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义芝诗歌新作（七首）

有赠

我原只是一缕野烟

你给我腾空的风

原只是一只野鸟

你给我降身的沙岛

只是一匹野马

放足于天边

只是一只野蜂

踟蹰于花园

偶然发现了闪电

神的誓言

一个野人从此

寄身于你的山洞

花莲的笔名

花莲一千个笔名你说的哪一个

是山在云里飞红叶在招摇

还是海在崖岸沉沉地吼

无穷地涌动，无情冲刷

回不了家的浪波

是夜来与星辰对话的白杨

还是阳光下放牧的溪流

只知所有反光的叶片在空中在水上

都听到风的讯息，鸟鸣在

最私密的一块公田

其实你说哪一个都没关系因为是花莲

一千个笔名既是一千又是同一个

与神照过面被时光传诵

像白鸟扑翅投向崇峻的山峦

山峦慈蔼，以袍袖兜她入怀

故事

他化身一只

小小断翅的昆虫

放心被蜜蜡包覆

被一条项链

拴住

香草世界

白蛇盘绕檀香木

细嗅二十五年方应验

千百蝴蝶的精魂是

灯炙的一滴精油

游走于催情的地中海

白蛇吞吐海烟

挺出月光的花萼和雄蕊交欢

裸露摇荡的天摇荡的水

最风骚的情节即是

绯红的鼠尾草花摸黑与

一株潮湿的桃金娘争艳

金月桂捣碎一团野香麻醉了我

旧金山湾区漫步

漫步，清冷的早晨，寂静的大街

守夜人的眼神，流浪汉瑟缩的梦

漫步，空荡荡的电车轨，晕黄的灯

未醒的市集，吐着气晨跑的人

红色的长桥伸向雾蒙蒙的海湾

蓝而更蓝的海涌翻卷天外的风

漫步，在一支红色的邮筒前

漫步，在一座未经阳光上妆的花坛边

漫步，在高高灯塔旋转的光之外

漫步，在咖啡缭绕的香之外

能不能用冻僵的手指写一封信

能不能用陌生的硬币拨一个电话号码

长长的海堤囚禁一声呼号在Alcatraz岛

白色的桅杆囚禁一句祷告在Alcatraz岛

某一角落

在城中某一角落

躺着一个死去的人

他曾经对爱存有幻想

以致对自己不忠

他幻想黑夜的眼泪

染绘短暂的迷航

他左手拖回一顶破网

右手抓住一尾僵冷的鱼尸

躺在城中的一个角落

凄迷的眼色凝结成露水

但悔恨煎熬的心点亮了阳光

很快地他站起来

没有死，他向广场走

不怕人看到伤口的火焰

他怕城中还有更多死者

躺在阒暗的角落

为了爱他曾失去的

为了爱又重新找回

他向城中心走，迎着光

黑夜的伤口跟着缝合起来

有一座海

——临摹艾吕雅

有一座海死了，他没有任何言语

除了千万双手伸向岸边，沾满油污

有一座海死了，他没有别的路好走

只有那条口腹私欲的道路

有一座海死了，可是他继续挣扎

为很多座不死的海

他的美丽原是一切的美丽

是向四面奔腾的辽阔，向八方呼唤的自由

而这些正是我们的愿望，我们的思想

流动在大海深处，你我心的深处

成为自然的生命

他牺牲了，让我们发现他的美丽如此珍贵

有一些字，使我们相信一座海死了千万座复活

那些鲜活柔嫩如婴儿的字

例如蓝，例如清澈

鲸鱼、珊瑚和彩虹的构图

例如海藻，例如港湾

一些岛屿的名字、海流的名字

例如发现这个字、浩瀚这个字

丰富多样，与神秘宝藏

这里叫西岸，那里叫东岸

这里叫近海，那里叫远洋

在这些名字中我们何妨加上自然观光

渔业、资源，还有台湾的呼唤

当这些字都鲜活地与太阳星月一起舞踊

在海波上闪闪发光，我们知道

死了的海的希望没有死

有一座海死了，但他救活了其他的海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02年第10期、200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