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一

2003-04-29 00:44[英国]杨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1期
关键词:阁楼水晶

[英国]杨 炼

1抵达

小小的车站隐藏在树林里面。铸铁的栏杆,漆成暗绿色。另一些枝条,刻了花,上个世纪的陈旧图案。有的地方斑斑驳驳。那些凹陷和背面,避开人手的触摸,像充满时刻表的世界上,惟一不怕误点的。月台,列车开出后空空荡荡,像列车到来前一样空空荡荡。雪,白色的空。到处覆盖时,空,独一无二地充斥了一切。车站本身在无尽地旅行。

脚步声。只有这时,才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打着滑,小心翼翼绕开积水和泥泞。都是水泥的:站台、楼道、阶梯、走廊的四壁和天花板,每走一步都发出回声。连咚咚的心跳也像回声。最后一缕阳光,正在染色的玻璃窗上变软,瘫下去。第几次最后?这已是第几次,走出终点站?脚步敲着听觉,用一个疑问迟疑地触摸着起点。这么慢地走,似乎在品味,是否有一个距离,让终点和起点之间,至少存在一点区别?至少,一个盲人,除了那听惯了、听腻了,却还逃不出的脚步声,还剩下一些什么东西。但是不,眼睛闭着也已知道,万物都在单调地重复。回声,在一页地图上复制出来。这从未到过的小站,就从未离开过。不如此想,怎么读懂一生的经历?

小报摊在右边,熟悉的花花绿绿。出口,在左边。又是雪,北方小镇永远的风景。天空暗下来,一个下午四点钟必然的背景。街道上,已弥漫着黄昏。只隔一扇门,就能加入匆匆回家的人群。握住这只冰凉的黄铜把手,用力拉开,晚餐的香气就会扑面而来。灯火,像一个个邀请。瓶装的醉意,有橡木和琥珀的颜色。又一个被壁炉和烛台烧暖的冬夜。又一次,在几毫米之外,玻璃和一刹那,拖迤着世界,磕碰在雪地上,既迫近又遥远。

寒冷扑面而来。出鞘的刀子,精心打磨过,猛然捅进鼻孔、嘴、喉咙。沉甸甸发亮,像股倾注进血管的水银。渗透每一条缝隙,又从所有毛孔中钻出来。分叉的舌头,咝咝响。舔就是剜。好舒服啊,这种剜,能剜到记忆的深度。从一个地点剜下去,挖开血肉中一条隧道,能通向无数别的地点。一个一个北方,用闭紧眼睛的黑,在梦里亮着。一大块固体的冷,把穿过它的奔跑变成一次。回顾保持在零下。精致的细节中,视力无限向后退去。又一片雪花黏在睫毛上,转瞬雕成一粒水晶。看见它才看见过去了?总是这样,越远,越渴望抵达;越快,越不能抵达。而一次又一次抵达,是不是在互相抵消?永远抵达不了。一场记忆中的雪,储存于何处又消失于何处?而此处,是另一场或同一场?只轻轻一擦,就没了。眼前,还是小镇。一样的灯火、人行道、结冰的路面。两盏车灯停下,等着行人过去。

没有名字的小路,通向没有名字的湖畔。长跑者,回答问题时也在颠簸。地址颠簸着,像冰层下嘲笑的鱼眼。那就站住,站在这儿,靠着柏树墙,看,一生中这没有地址,也没有方向的一分钟。冬天的暮色中,小湖是一块微微反光的白。迷路者,是小湖的空白。一分钟够长,够认出,一生迷失的道路,都刻在脚下的冰层中。冰缝的纹理,雪白而细致,与冰面垂直地落下。一个丝绸质地的剖面,几乎会飘荡。太晚了,孩子们的冰刀放弃的地方,更多孩子放弃过自己的疯狂。每天丢失一点,可所有丢失的,又被日日退入暮色的天空保存着,成为此刻眺望的一部分。甚至不是记忆,眺望使天空只有现在。只要抬头,无限延伸的一分钟,就显现一个珍珠母光泽的轮廓。赤身裸体的,被柳枝狠狠抽打着,把摔满冰屑的年龄、叫喊,和已无须看什么的眼睛,留在同一边。

那还有哪儿需要去抵达?除了这无所不在的一分钟,谁,能终于抵达什么?车站,迷宫似的小路。教堂像一个传说,忽左忽右地旋转。都无非一只表盘上,夜光闪烁的数字。小镇,在每一个转弯处抹去自己一次。直到,它变成它自己的鬼魂。而访问者,像鬼魂体内寄生的鬼魂。一个回来的时间,意味着面对面撞上一直躲在自己里面的隐身人。那总能躲得更深的——冬夜和眼睛,互相成为视野的一部分。房子、树丛越来越黝暗。它们仍在每天一次无须一双眼睛地黝暗。无须,意即没有什么是能被拉近或推远的。一个窗口泻出的灯光,把雪地染成一小片淡黄色。一颗大星,刚刚开始照耀。一座多少年代纹丝不动的白色站台,垂下一双死鸟的翅膀。深处,没用的,只是距离。

一座红砖的三层楼房,从来没见过,却与记忆中一模一样。记忆把它变成了自己的形象?把一双犹豫不决的手,从轻轻叩着门板的,删改成按下电铃的。一个声音响在四处,或许根本没有手,黑暗中这扇门始终洞开着;根本没有门,站在外面的也早已站在了里面。从第一天起,就没离开过。因此,这块棕色黏垫是假的。黏垫上跺过的脚、擦着的鞋、那些污垢,是假的。一盏塑料小灯照亮的号码下的名字,像塑料一样不真实。太熟悉了,因而足够陌生。这房子,另一座车站。梦中旅行的终点,抵达时,又被梦远远移走。秒针的尖端,那一丁点儿金属,与时针重合的一刹那,教堂巨大的钟声,越过小湖传来,摇动,墙上假寐的长春藤不知是否会醒来。

2水晶阁楼

旋转一块水晶

他到了。这里,一个内与外汇合的地点。阳台上一道小铁门。他向外看就像向内看。一个夜。松树把白雪衬得更白。邻人和风声,被关在外边同时关在里边,像深深浸入一杯酒的浓度。窗帘厚重地垂下。倾斜的屋顶和木梁,让他想起一只船内部的结构、龙骨。没有锚地漂,天空就不远了。晕眩,一阵阵变暖,沿着某只内脏的边缘缓缓溢出。而足迹,留在身后如此清晰。一步一步,宛如器皿内侧的手工刻花。他闭上眼,心里亮晶晶的,空空如也。

水晶的透明度,令人对它内部一无所知

也许有一张桌子,橡木的,花纹仔细琢磨过。一个世纪的光泽,每天早晨,必有一双手,擦拭它也被它悄悄审视:从皮肤光滑耀眼的,擦到手背上隐隐显现一条细细的皱纹。一页白纸上最初的摺痕。动作,也慢了,硬了,再后来,不像在擦,倒像是两块木头互相恶狠狠地敲。互相,听着彼此的劈裂声。终于完全停下来。间歇一会儿,换成另一双,还没尝过衰老滋味的。太琐碎的轮回,因而无所不在?

大自然得花多少时间创造一块水晶?

又是时间,庸俗的主题。正因为庸俗,才成为没完没了的主题?还不如说是一个主题掰开了那些嘴。还不如,让这朵花来谈,插在一只长颈水瓶中,那精美玻璃的高高领子,簇拥一颗刚被砍下的头颅。嘴唇,惊愕咧着,还怔在剪刀或斧刃闪耀的一刹那。还没决定,该合拢或张开?不合拢也不再张开,香,就成了幽暗的、隐秘的。死后,被他抽出地铁站湿漉漉的水桶,卷进旧报纸,穿过人群。这种美,不怕成为更弱的、淡黄的,让人欣赏能怎样安静蜷缩着度过另一种岁月。它什么也没说。血不一定非得鲜红。

团体的水

非得是节日。等了那么久,都是在预约,一个日子深处的日子。圆,既无起点也不会有终点。再走,还是在同一页乐谱中。他想:走不出时,冥冥中有一个演奏者,在一首歌里反复哼唱一个世界的词?甚至从未超出一间阁楼。大海,平铺在地板上。从墙到墙,无数的时差。他坐下,一只小沙发,就被上千条地平线紧紧怀着,想回避也回避不了。他什么也不回避,这个节日,已命名了自己所有的疼。多么好,他喜欢被选择。

用舌头舔,水晶的味道

书架上那么多书,让他回到另一座图书馆。大街北面,从喧嚣中拐进门,就只剩下纸页声,扇着翅膀,轻轻拂过他的肉体。一点一点松弛下来,再一次,习惯荫凉高大的影子了。黝暗的宫殿式窗棱,筛下串串光斑。谁都在阅读着什么,只有他,在阅读那个“阅读”的意象。焦点,仍在深褐色长桌尽头,墨绿色灯罩下一道被压低的眉毛。也是一册书,翻开邻座那个人。一个手势停在空中,不停比喻着允许他读进去的深度。只到这里,一小时一小时无底的“这里”。而后突然,到了一个合上书、把笔记本扔进书包的片刻。大门带着生锈的铁钉关上。他的昨天在一把锁之外,隔着封面,却回味无穷。

咬它

都该像银器,学会不怕时间。一只牛奶壶,小小的精致的乳房。镶象牙的柄儿,没人知道,那用剩的生命丢在哪儿?一块骨头,不在乎腐烂才有亮度。一套专为家族设计的汤匙,专用来挖,一代一代注册的血肉?遗传的名字,深深铸进了银子。质地的冷,在壁橱里。小盒子们拧紧玳瑁或琥珀的盖儿。薰香的尸首留下指甲。日子出上,依旧好看。

转到另一侧还是同一块水晶吗?

屏风,这儿一扇那儿一扇。屏什么风?古色古香的东方情调。金漆描绘的小美人,手上的瓶子永远倾下来,却没有水。水神秘地消散在空间里。空间,被隔开才存在。曲曲折折,一间阁楼里无数座园林。假山或太湖石后面,谁总像会盈盈转出来,素不相识又似曾相识。嫣然一笑,倏地飘入另一个故事。他做声不得,只呆呆发怔。

水晶是一座从顶端向下建造的塔

阁楼里还有楼梯,陡直地上下。上或下?半边留给自己,另半边,留给一个鬼魂。踩着音乐走,钢琴声,有一种慢。从上面传来或从下面传来?哪儿都不传来?它自己活着,漂浮于空中。那样,鬼魂就是木头本身了。一个躯体的重量,压出储藏在自己里面的吱嘎声,向上,在阶梯上气喘嘘嘘,才知道这些年向下的深度了。年龄,从不是增加,是减去。一个人目睹自己一点点被减去,学到颠倒全世界建筑物的通用的减法。那么,最后一间阁楼,就是海拔最高的一间地下室。鬼魂的领地,周围,群山变白。睡着,不知不觉中,什么人一夜间已完成了件杰作。他知道,他只有一夜,因为,塔是从顶端开始建造的。塔,建了一生。还远远没碰到地面。

换一只手拿

三角形窗口,可以眺望雪色朦胧的小径上,孩子的背影。三角形的黑夜,在高处,却不可能不听清,一串喃喃的抱怨声。小小的流亡者,不可能懂,为什么自己被放逐?被目送就像被推着,没入大片无动于衷的松林。孩子,谁更像一个隐身人呢?隐身的目光,触到你柔软的棉衣上,反弹、放大、笔直地射回,在刺痛哪双眼睛?谁该原谅谁啊——当此刻,疼痛不放过任何一个人?

瞧,水晶深处也有黑暗

蜡烛光,既明亮又黑暗。必须侧过头来看,一块赤裸的皮肤在灯下流,油脂滴滴融化的速度,和声音,滋滋响。肉充溢着香味儿,从一座香炉中升起,弥漫。蛇群扭曲、滑动、攀上高高的胯骨。凹陷里,阴影加倍活着。色情的习性,是逗留在一处弯弯的伤口上。把月牙形的伤疤,亲成一朵花。摇曳的爪子,非物质地移动。一个纯移动?从耳垂的透明轮廓,直到脚趾,让敏感显形。这肉体不是自己的,它寄生在影子上。光流过哪儿,皮肤就被揭示成神秘的漩涡。湖水,震颤,触到一个岸,波纹涟涟漾回。一个纯生命,受不了生命自己时,不得不一次次死。阁楼里,烛光加深黑暗之处,遍布明媚的死。整个世界就寄生于这一个死亡。远看,阁楼是不是像一场连绵不绝的火灾?火星飞溅,四散的蛾子,无从拯救,才终于配这片夜空。

一切都是折射

加入一,那些一。抚摸是一个故事。一只稔就按摩的手、一个背、骨节年代久远的疼,是一个历史。熟睡的片断,阳台再次被雪盖满。处女雪,只有一枝梅踱过。梅的足迹,五瓣殷红,浮泛在空中。那干干净净,从不留指纹的,重叠按下,重合地烫伤。再来一次,互相折射的痛苦中,再插进当初的鲜艳一次。无数次相加仍是一。

一模一样的孤独,再多经历也填不满——他摸到,内里密密麻麻梅花的爪印!

水晶无穷无尽

早上七点,钟声,像一尾鱼,游入他的耳朵。钟声来自小湖对面的教堂。在提醒什么呢?也许有死者,平行于阁楼的高度。树林沉甸甸一片银白,连绵不绝的送葬者。这仪式,是一个人的还是一个世界的?每个人一个世界。所有的世界又被封存于惟一一具躯体之内。就是说,那些一还是一。不多不少。他数着自己的老。钟声钻进,每一刻钟裂开的一条缝隙。每一小时,先听不同的口音唱,再清清楚楚,锤下数字的钉子。二十四小时一个轮回,已经太长了。钟声,难道不比人更厌倦?时间的主题,如此轻而易举,就变成非时间的主题。他要的无非一张床,一口能把万物盛在自己外面的石棺,盖上盖子,随钟声荡漾。仅仅随着,阁楼就不大不小,刚好等于一个听觉。他躺进圆,四面八方是直径。到处是,无所谓始终的同一点。他从来在这儿:一个一。一中无数那些。回声震动。他不知道,或许有的惟一一次敲击发生于何时。只听见,自己绿锈斑驳的青铜外壳嗡嗡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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