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幽径(四篇)

2003-04-29 23:57刘静娟等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1期

刘静娟等

绿墙(外一章)

刘静娟

我一直喜欢墙面披覆绿叶的屋子,因为它们多一分田园风;夏日走在台北盆地,看到绿墙公寓都不免要停下脚步张望一番。而我们在这乡下房子种爬墙虎还有更实际的需要:据专家说,有植物爬附的房子,室内温度可减低两三度。这对于决心不装冷气的我们很有说服力,其实光看着那葱茏的墙脚有心静自然凉的功能了。

这爬墙虎可也是有历史的。至少十五年前,我在买菜的路上摘了人家墙上的它,回家插种在屋顶花园;三四年前到这儿时,挖起两三株传宗接代的小苗过来。春去秋来,不经意间,它们已长成了绿墙。

如今,主藤已将一寸粗,神经末梢早伸展到三楼顶。秋冬时节,叶子变黄、变红,然后萎落,墙上只剩下如抽象画的蔓藤和少少几片不知道随季节辞枝的叶子。春天一到,每个“关节”才忽然苏醒过来,全面长出新叶。有个笑话说,一个常闹失眠的大夫照医生教导,躺在床上一一为自己的器官催眠,喃喃念着,“手睡着了,脚睡着了,眼睛睡着了,鼻子睡着了,脑袋睡着了……”这时他的太太身着性感睡衣进来,他急忙说,“大家统统都醒来”。爬墙虎的每个神经每个关节好像就是被什么神秘的指令一下子叫起来的。

那一大片耀眼的新绿,是墙面最美丽的时段。

夏末,部分叶片开始变黄变老,三楼的部分结了很多果串,而后继的嫩红的新芽仍一路四面八方匍匐前进。有些是七八“股”势力同一个方向攀爬,呈现刺绣般美丽的图案,却潜藏着强烈的生命力,以及竞争力。那样美丽那样认真那样卖力,教我修剪它们时都有些不忍不舍。但是不修剪,就爬上阳台、侵入窗子,存心要把房子变成沉睡千年的古堡。

我一面修剪这些先锋部队,一面想着,“谁叫你埋头赶路没看清方向!积极进取但方向错误是白费力气啊。”“大家不是说政策错误比打混、贪赃枉法更可怕吗?”“强出头是不行的啦。”

修剪屋檐垂下来的叶子,我想着,“刘海太长啦,这里没有人要垂帘听政。”修剪窗缘的叶子,我想着,如果站在窗口的是年轻貌美的女孩,我就下去拍照,假定那是被困在古堡中,探出头期待救援的公主。我不是公主,但为厚厚的叶子修剪,打薄时,手脚之俐落熟练,让我自以为是一个发型设计师。如此熟练也亏得有一把好使的利剪。那花剪是前年八十九岁的老师出清老屋物品时我“捡”来的。当时我拿任何东西,使它们免于被弃都使老人家非常欢喜。一些书法帖子,汉西狭颂、晋陶渊明书法帖、汉善本曹全碑等,和一叠宣纸我也拿来,心里想着有一天在这爬墙虎“包围”的屋子里,在老书桌上练字应该很搭调吧?

“小鹿”喝水

迷迷糊糊中听到楼下有咂咂的怪声,拉开窗帘张望,是一只红褐色大狗在喝我们小园子陶缸里的水。过一会儿,又听到叭叭声,附近一只四足白、身子灰褐的虎斑犬也来饮水了。

五点多,天际一抹朝霞慢慢淡出,狗儿们则进入场景,开始活动;它们让我美美地想到森林里小鹿到小溪边喝水的景致。迷蒙中被狗儿的喝水声唤醒比被鸟叫声唤醒希奇多了。鸟儿早已间歇地叽喳着,声音那般急切,说不定是在对我们的狗打小报告,“别的狗跑到你的地盘来了!”

我们的狗在落地帘幕后面睡觉,真睡得那么熟竟然不知不觉?白天红褐大狗施施然进入院子时,乔乔必定怒极大吠,拚命要冲撞出去;要不是挡着凳子,纱门早被它撞破了。可那瘦高、垂着长耳的长毛狗来去自如,理都不理;对于乔乔捍卫主权的宣示和行动,既不张惶也无抱歉之意。

那只狗,以前就见过。原以为它是流浪犬,有一回见到它的主人,说它是爱尔兰雪达狗,原先的主人搬离社区,他接过来照顾,告诉他它常到我们院子喝水,他说它都在外面喝,不在自家喝;现在没听到毒狗,所以放心让它自由行走。“它很皮。”说者,面露自家儿女很聪明的得色。

他不知道我家的狗更“皮”,大约十几分钟前,乔乔和它才在路上打过照面;互相嗅闻一番后,乔乔确定对方没有什么了不起吧,走开两步后忽然回头咬它一口;吓得它“该该”叫着落荒而逃。我忍不住打它两下,期望公寓狗到这开阔的所在要多和别的狗社交做朋友,料不到它如此小家子气。而且是社交完毕后趁人不备,太没格调了。

也许它是软土深掘?基本上它是胆小的,散步时不肯往前走的路愈来愈多了,有些路段曾有不愉快的记忆——有凶狠的狗对它又叫又跳非常不友善;有些路,则是嗅知前方有群狗聚集。不管是曾被欺生还是有可疑狗类挡道,它的制衡方法是坐下来,告诉你它不去了。狗链被拉得脖子快要断掉,它的身子仍坚定地往后跩,一双眼睛定定地睨着我。后来我发展出一招,只要用力拉它并快速跑步,它就跟着跑;不晓得是它一时胡涂忘了自己的坚持,还是只好服从我的坚持。有回一起散步的朋友“目击”了我们之间几度拉扯的过程,笑不可抑——特别是看到它忽然拖着我贴地急行“鼠窜”时。她说它“还好很容易妥协”;只是这样的“散步”太耗费主人的体力,有失“休闲”的意义。

这样胆小的狗却对雪达犬如此恶劣!也许在它眼中,那雪达犬欠打吧。它的脸很长,神情很与世无争,甚至带点忧伤。有时看到它,下巴和耳朵湿湿的,更显得狼狈;湿,是到我们家喝过水,以前我们只当邻家小孩顽皮,玩陶缸的水还把里边的水芙蓉捞出来干死在地上。有一天,看到那雪达犬喝水时两只前脚伸入水中,喝完时“顺便”带出水芙蓉,才知道祸首是它。

邻人却说他观察过它几次,它是先捞起水芙蓉再喝水。“它很聪明,而且非常从容优雅。”

隔着一排七里香,和邻人谈这样的闲话,我觉得我们在乡下的日子,也从容优雅,不输给雪达犬呢。

唱起寂寞之歌

游韦绫

寂寞之歌,这次只有自己唱,自己听。观众只有自己,一个人。

我猜想,孤独游子如我,只身在异乡,是寂寞中最滥的族群。每到周末,没来由走在西门町,终被身边无数更替的情侣给迷乱视线,恨自己来错时机,夹在一圈又一圈双双对对的情侣之间。我如此想。

我,一个人,零点三十分,手肘孤立撑在软枕上,头像个吊钟般,一直吊一直吊,仿佛掉入软枕中,一觉不醒。自己寂寞,何必拖另一个人下水?这是我想拨电话给友人的时候,每每在脑中想起的话。以前,还记得,每当寂寞的时候,我总是像焦急的小孩一样,等不及它成灾,朋友的电话一定会先响起我寂寞求援的哀嚎。久了,他们人好,不觉烦;我倒觉厌。厌自己的软弱,厌自己的寂寞,加给了无辜的一个个生理为雄性的友人。我冥想,当我无助地拨打着一通通因寂寞而呻吟的电话时,我的可怜友人,他们的大脑又是如何传输讯息给他们的?

“嗯,按常理研判,她这叫经常性寂寞,通常表现在失眠、精神不宁与寻求异性的慰藉上。以最后一项最为明显与渴望……”哇,想不到我的一丝寂寞可以变成别人眼中的求欢信号,真是出乎我意想之外。电话拨通,听见对方“喂”的一声长短不一的轻重音,我全身上下不下几万几亿的神经元开始鼓噪起来,用一种先前完全不同的温柔声调开始说话,如同玩弄握持电话筒的彼端。娇气的音声不时掺着爽朗的柔笑,不讳言,我清楚知道,那可以称做淫声浪语的极致表现。所以说,如果聪明的雄性友人即时在看见来电显示的第一秒,即意会到我的卑劣企图,尽管如你们脑中所传输的讯息所认定的,对于一个发出寂寞求助的女人,假寂寞之名行慰藉之实的雌性动物,不加理会或柔情回应,就是你们自己的抉择了。

钟文音说,落单和性暗示只是一线之隔。

我想也是。对于一个长时间处于落单的状态下的人来说,是比别人更容易体会其中寓意的。人在孤立的状态下,所有生理的本能需求也就表现得最真实也最完整。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沉静,可以明心,可以洞察,一切关乎自己与他人行为的动机和本质。这是一个人落单的好处。

你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我在离开辅大中正路的公车上,斜倚在窗边,在颠簸恍惚中冥想着。又想起你,在我情感需要依靠、需要出口的时候。诚实、坦白,是我对于可能长期相依的伴侣的基本要求。而你,却不尽责地缺了最重要的一样。让你我在相处的过程中濒临冲突与困境,这也是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无法改变的事实。个性使然,当我想了解你的冰山一角,你的冷漠如一道高起的城墙,我不知筑墙的原因亦无从了解墙主人的高深莫测。很多时候,我面对一条无线延伸没有极限的墙,既高且长,让个头不长进的我不知从何越过。对着墙,叹一口气,落一掬泪。也罢,这是个性使然,我纵使满腹牢骚也无济于事。你的高墙阻断了我的好奇也截断了我的热情;原本要求的诚实都做不到,又怎能有个善终?所以,我告诉自己,终究得放弃,面对一个你,是真心中意还是情急之时,匆忙找个伴,聊慰自己我也无从细想。

于是,我和你各自面对面成一定距离。这段距离,是你我尽最大努力所维系的,而这段距离不会再缩减,只因为我们都相当清楚,我们再也不会为了对方改变!

如今,事过境迁个把月了。只身在台北,我比躲避在父母避风港的温室的孩子多了份敏感,也渴望一份得来不易的依靠。那么,这依靠我跟谁取?不是你,不是朋友,那会是谁?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异乡,几乎像是浮萍般出现在台北街头、校园、教室、房间和同学面前,维持着好一段时日,不曾改变。一个我内心从不喜欢的行为模式,正一天天重复上演,在我熟悉的时空中。

为了谁?谁又值得我依靠?这些个问题在我心中反复回荡,像在一个人的空屋,愈大声音传输出去,它往往愈不领情地连本带利传送回来。听见的只是一声声一字字熟悉不过的噪音的回答,凄惨不已。

窗前听不见有人为她读一段诗。

这是几米描绘的《地下铁》里可怜的盲女。我仿佛感觉我的心在抽痛,一丝一缕,慢慢地从内而外剥离出来。

我始终明白,寂寞之歌不会马上结束。它既然有了开头,我想,也不会那么快结束。不过,惟一不变的,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在歌唱。

春天的约定

陈怡瑾

春日午后,阳光洒在南方小镇的街道上,像撒上一层澄黄柔软的起司,风轻轻地吹动那幅横越街道的布条,一家生鲜超市的开幕广告,从上头热烈的标语,依稀可以想像当时的热闹场面。而现在,昔日的色彩退去了,只剩风来骚动。街上来往的车辆不多,偶尔一辆机车经过,也是拉着懒洋洋的引擎声。

我在二楼咖啡店的落地窗前,看着。一种接近空白的心情,即使按了快门,也是没装底片的。离得这么近,我几乎要猜测出路边肉羹面摊的老板娘和她五六岁儿子的对话。

然而,不相干的,蒜味和青葱的生活交响曲,不容旁人置喙。

“你这样子,一个人,不孤单吗?”话说得这样小心翼翼,我知道,朋友真的关心。我侧着头,微笑:“嗯……还好。”

“你这样子,一个人,不孤单吗?”朋友的身影远去之后,我问自己。微笑,却听不见答案。“你这样子,一个人,不孤单吗?”“你这样子,一个人,不孤单吗?”深谷里的回声,来自心的底层,荒凉寂寥,仿佛前生。

辗转恍惚了几个日夜。初春的清晨笼罩着微凉的雾气,我坐上了南下的列车,想去一处照着潋滟阳光的地方。

一个人,启程。

一个人。一瞬电光火石划过胸口!心脏某处细微的神经隐隐抽痛着。我不敢去认定痛楚的来源,在记忆奔腾之前,赶紧煞车。摆摆头,挺起胸膛,走出咖啡店,置身在刚才冷眼旁观着的世界。

“阿宝!小心……”小镇的和谐交响曲突然划过休止符!一辆疾驰而过的小货车,一个拿着风车、回头微笑的小男孩!

似曾相识的微笑啊!曾经是我心上惟一映照的波光!

“阿程!”我大喊!急忙奔跑……只为留住这个纯真笑靥!”流血了……”是谁哭了!是我吗?

“不要哭,青青。”阿程总是拍拍我的肩膀,微笑着说,在我沮丧的时候。

也是这样的春日午后,三月杜鹃开得正好,微风里的阳光落在发际、眉间。一个莽撞的司机,揉碎阿程的阳光笑容和我们的春天。

踏上归途,是在三天之后。我的左腿骨折,裹上厚厚的石膏,像凝固的积雪。小男孩的膝盖破了皮,没有大碍,到车站送我的时候,还笑着递给我一袋肉羹,他的母亲一再鞠躬、道谢。

夕阳斜斜地照着,有着温情和暖意。我拄着手杖站立在月台上,天边的云霞愈来愈低,披了大地一身红光紫云。

阿程,你好吗?我们约定的春天旅行在今年,只有我一个人成行;你失约了!却用特别的方式,提醒我,你的同在。“不要哭,青青。”我听见了。

“春天,应该去旅行。”阿程,这是我们打过勾勾的约定。

(选自台湾《幼狮文艺》2001年第12期、2002年第5期)

·本辑责编廖一鸣/图何鸣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