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少女日记
此书过分张扬的包装,再一次反映出目前以时尚异化历史的潮流,在这股潮流中,对“史无前例”的回忆,变成了一种特殊的、也许是无奈的审美体验
“毛主席他老人家是多么热爱人民关心人民呀,当我们喊毛主席万岁的时候,他老人家却说人民万岁!他老人家多么谦逊啊!”
上述文字不是出自后现代小说,而是一个少女的日记,时间是1966年7月28日。日记的主人叫张新蚕,时年14岁,是吉林省四平市一个干部家庭的孩子。从14岁到18岁,也就是从1966年到1971年的五年间,张新蚕记下了相对完整的日记,并保存至今,公开出版。
这五年,对中国历史来说,是不堪回首的五年,对一个少女来说,本该是用“花季”二字形容的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美好时期,然而,这段时间却绝非张新蚕的花季——至少从日记中看不到,从头至尾,它记录的只是对伟大领袖的崇拜,学校、家庭、乡村里无处不在的政治斗争,以及时刻不会忘记的对自我的强迫性的教育和改造。
日记本来是最个人化,最具私密性的文体(当然也有日记是专门写给别人看的),但在这本日记中,是看不到什么“绝对隐私”的,我们看到了太多红色的而不是粉红的——少女的东西,尽管全书是以花花绿绿的彩纸印成。除了空泛的解放全世界人民的信念,我们看不到她对自己未来的憧憬,看不到她的成长,看不到她对爱情的渴望,以及由此而来的烦恼。
北大的张颐武教授等人在本书序言中,大力推崇其“真实”,甚至把它和犹太少女安妮·弗兰克的日记相提并论。然而,这种“真实”仅仅是对一个巨大的虚妄所做的简单而片面的记录。一个特殊时代的自我表白令人难辨真伪——你不能仅仅因为某些话出自说话人的真心,就断言他的言辞合乎事实。正如日后人们所了解的,当整个社会都被无数谎言所严密包裹,当政治的力量以纯洁道德的名义,深入到个人最隐秘的角落,真实的自我将再无容身之地。
我们从中看不到“我”,而是一个以“我”的面目出现的“她”。这是一个既幼稚又世故的少女,她已学会了怎样欲言又止,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即使面对的是自己的日记本。
当然,由于雷锋和奥斯特洛夫斯基无处不在的强大影响,这样写日记在当年甚为流行,政治挂帅,集体至上,上纲上线,以及无处不在、近乎苛刻的自我批评,正是当年的青少年日记八股文的最大特点。有时你会感到,读这些文字的感觉正像今天重看样板戏一样——在新世纪的年轻人眼中,说不定真有文革如戏的感觉。
不过,日记中还是偶尔有些令人动容的记录。下面这段记于1967年1月23日:
今天上午我带领5个小伙伴从外县雄纠纠气昂昂地返回了四平市。当走到离地委大院不远的一条大街的时候,我看见几十名干部正戴着高帽游街,不远处还有一群孩子在向他们投掷石块,还有人挥动扫帚不停地抽打他们的头,迫使他们不得不弯下腰来躲闪。忽然,我发现了母亲也在其中。她的脖子上挂满了鞋子、袜子和抹布,头顶上还拖着一根长长的一直到地的白布条,上面写着“母老虎”、“母夜叉”等肮脏的字眼……
见状,我的心仿佛被一粒子弹击中。我惊呆了,痴呆了……
这是整本日记中最震撼人心的一幕,与托尔斯泰所说完全相反,在那个时代,不幸的家庭似乎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这样的段落在日记中实在太少了。
我们不能以今人对文革的结论去苛求一个十几岁的少女,随着年龄渐老,我们这些正在或已经堕入回忆的人,都是那个时代的当事者。15万字的日记中,红色少女只是我们共有的那段记忆的一个缩影,而她本人始终面目模糊,就像书中印刷糟糕的照片。
几乎就在我合上这本书的一瞬间,她便立刻在我的记忆中消失了,留下来的,还是那个黑洞——文革就像一个黑洞,它吞噬掉一切,个性,春情,欲望,冤魂,甚至记忆。
但是,此书过分张扬的包装,再一次反映出目前以时尚异化历史的潮流,在这股潮流中,对“史无前例”的回忆变成了一种特殊的、也许是无奈的审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