们叫得更欢,声音更大,生怕人家不知道它们在那里似的。于是我就气,就骂,活该!打死了也罢!打绝了也罢!
竹篮拿回来,她被远处一群大雁吸引住了,傻愣在那儿。我却没有时间,我得去采蒿子,不然来不及了。我不声不响,挑起竹篮就走。
等一下嘛,嘿!等一下嘛!她匆匆地追了上来,说,那么急,你这是要去干嘛?
我说你以为我像你那么清闲,我今天还要采一担蒿子呢。
蒿子?什么蒿子?
蒿子你都不晓得呀。我随手在草丛中采了一棵,递给她说,就是这个。她拿在手上,看了看,说,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看来她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人,我只好耐心地对她说,猪吃,我们这里的猪要靠它们度过整个冬天呢。当然人也吃,当菜吃。要是上年有腊肉炒着吃,就很香了。
听我这样一说,她将蒿子放在鼻子前边闻了闻,忽然大叫道,我知道了。我还吃过,藜蒿炒腊肉,是一道名菜,特别香。只是颜色比这要白,香味倒是一样的。
那是城里人将蒿子根埋在沙堆里,在温室里催生的,没有我们这里野生的好。
是这样啊。她若有所思地说,想不到你们这里的猪竟会半年都吃这么好的东西呀!
听她的口气,好像我们这里猪的生活,比她们城里人的生活还要高级似的。我心里暗笑,觉得她手上戒指虽然戴得那样多,却是这样傻乎乎的一个人。
太阳已经一竿多高了。我真的不能再耽误了,不然很难采满一担蒿子的。我说我真的是没有时间了。
说话又不耽误走路,你还用脚说话么?有什么好急的,不就是采蒿子吗?我帮你就是了。
你没有事么?
我就是没有事,一点事都没有,正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呢。所以专门出来玩,采蒿子很好玩是吗?怪不得!她没有事,我可有事,不跟她斗嘴了,说,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又脏又累,想玩,去看大雁,看白鹤,去看铜嘴鹅,还可以去骑牛,捡贝壳,反正好玩的事多着呢。别老跟着我好不好?
骑牛跟骑马差不多吧。想了想,她又问,牛咬人吗?
我不禁大笑起来。居然有人说牛咬人!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便说,当然咬人,厉害着呢!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咬,比如就不咬我。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天天上洲呀,它们都认得我。
去你的。巴,还骗我!洲上那么多牛,哪能都认得你呢。走了几步,她又问,铜嘴鹅又在哪儿?为什么叫铜嘴鹅,而不是铁嘴鹅呢?
她唠唠叨叨不拢嘴。我烦了,说,你哪来那么多问题,你问我,我又问哪个去?你自己去看嘛,老跟着我做什么?
我加快了脚步,不理她了。可她固执得很,紧追不舍。于是我又放慢了脚步,不忍心撇下她不管。
又走了几十分钟,过了六滩头,在一处蒿子较密集而又没有人落脚的地方,我放下竹篮说,就在这里吧。
我们一落脚,后边的人就往别的地方去了。因为采满一担蒿子,需要很大一块地方,所以大家都自觉地拉开一些距离,免得这里跑跑,又那里跑跑。
蒿子是和湖草一块生长的,尺许高,叶子像菊花一样,采的时候,手指要分开密而乱的湖草,捏住蒿子的茎,用力往上拔。因此手指既要灵活,又要用一定的力气,十分不容易。像我们手脚麻利的熟手,一天不挪屁股,也就采百十来斤。一放下竹篮,我就投入了紧张的工作。学着我的样子,她也开始采起来了。她要做,我也巴不得,有人帮忙总不是坏事。
一开始,听到她那边呼呼的响,节奏快得很,我就提醒她,做这种事急不得,慢慢来;要细水长流。不然几下工夫过去了,你就没有劲。可是她不听,还是快搞快搞,好像很能干似的,多么厉害似的。我心里就暗笑,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果不其然,几下工夫过去,她就软劲了,不行了,一会儿蹲着,一会儿盘着,一会儿又跪着,后来她干脆坐在地上。衣服脏不脏也不管了,形象也不要了,完全没有那种高贵的阔小姐派头,倒像是一个乡下女人。
她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不一会就散了;她又绕在脖子上,可随着身体的扭动,又滑下来了。于是她干脆将辫子衔在嘴里。我就想,辫子好看是好看,做起事来却不方便。
要说起来,蒿子这东西,高不高矮不矮,站起来够不着,坐下来又不好用劲。蹲着腿酸,跪着膝盖又难受。所以采蒿子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小时候跟母亲上洲来采蒿子,母亲也像我今天对她一样,要我慢慢来,我也不听,一个年轻人,哪耐得住这种慢条斯理的寂寞呀。也是快摘快搞,没几下工夫,就瘫在了地上,用草帽挡着阳光,睡大觉。任母亲怎样叫,我也不
起来,掐我也不起来。母亲就不叫了。也不掐了,一个小孩子,母亲能拿我怎么样呢。
正想着,听她一声惊呼,哎呀!
这声音短促而尖锐,还没有等我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她一下子滚到我这边来了,一把抱住我,将头埋在我胸前,浑身发抖。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行动吓了一大跳。身体本能的反应让我紧紧地抱住了她,又警觉地四处张望。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牯牛在离我们两丈开外的地方,盯着我们看。可能它也被她吓了一跳,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般情况下,牛是懒得看人的。显然,她是被牛吓成了这样,真是太笑人了。
等她冷静下来,我说你怎么这样胆小,牛都怕I
牛见这边没有什么看头,就低下头去吃草。她心有余悸地扭过头去看了牛一眼,委屈地说,我只顾埋头采蒿子,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猛回头,见这么大一个东西竖在面前,还有那—声粗重的喘气声,你说我怕不怕?
我说再大也是牛,又不是老虎,又不是大象,有什么好怕的。
你不是说牛咬人吗?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疑惑地盯住我。
我是随便说说,你也信。
这就好笑了,你骗人了,我还落得个不是!她生气了,嘴巴都嘟起来了。并且头一扭,辫子一甩,又回那边去了。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我们说话的时候,竟一直是抱着的。我不禁心头一热,脸也有些发烫。
这女客,到底是鬼还是人呢?
太阳当顶时,我们小有收获,差不多采大半担了。只是她采的蒿子不太干净,其中有很多杂草不说,蒿子根部还有;不少泥寸:。我也懒得说,不然她又要生气了,毕竟她是在帮我做事,没有要我说多谢,就不错了。
休息一下吧。我说。
她没有动。
我过去看,见她在拨弄手指,她手指被染上了一层蒿子汁和蒿子皮屑,墨绿的。她在用指甲刮,刮不脱。见我看她,就使劲地刮几下,好像是故意做给我看的。这就没有来由了,又不是我强迫她来做的,怎么怪起我来了。其实我也很心疼,那么一些好看的手指,被她弄成了那样,实在可惜。
我没好气地说,别刮了,刮不掉了,就是将皮剥了,里面的肉也是绿色的I
她白了我一眼,知道我在说佯话,不刮了。当她松开手时,我发现她手心里居然起了个水泡。我急忙蹲下来,捏住她的手指,托起她的手掌,轻轻地按了一下那水泡,感觉软软的。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并微微地吸了一口气。我晓得那是痛。我心里就更不好受了,大声地嚷道,你哪是做这种事的人!叫你去玩,你就是不听,强要来,怪哪个,活该!
我一扭头走开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是气的。
一会儿,听到那边有呜咽声,她在哭。这个人,还真是麻烦,说轻了不听,说重了又哭。我只好又走过去,蹲在她身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总行啰!
可是她还在一抽一搭的,比放声哭还要伤心。想了想,我忽然灵机一动,从竹篮里拿出炒米袋子,打开,放到她面前,说,你是饿哭了吧,吃吧,很好吃的。
她“卟哧”—声,又破涕为笑了,但手没有动。我就自己抓了一把,吃了起来。她闻到了炒米的香味,就擦了擦眼泪,问,这是什么?
炒米,我妈为我准备的,你吃吃看,很好吃的。
她果然也抓了一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说,好吃,真好吃!
见她那么喜欢吃,我就没有再吃了。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人的干粮,我吃了,她就不够。当她注意到我没怎么吃的时候,袋子里已剩不多了。于是她将手中还没有吃完的一点儿又放回袋子里,又将袋子往我这边推,不好意思地说,都让我一个人吃光了。
我笑道,我差不多天天吃这东西,你就不一定经常吃得到。
可这是你的午餐。
我还带了米,菜也有。
可是没有锅,我们到哪里去煮呀。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自有办法,走,我们搭伙去。
她没怎么听明白我的意思,但还是跟着来了。我们拿着米袋子和菜瓶子,朝一处草舍而来。她担心我们的蒿子和篮子放在那里,人家会拿去。我说几样破东西,哪个要呢。
草舍是我们这里的人上洲打草而搭建的,类似于帐篷。只是顶上盖的不是帆布,而是就地取材,草。
正走着,听到潮洲套里传来阵阵雁叫。声音非常嘈杂,应该有一大群。她老扭过头去看,我说不要看了,离我们远着呢。在这平原地带,声音会传得很远,又有这么长的草,就算大雁在我们跟前,也是很难发现它们的。不比那白鹤,有一双高高的脚,又有一根长长的脖子。
她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没有表达什么意思,但我忽然意识到,她以为我是一语双关,说她呢。因为她有着两条修长的腿,脖子也很长。其实我并没有那意思,只是话说出口了,才意识到正应了她的身材。
转眼我们到了草舍前,有一老伯正往土灶里添柴草。柴草不太干,烧不着,灶里只有浓烟滚滚,却没有火苗。老伯蹲在地上,艰难地歪着头,向灶里鼓着腮帮子使劲地吹。有时被烟呛了,就猛地咳嗽。
我走上前,爬在地上,帮他吹。老伯就退到一旁,直喘气,唠叨说,烧这样的柴,还不如不吃!由于我爬的位置低,气也足,只几下,火就烧起来了。
我站起来,对老伯说,大伯,我们搭顿伙好吗?老伯睁着血红的眼睛,打量了我们一下,点了点头。我拿出米袋子,用他的碗量了量,只一碗半。老伯脸上显出难色。我知道他的意思,因为我们这里出门煮饭,一般都是每人每餐量一碗米,我们现在是两个人,自然就不够了。他们那一大锅米,应该有十八九个人的,要是搭了我们,就无形中被占了便宜。见他为难,我说大伯,等会儿我们一人只吃一碗,行吗?老伯这才笑了笑,将我们的米倒进了他们锅里。
这时她在舍前舍后好奇地这里瞅瞅,那里看看,不断地说这房子真好玩。我忍不住又说,不是房子,而是舍!茅舍草舍寒舍的舍,知道吗?
你跟我说过这是舍吗?
这还用说吗?
你不说,我哪里知道。再说了,我要说这是棚,茅棚的棚,不可以吗?
反正不是房子!
好,是舍,舍,舍!可以了吧。说完她瞪了我一眼,做出很调皮的样子。
我倒被她顶得哑口无言了。
接着她又探着头往舍里看,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一溜铺盖,中间挂一马灯,牙膏牙刷烟袋也摆放得井井有条,毛巾也晾得方方正正。其中一个铺盖上,居然还放着几本《人民文学》、《小说界》、《农村百事通》之类的书刊。
她悄悄地问我,这里还有人看书?
我说这很正常,在这无涯洲上,晚上或下雨天,除了打牌,只有看书打发日子。
你住过这种舍没有?
住过。记得有一次上洲赶牛,那时月儿湖上还是大水茫茫,突然起了北风,渡船停航了,我只好回头找一家草舍住下了。那阵北风刮了三天三夜,我就在舍里住了三天三夜。等明年我满十八岁了,也要像他们一样上洲打草了。
你们打草还有年龄限制?
也不是限制,一般都是那样的,因为大人们认为,打草是一件技术要求比较高、劳动强度比较大的事情,和农业上犁田、耙地一样,不是成年的劳力,一般是不让我们去的。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听我说,好像我在讲故事。
这时饭熟了,老伯向那些正在打草的人呼喊,吃——饭——啦!人们就从四面八方陆续过来。他们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说,采蒿子啊,哪个村的?他们也和她打招呼,不过他们一眼就能看出,她和我们不是一路的人。
老伯揭开了锅盖,人们都礼貌地让我们先盛。于是我帮她盛了一碗,自己也盛了一碗。筷子不够,老伯就自己找了一根芦柴棒,对折了一下,当筷子用。
我拿出母亲为我煎的鱼片,要大家每人吃了一块。他们也拿出自己的菜,要我们吃。她一边津津有味地扒着饭,眼睛一边不停地观察着这群脸膛黝黑、五大三粗、吃相各异、大大咧咧地开着荤荤素素的玩笑的汉子们。尽管他们都汗流满面,十分疲惫,但嘴里一边吃着饭,还不停地说话。当着她的面,也敢说某某老婆个X月儿湖一样大,根本不着边际!另一个便反驳,那你一定是搞过啰!于是大家一阵哄笑。笑时都拿眼瞟她一眼。
又有人说另外一个人昨天晚上回家,一定是没有搞到老婆,一看那个瘟样就晓得。那个被说的人也不恼,笑着说,昨天晚上让你进进出出一夜,你还不晓得么?大家又是一阵哄笑,笑得饭都喷出来了。我看她,见她也忍不住笑了,虽然没笑出声,但她的肩头在猛烈地颤抖。这下大家就笑得更开心了。
这些在城里人看来十分下流的话,经过这些人轻松地、巧妙地、艺术地说出来,就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事实上乡下的女人们在一块,说起这种村话儿来,更是让人心惊肉跳,更到位,更形象,更直截了当。她们同样是脸都不红一下的,脱口而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看来下流话并不在于说什么,而在于怎样说。就如妇科大夫大谈生殖器一样,在这荒无人际的洲上,从这些憨厚的汉子嘴里,说出他们对那些人人都明了的事情的理会,你能说这是下流么?
好容易扒完了饭,她放下碗筷,一边去了。我铲了一块锅巴给她,问她吃饱了没有?她点了点头,脸上的羞色还没有褪去。我说你越这样,他们越有劲,你没有反应他们就觉得没有意思了,就不说了。
她说没什么,又坐到大家一起来了。看到老伯刚吃完饭就喝起生水来。她便嚷道,这不卫生,生水有细菌,再说也会冲淡胃酸,影响消化的。她说得很认真,还补充说这都是有科学根据的。引得大家又笑起来。
老伯说,姑娘,我们这些作田的人,哪有那样多的讲究,牛八字哪!大伯喝了一辈子生水,还不晓得什么叫病呢。一放下碗就饿了,还消化不良,哈哈
在一片笑声中,我们离开了草舍。她说这些人怎么会这样?我说他们是高兴,有女人在就贫嘴,没深没浅地开玩笑。
假如是你,你也和他们一样?
我笑了,没有做声,心想我还没有大,大了肯定也一样。
前面有几条牯牛在吃草,悠闲自在的样子。我提议,要不我们去骑牛。她吓得要跑,说,我才不骑,那有什么好玩的。
她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说这你就外行了,骑着牛在这湖洲上悠哉悠哉地溜达,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们—月儿湖旅游管理部门还要开发这个项目呢。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她犹豫起来,想试,又不敢,放弃吧,见我说得那么好玩,又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见她动心了,我就趁热打铁,拉着她的手,朝一头牯牛走去。牛对于人类来说,是驯顺的,千百年来,一直被人类奴役着。有时我就想,那么大一个东西,比起我们人类来,算是力大无穷了,怎么就那样乖乖的听人摆布呢。当然,对于生人来说,又当别论,不仅不听话,有时还鬼灵精怪的。俗话说老牛奸过贼,—点没有错。还没有等我们靠近,那头牯牛就扬起头跑了。我们一停下,它又低下头来吃草。
我觉得丢了面子似的,又迫了上去。牛又跑几步,扬着头,正眼都不看我们一眼,只用眼的余光看着我们。我们走一步,它也走一步,我们停下来,它也停下来。
你不是说它们都认识你么?
是啊,可是它们没有见过你呀。
这好办,我呆着,你去吧,骑给我看看!
她这一军真将死我了。牛在洲上,一般都没有缰绳。没有缰绳的牛,生人是很难驾驭的。但大话说山去了,不好收回,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好在小时候曾放过牛,对付牛还是有一套的。我嘴里“么!么!么!”不停地叫着,同时慢慢地向它靠过去,牛立起耳朵听着,好像在分辨,在回忆这声音听到过没有。因为“么”这个字音在我们这儿是专门叫唤牛的。比如唤狗是“条”,唤猫是“咪儿”。
牛正犹豫的时候,我已经靠近它了,友好地用手
在它身上轻轻地抚摸,轻轻地挠。挠它的屁股,挠它尾巴下面那个小窝窝。这个地方是牛最敏感的地方,一挠,它就翘起了尾巴,眼睛立刻眯起来f,很舒服的样子。这个地方相当于猪的肚子。只要在猪的肚子上一挠,保险它就会往地上一倒,并将两腿展开,让你帮它挠。
趁此机会。我向她使了个眼色。她就战战兢兢地过来了。学着我的样子,也在牛身上瞎摸。可是她不得要领,只几下,牛就警惕起来,当它确认我们并不是它所熟悉的人,就撒腿跑了,并朝我们象征性地亮了一下它的尖角。
尽管没有骑,但她还是无比的兴奋,感慨地说,这可是真牛啊!有机会我一定要骑一骑牛的。
牯牛加入到前面一群牛当中去了,有—头小牛犊钻到它母亲的腿裆里吸着奶水,而这头刚刚过去的牯牛则扬着头,在牛群中不断地向母牛们挑逗。我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又瞄了她一眼,发现她若有所思的样子。
一会,那头牯牛忽然腾地—下,爬到一头母牛背上去了。
这叫起栏,在我们乡下,是经常见到的事,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却不同了,—下子惊得目瞪口呆,大叫道,光天化日之下,它们怎么能做那种事呢?
我赶紧低下头,没有做声。心里说,牛又不是人,哪里做不得呢。
牲畜做那些事我倒是见过不少,人,我就不太懂了,也没怎么想过。但见她那个样子,心里就有些乱。开始背她过水的时候,也乱了那么一下子。不过那时以为她是一个鬼,只想着怕,别的事想得少。现在看来她不可能是鬼了,就算是鬼,也是一个很熟的鬼,就不怎么怕了,不怕,就难免有一些其他的想法。
我们回到采蒿子的地方,太阳就当顶了,人也就懒散了许多,四肢无力,没有劲了。我往地上一倒,四脚八叉地晒太阳。她也往地上一倒,是不是四脚八叉我没有看见,不晓得,也懒得管。
一会儿,身上就晒得发烧。可能她也晒得发烧了,坐起来,脱去毛衣,说,这样躺着,没劲死了。
她挨在我身边,歪着头,盯着我看。她的辫子垂下来,扫在我脸上,让我不得不要用手去拂开它。她高耸的乳房差不多要靠到我的脑壳上。后边,是瓦蓝瓦蓝的天空,天空中一贫如洗,什么也没有,甚至风都没有一丝,但我却能感觉到它的深远。她眼里,是碧绿的草地,还有我那张火烧火燎的脸。
我忽然说,你真好看。
她俯下身来,在我脑壳上亲了一口。
我没有动。
她又在我嘴巴上亲了一口。
我也没有动。
她开始解我的衣服。
我还是没有动。
接下来,我就稀里糊涂,不晓得自己做了些什么。只知道我很乖,她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过后她说,你真棒。
我不晓得她是指哪方面。我要穿衣服,她说不急,她说她要好好看看我。我就没有穿,让她看好了。
她也没有急着穿衣裳,就那么乱糟糟的仰在草地上。她要我看她,她将她身上所有的地方给我看,问我好看不好看,我说好看。她说那我们再来。我说好……
不知不觉,就不早了。我们穿好衣裳,将蒿子集拢,再装进竹篮。她问道,这就回去?
我说你还没有玩够吗?话一出口,我脸又红了。于是我指了指洲头路上,说,你看,他们都在往回赶。再不走,天黑之前就赶不到家,我娘要着急了。
我挑起蒿子,掂了掂,问她,你呢?
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
可是……要是我娘知道了,要骂我。
但是你忍心将我一个人丢在这荒洲上?
那好吧。她要跟,我也没有法子,何况我们还那个了,按照我们这里的规定,她已经是我的媳妇了,所以我不能不管她。
我们就这样走着,都没有做声,尽管太阳还在天上,空气中就有些暮色。天地间仿佛满满的,令人喘不过气来似的。
夜色慢慢降临,湖洲上升腾起一层淡紫色的雾气。岸边的村落里,扬起了白色的炊烟。路上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俩。月儿湖,正渐渐地被夜色吞没。
到家了,我如何对我娘说呢?
你就说我是你在路上捡来的媳妇吧。
可是我娘很迷信,一定会以为我是被女鬼迷住了。
她笑了,说,那你呢?
我也笑了,不好意思说。不过我想,她要真是一个女鬼就好了。
快到村口时,她忽然要我停下来,我照做了。她来到我面前,从右手食指上摘下一枚戒指,说,这个送给你,做个纪念。
我说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要。
她说比起你给我的,这根本不算什么。
我还想说什么,见她眼里潮潮的,就没有开口。
她将戒指套在我手上,说,你能将这枚戒指送给你将来的媳妇吗?
我点了点头。
我问你还来吗?
你希望我来是吗?
是!我不假思索地说。
谢谢你,你真好。她又亲了我一口,才转身快步地往村口而去。
村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她一到,车子里面下来两个男人,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他们见了她,都点头哈腰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接着车上又下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笑吟吟地走到她跟前,埋怨道,急死我了。我说多带几个人,你偏不听。你再不回来,我们就要下湖找人去了。
她用食指在男人脑壳上点了一下,说,你敢!
男人赶紧缩了一下脖子,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扶住她的腰,上车去了。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才关上车门。
眨眼间,黑色的轿车远去了。村口一下子变得空落而寂寥。一阵风来,卷起一些尘土和落叶,零零散散的,在空中飘了一阵,又落了下来。
秋天真的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