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萍踪

2003-04-29 19:12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2期
关键词:毛尖香港上海

一九九八年我在香港小住半年,在中大做研究,又在科大兼课,教一班研究生,讲的题目是“都市文化的呈现”,其实只用两个都市作例子:香港和上海,原因之一是当时我正在整理出版刚写完的一本英语学术著作《上海摩登》,副标题是“一个新的都市文化的繁华:一九三〇——一九四五”。书中最后一章的题目就是“双城记的故事:上海和香港”,所以驾轻就熟,在课堂上大谈这两个城市的微妙关系。也许是当时的心情使然,越讲越失去学术分析应有的理性态度,甚至时而借题发挥,自我感伤起来。

对我而言,这两个城市恰成我近年来内心生活的反照:一个是我的学术研究的题目,一个是我个人生活的避难港;一个是从大批资料中发现的历史景象,一个却是从现实生活经验中提炼出来的感官世界;在我心目中两个城市都是女性的,我对她们作各种“形而上”和“形而下”的追求,结果反而是感觉错乱,不得其所,因此在课堂上也露出马脚来了。

那年在科大选我这门课的有位出类拔萃的研究生,名叫毛尖(是本名,不是笔名),来自上海,对我的各种著作似乎特别留意,一边选我的课,一边译我的这本英文著作,课上完了,译得也差不多,所以很快就在香港出版。我对她的努力不胜感激。

毛尖冷眼旁观之余,发现不少我性格上的“弱点”,在她的一篇散文中,把这段经验写得入木三分。现经她同意援引两三段如下:

欧梵先生热爱声色,喜欢美食,不道貌岸然,不装腔作势。我在香港跟他读过半年书,选他课的女生人数众多,叽叽喳喳把教室围成半圆形,一撮男生被挤在最后一圈,常用又清高又哀怨的眼神注视前面的小女子。李欧梵走进教室,先用广东话讲几句开场白,论小说谈电影时粤语国语夹杂,不得已提到理论时,用英文;讲完理论,顺便讽刺一下理论的冷血。然后,皆大欢喜地看幻灯或看录像。黑暗中,他的旁白与其说是解说,不如说是台词。一个缠绵的女生因此说,听李欧梵讲和平饭店的艺饰风,像是听他描述一位昔日佳人。

不知为什么,同学中间普遍地认为欧梵先生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他在课堂上让我们看据张爱玲小说改编的电影《半生缘》时,看到世钧的最后一个残留一线生机的电话在楼梯口无望地响了又响归于寂灭时,竟忘了教学讲解,只发了一声叹息。所以,大家倾向于把李欧梵想像得很罗曼蒂克,是一剂毒药,毒别人,也谋害自己。便有特别好奇的女同学说要约李欧梵喝咖啡喝酒,叫了我一起去,意思是要听李欧梵酒后吐真言。

时值香港电影院回顾法国殿堂级大师侯麦(Rohmer)的电影,咖啡的话题便从侯麦的《六个道德故事》开始。侯麦的主人公大多是知识分子,包括大学教授,遭遇的常是情爱困境,比如,如何和一个迷人的女人相处,如何抗拒她的魅力。李欧梵居然老老实实地说,他是从来没这样的艳遇,要是真能碰上,他说他大概无法免疫于美人,接着又是一声叹息。大家便微微地有点失落,觉得“李欧梵怎么可以没有故事!”在我们飞扬的心思里,我们似乎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必也不会遵守人间道德和秩序的;也即是说,他应该过着某种颓废的,甚至是荒唐的日子。但是,在咖啡的雾气里,我们发现李欧梵其实愿意在尘世过日子,愿意像张爱玲那样,“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让我们莫名地觉得惆怅,一方面,我们发现其实这个“浪漫旗手”已厌倦了背负从徐志摩那里接过来的旗帜;另一方面,他对日常生活的深深向往和眷恋又让我们感动不已。

然后,隔了一个学期,同学中间就开始传“李欧梵碰上李玉莹”的故事。在不同的版本里,李玉莹有时是新加坡人,有时是台北人,终于也有说是香港人的。后来,在上海和他们见了面,也终于知道,李欧梵花了六十年时间修来的女子是如何的值得。至于他们的故事,那真是既是传奇,也是反传奇……也许,张爱玲的故事《爱》的结尾倒是可以作为他们俩的“爱”的开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这是真的。

毛尖的这篇妙文本身就是一种传奇笔法,把我写成传奇人物:“李欧梵怎么可以没有故事?”我现在的回答是:故事尽在于此。

上海,特别是三十年代的老上海,对我而言也是一个传奇故事,也许我在书中把她描绘得太好了,古今对比之下,当今的上海可能会令人失望。记得我于八十年代初第一次到上海做研究的时候,在抵达当天的晚上,一个人在市中心闲逛,从锦江饭店向外滩的方向走,街头巷尾黑影重重,原来都是一幢幢老建筑,没有照明,甚至路灯也是幽黯的,整个城市死气沉沉的,这怎么像是研究资料中所显现的不夜城?第二天早上,从旅馆的楼上眺望,才发现眼下一片黄灰色,几幢旧得发霉的摩天大楼孤零零地矗立于黄浦江边,毫无大都会的气派。当年繁华的上海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她真像是一个破落户中的徐娘——白先勇说的一点也不假。

然而,每次到上海,都发现上海在变化:八十年代的徐娘在九十年代初又开始涂脂抹粉了,又过了几年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少妇,虽然不够风姿绰约,却也雍容华贵。我对这个新上海反而好感渐增,一反怀旧的常态,甚至在不少公众场合极力鼓吹我的“双城记”理论:香港和上海这两个城市,过去有千丝万缕的文化关系,剪不断理还乱;现在开始互相竞争了;将来应该是相辅相成而共荣。我的这一套乐观想法也有点过于传奇,也许是一厢情愿的心理作祟幻想出来的,学理根据不足。我似乎把上海当做自己的城市,爱屋及乌,也把个人对香港的情怀的一部分“移植”到了上海。因此,我也特别喜欢和上海人交朋友,值得庆幸的是:我的上海朋友不论远交近识,对我都极忠厚,毫无外地人所说的狡猾,这可能也是我修来的福气。

所以,当上海的朋友召开“双城记·都市文化”的学术讨论会的时候,我欣然应邀前往,还特别带着玉莹来,把她正式介绍给我的朋友和我的城市。玉莹从来没有来过上海,甚至除了偶尔去过广州外也从来没有到过大陆。她是为了我才答应来的。整个中国对她是一片意识形态笼罩下的“黑暗大陆”。记得去年(注:二〇〇一年)五月底我们由香港飞抵虹桥机场的时候,我也不免战战兢兢,不知道玉莹会有什么感觉。

却不料在几天之内她就和上海朋友——特别是女性朋友——结了不解之缘。大家争着带她逛街购物,初见面不到几分钟就把她引为知己。而知己之中最和她谈得来的是毛尖。我忙着开会应酬,毛尖和玉莹却形影不离。玉莹不敢过马路,街上车水马龙,还加上横冲直闯的单车骑士,使她裹足不前,毛尖只好拉着她的手走,真是情同手足。这个为我写过“传奇”的上海奇女子,理应也为玉莹写一篇,所以我又再度请她为我们的上海这一章作了见证。这一次,毛尖把我们两人都从传奇变成神化人物了,但她的文字实在太犀利动人,我们不忍割爱,但又觉得是在看王家卫导演的另一部电影。

附录:

花样年华

毛尖

一九八三年的一天,当李欧梵第一次走进李玉莹在芝加哥的家时,他大概没想到很多年以后,她会是他的妻;她更想不到,这个天天到她家来吃午餐的师兄会有一天,不仅和她一起吃午餐,还要一起早餐一起晚餐。那一年,佳人似玉岁月如歌,浅浅笑靥湿湿眼神,欧梵却只能当画欣赏,玉莹是师弟媳。二十年以后回忆起那些日子,玉莹说:“记得那时欧梵真是能吃!”如此一年。

等到世纪末他们在香港重逢时,二十多年的沧桑已然灰飞烟灭。是的,她变了一些,眉目之间有轻愁;他也不是当年大孩子,眼角岁月留了痕。但是一声“师妹”却把排山倒海的记忆唤回眼前,对着他,她又变回了小女孩,这些年的委屈和挣扎有了巴山夜语时,创伤有时,修补有时。岁月有恩情,其时两人都已孑然一身,李欧梵看着眼前莹莹玉人,世纪末再无他求。两人修成正果。

后来啊,后来啊,后来是无边蜜月,是花样年华从头来,不是王家卫的电影,是周璇歌中的华年。他们肆意恩爱,肆意甜蜜,肆意地红肆意地绿,是永不谢幕的卡萨布兰卡,是永不凋零的开罗紫玫瑰。这样的爱情一生只有一次,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尘埃落定,你是我的灯火阑珊处,我是你弱水三千那一瓢。如此又一年。

然后,像所有的电影一样,女主人公突然生病了。竟是严重的抑郁症,月光光心惶惶男主人公心中痛痛痛。哈佛教授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能如此无策。他心思用尽她还是衣带渐宽,蛾眉不婉转茶饭不香甜,李先生看着李太太,灯光下她泪眼婆娑,黑色的病像波士顿的漫漫冬夜,他发誓要把她带出黑暗。牵着我的手,我带你走。他把她带到香港。是奇迹,她又有了笑靥。

在上海再见到他们的时候,李玉莹风姿绰约,李欧梵神清气爽,再无阴影,再不惆怅,更有抑郁疗法贡献世人。两人是儿女情长,山水伲侬不避人,“老婆”“老公”两个词被他们叫得弯下腰来向他们致敬。他不再是国际会议上众人瞩目的VIP,她也不是庄严持重的哈佛太太,只是人间小儿女。我煲汤来你夸好,我写书来你赞妙,欧梵想像了半个世纪的爱情其实如此简单,就像纳波科夫向薇拉求婚时说:“哦我的欢乐,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共同生活,在美丽的地方,前面有山景,窗外有狗吠?我所要的是那么少:一瓶墨水,地板上的一点阳光——哦,还有你。但是最后的条件绝不是小事。”

不是小事,玉莹是欧梵的宗教。李欧梵说“老婆,可以吗?”就像我们说:“上帝,请允许我……”“老婆,我可以喝点红酒吗?”“老婆,我可以再吃个小点心吗?”“老婆,我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吗?”他一味央求,可怜煞人,如此低声下气,怎么可以?但是千万不要同情他,他醉心于这样的索求,六十年了,他都是自己为自己做的主,现在,他要把自己交给老婆保管,这是欢欢喜喜的放弃,是高高兴兴的缴械。绑住我,捆住我,因为我的上帝是个俏女子。对着如此的虔诚和信任,玉莹心里一软,恨恨说:“最后一杯!”“最后一个小布丁!”侧过头来对我们叹气:“回家又要给他吃药降血糖!”一边,欧梵却又讨好说:“上次,在上海社科院吃饭,我很自觉,一杯酒也没喝。”玉莹听了,差点又心软。

从前,李欧梵在上海,最津津乐道的是他的小说,他的侦探小说,他的言情小说,他的间谍小说;现在,李玉莹是惟一的主题,他是向日葵向太阳,漫山遍野地宣布,我是李玉莹的RD。知道什么是RD吗?Running Dog是也。如此烂漫的爱情把周围的人都逼成了老年人,恋爱都被他们谈完了,我们只有在台下看李玉莹换旗袍,看她姹紫嫣红地走过来,走过来,仿佛是,二十多年以后,梁朝伟到底在千人万人之中,找回了当年那个给他烧了芝麻糊的张曼玉。

关于他们的故事其实才刚刚开始,短的是人生,长的是爱情。穿越上海枪林弹雨般的大小马路时,李欧梵永远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有一次他把太太交给我去逛马路时,一句话叮咛了又叮咛:“玉莹走路会踩在坑里,你多留心。”直到我发誓一定先把那个坑填满,欧梵才交出太太。对着这样可爱的自私,真是羡慕李玉莹好眼光。不过,不能被李欧梵的花腔高音乱了眼,享着更大幸福的是他。光看看李玉莹的菜谱和美容术,就知道李欧梵现在的日子有多么High。有时跟玉莹进谗言:“把老公打扮得这么靓,小心啊,听说啦啦啦。”她盈盈一笑说不怕。咖啡馆的昏昏灯光里,欧梵回看身边的太太,不明白生活为什么这么赏赐他。但听周璇在唱:“花样的年华……花样的年华……”

(编者注:本文原为卷五:“三地游踪:新加坡、台北、上海”之第三部分,现作为附录,题系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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