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大昕
将近一个半世纪以前,美国东北部马萨诸塞州康科德小城的林间湖畔,有一位哲人隐居。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用心灵和大自然对话,并将其感受形诸文字。这位哲人就是对后世产生巨大影响的超验主义作家亨利·大卫·梭罗(Henry DavidThoreau)。他的传世之作就是1854年出版的《瓦尔登或林中生活》(国内译作《瓦尔登湖》)。
《瓦尔登湖》成书以前,有一个很长的思想酝酿过程。梭罗意识到,他生活在两个无限(过去和将来)的交汇点上,这个交汇点正是“现在”。他力图在瞬时现象中顿悟到永恒的意义;不仅抓住稍纵即逝的现在,而且要淘尽其实质和精髓。他遗留的30多本日记就是这种努力的最好见证。《瓦尔登湖》一书脱胎于这些日记,作者用近9年的时间,八易其稿,反复校订,呕心沥血,给世界留下了一份宝贵的精神遗产。
整个大自然都是我的新娘
《瓦尔登湖》是献给大自然的赞美诗。梭罗把自己完全融入了气象万千的自然世界,对山川花木,飞禽走兽和四季变化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观察和生动的记录,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大自然的挚爱。他赞叹,“世间最壮丽的图画莫过于日落时分的苍穹”,“整个大自然都是我的新娘”。春光秋色自然令他陶醉,即使是寒冬,“也有不朽的青春和永恒的夏天”。鸟啭虫鸣,甚至风中金属电线的颤音,都使他领略到自然界美妙的音乐。大自然不仅赋予他创作的灵感,而且荡涤了他的胸襟。“我像希腊人一样崇拜奥罗拉(曙光女神)。”“让我吸一口清晨纯净的空气吧,这是我的万灵药。”“我们需要旷野的滋补。”
对于一切破坏自然环境的行为,梭罗无不痛心疾首。看到一棵巨松被锯倒,他悲从中来:“为什么村中的丧钟没有敲响?我没有看到街上林间送葬的行列。松鼠跳上了另一棵树,雄鹰另觅远枝,现在已经在新巢栖息。伐木工又在准备向那棵树动斧了。”
早在1856年3月的日记里,梭罗就写过:“我不希望由于人的轻忽而使我的故土变得贫瘠枯竭。”他还对某些野生动物的灭绝发出感叹:“我不能不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被驯化了的、似乎被去势的国度里……我努力去熟悉自然,去了解她的心情和行为方式。比如,我费尽心血去了解春天的一切现象,以为得到了一首完整的诗。后来却听说我所拥有而且已经读过的文本并不完整;我的祖先已经撕去开头的很多页片和许多最壮丽的章节,并且在许多地方将它弄得支离破碎残缺不全。这让我懊丧不已。”
不幸的是,他的这些忧虑正在不断演变为现实。
面对生活中最本质的东西
梭罗远不只是用自然学家和文学家的目光来欣赏自然、研究自然。他感到自然界和人有着一种神秘的联系。他这样自问自答:“一只飞鸟和欣赏它歌声的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它的歌唱对这个人比对其他人更令人陶醉、更具有深意?当然,这两者是密切相连的,都是为对方存在的。”
他认真探索人和自然之间的对应关系。他认识到:“习惯于研究自然的人,进行对人类的研究时具有更大的优势。”对梭罗而言,自然界的一切,不仅具有物质的生命,而且具有精神的生命。他看剑纷飞的黄叶,无限感慨:“这些曾经高高舞动的叶片,如今如此心甘情愿地降落地面,化作尘土,在树根旁以自身的腐朽来滋养新生的叶簇。橡树、枫树、栗树、桦树,各种不同的落叶混合无间,给土壤增加了一层树叶的厚度。我们都因它们的腐朽而得益。大自然并不因此而杂乱;她是一位极好的农人,她把它们全部储藏起来。”
梭罗还看到,向然界对人有一种感化的力量。他写道:“和葱绿的春天一起生长,和金黄的秋天一起成熟。把每个季节的感化力当作补药饮下吧!这是专门为你配制包治百病的宝药。”“有时,我体验到,在自然的事物中可以找到最可爱、最亲切、最纯真、最有鼓舞力的友伴。即使对可怜的厌世者和愁肠百结的人,情况也是如此。”他认为:“我们的思想和情感与四季更迭密切呼应,犹如两个齿轮互相契合。”
在梭罗看来,一个人想真正感受到美,真正懂得生命的价值,必须投身到大自然中去。他在书中明确地表示:“我去林间,因为我想从容地生活,去面对生活中最本质的东西,去探索可以从中得到什么教益,从而不致在临终时发现自己未曾真正生活过。我要深入地生活,吸取生活的全部精髓……”
大地的眼睛
梭罗走向林间湖畔,大自然的魅力固然是直接的驱动因素,但当时的社会现实也是重要的原因。他所生活的时代,是美国由农村经济为主的社会向工业化城市社会过渡的时期。那个崇尚物质、人际关系日益淡漠的社会使他感到失望和忧虑。他要寻求一种新的生活。他找到了康科德小城,找到了瓦尔登湖。康科德城周围不过几平方英里的小小天地,化作了他心目中的天堂;处于他作品中心的瓦尔登洲已不再是新英格兰地区的一个普通湖泊,而是他头脑中一个理想的乐园。
梭罗喜爱湖,因为湖是“景色中最美丽、最富于表达力的部分,是大地的眼睛。一个人的目光投入湖中,就能测出他自己本身的深度。”而在湖泊中,他对瓦尔登湖义情有独钟,因为“上帝使这个湖深邃而纯净,以此作为一个象征”。这是纯洁与和谐的象征,是他心中美的象征。他在林间湖畔伐木造屋,打猎捕鱼,种粮自给。每天清水粗食,生活十分简朴,甚至可谓清贫,但他怡然自得。他的日记充分表明了这种心情:“我知道,我的邻人以怜悯的眼光看我;他们以为我是命途多舛才不时存阳野林间踯躅或在这条河上独自扬帆。殊不知我一旦发现这里乃是唯一的极乐净土,就不能不立即做出这样的选择。”
梭罗努力向自己证明,也向世人证明,一个人无须物质上富有,即可过富足的生活。他崇尚简朴。用他的话说:“一个诚实正派的人几乎用十个手指计数就已足够……简朴,简朴,简朴!”物质的匮乏,丝毫没有使他感到难以忍受;相反地,他领悟到:“大多数奢侈品,以及许多所谓生活享受,不仅并非不可或缺,而且正是提高人类素质的障碍。”“中国、印度、波斯和希腊古代哲学家们,就外在财富而言,没有人比他们更贫困;而就内在财富而论,没有人比他更丰足。”他在日记里也这样写:“一个人以积累物质财富为主,买房置地,实为愚蠢之举。我们的资本,我们的不动产,是我们已经拥有的思想,是经我们思考所得的理念。”他看到周围的人忙忙碌碌,各自划地为界,觉得实在可笑:“上帝看着人们在田野上筑起的那些纵横交错的小小藩篱,一定会莞尔而笑了。”他为那些整天为糊口谋生碌碌奔忙因而不能享受生活硕果的芸芸众生感到惋惜;也为那些埋又积累财富“为自己打造金银桎梏”的人叹惜。
发现你内心的整个新大陆
梭罗崇尚自然,不仅在物质上如此,在精神上也是如此。他爱自然的原始美,也向往精神上赤子般的纯真。他透过社会上一些人矫揉造作的表面,看到了所谓“现代文明”背后的虚伪实质。他的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话:“战场毕竟比客厅更可取。在战场上没有装腔作势和推行繁文缛节的余地,没有诚意令人生疑的握手言欢,只有激烈而真情的搏斗。后者至少展示了人的嘴脸,而前者不过是面具而已。”他将自己对自然和对现代人的感受作了生动的对比:“我爱自然,部分原因在于她不是人,而是脱离人的一个去处。如果这个世界全都是人,我就无法伸展自己,就会失去一切希望。对于我,人是一种约束,而她给我自由。人使我向往另一个世界,而她使我满足于这个世界,她给予我的欢乐丝毫不受制于人的规则和定义。”
梭罗在自然环境中感到心旷神怡,在社交场合却感到格格不入。“我厌倦琐碎无聊的社交;在那样的场合,最自然、最合宜的表现是沉默不语。我乐意涉足深水,而我的同伴们只想在浅滩和水坑里行走。”他喜欢独处,因为他“从未找到过比独处更好处的同伴”。因此,他被有些人视为性情孤傲,而这种孤傲正代表了他与许多同代人精神层次上的分界线。他厌恶别人的虚伪、浅薄,对自己也不时地自咎、自诘。《瓦尔登湖》即是他心理历程的实录,也是他内心世界的剖白。
梭罗清楚地看到,“现代文明”虽然提高了人类的物质生活水平,却也带来了许多社会弊病。“文明改进了我们的住宅,而入住的人并未得到同样程度的改造。”因此,他十分注重内省式的修养。他告诫人们:“要像哥伦布那样去发现你内心的整个新大陆和新世界,去开辟新的通道——思想通道而不是贸易通道。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精神王国,与之相比,尘世的沙皇帝国不过是一个蕞尔小国而已。”
针对当时的社会情况,他在物质富足和精神完美之间,明确地倾向后者。他主张:“如果有必要,宁可多绕点路也不在河上修桥,而在我们周围愚昧的黑暗深渊上至少架起一座拱桥。”
梭罗崇尚自然,也崇尚自由。他崇尚人身自由,更崇尚更高层次上的自由——精神自由。当时,法国大革命的消息广泛传播,美国国内反奴隶制的呼声日益高涨。梭罗在他的名作《论公民的不服从》一文中写道:“我生来不是为了受压迫。我要以自己的方式来呼吸。”他在日记里也写道:“哪里人能被买卖,哪里有人允许自己被用作一件东西或工具,交出维护自己的理智和良心的不可剥夺的权利,哪里就有奴役存在。事实上,这种奴役比仅仅奴役肉体更加彻底。”
基于维护人身自由和精神自由的立场,梭罗积极投身于废除奴隶制的运动。他还坚决反对扩张主义战争。即使徜徉在湖光山色之间,他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重大社会问题的思考。大自然的环境使他的头脑更冷静、思维更敏捷、感觉更敏锐、目光更锐利。
从圣贤思想中吸取智慧
梭罗求索的目光不仅投向大自然,而且投向历史,投向古代的圣人贤哲。他对他们的经典作品给予极高的评价:“经典不正是人类最高尚的思想的记录吗?”在他的作品中,引文语录比比皆是。这些语录不仅引自欧洲的哲学家和思想家,也引自世界其它地区的圣贤。仅孔子和孟子的语录就不下10处,内容涉及道德修养、为政之道、人际关系、国际关系等等。如孔子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又如:“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斯,而众星共之。”“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等等。有的虽然未见直接引语,但文中所言,和中国古代圣贤的论述异曲同工。
梭罗重视精神境界,反对物质至上,这和孔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自述息息相通。梭罗主张淡泊明志,返璞归真,这和老子提倡的情操“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一脉相承。梭罗呼吁尊重自然,热爱自然;老子教导“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梭罗从圣贤的思想中汲取了丰富的智慧,从而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知识与美中找到归宿
梭罗的《瓦尔登湖》和他的日记,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品深刻的社会意义。
梭罗追求美、追求真理、诚实和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沟通。他明确表示:“我宁要真理,而不要爱情、金钱和盛名。”他愤世嫉俗,对当时社会无视人权、物质至上的现象进行抨击;他为逃离饥荒到新大陆求生的爱尔兰贫民遭受新的剥削和仇恨而愤愤不平;他为被驱离家园,无处安身的印第安人和被残酷压迫的黑奴提出抗议。他不仅针砭当时的社会流弊,而且似乎已经预见到未来社会的厄运。他对人与人、人与自然、物质与精神的关系等等重大问题的见解,在过去和现在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他去世以后,与他同时代的美国文艺复兴的领袖爱默生在悼词中这样颂扬他:“这个国家尚未认识到它失去了一个多么伟大的儿子……他的精神适合于最高尚的社会……哪里有知识,哪里有美,他就会在哪里找到归宿。”美国当代著名散文大师怀特(E.B.white)用通俗的比喻赞扬梭罗的作品:“梭罗制作了一种独特的蛋卷,人们在饥饿之时可以从中吸取营养。《瓦尔登湖》是最早的含有维生素滋养剂的美国佳肴之一。”
现在,人们已经认识到,人类不仅能够创造空前未有的物质文明,而且已经具有毁灭自身和地球上一切生物的能力。人类相互之间的残杀,物欲的泛滥,对自然生态的恣意破坏……这一切都使人类社会陷入了空前的危机。在这个时候,梭罗的哲理也许能够帮助人们保持清醒的头脑,为了人类自身的生存和发展,做出明智的选择。
也有人把《瓦尔登湖》比作一本旅行指南,但其实它是一本精神旅程的指南;它不是将人们导向某个去处(尽管瓦尔登湖可能因为这部作品闻名于世),而是导向一种精神境界,一种生活方式,导向对我们周围世界以及对我们自身更深刻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