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一起看海的日子

2003-04-29 18:58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2期
关键词:缘份

我和玉莹于八月十五日从波士顿乘机返港。先在台北停留几天,经朋友介绍,去看一位身有异禀的气功老师,他见了我们,第一句话就说:不要戒口,吃吧!也许他看到我骨瘦如柴,而妻也是面黄肌瘦,毫无光彩,所以要我们进补,然后他再为我们调理。从中医的立场看来,抑郁病全因气血失调所致,要补肝、肾、脾脏,气血通了以后,抑郁病会自然而愈。我半信半疑,后来又去看了两三次,当然更高兴照他的指示多吃多补。半年来玉莹可能控制我的饮食太严,而她自己当然更无胃口,一日三餐完全是为了“应景”。然而我发现她也开始想吃了。

返回香港,先住老友刘再复家,承他好心介绍我们去看一位针灸名医,他说对治愈玉莹的病极有把握,我现在也开始相信中医了。六个月来,经过美国最高学府的西医诊疗,却未见成效,我最后也不耐烦起来,屡屡向医生提出挑战性的问题,而且对她施药过重也不以为然。最后我问她:我们原想在玉莹病好后再返香港,但目前等不及了,想即时回去,行吗?不料她马上赞成,而且还指出:西方心理学界也愈来愈重视病人的文化环境问题。作为一个人文学者,我对抑郁病却坚信是身体问题,与心理无大关系;况且每个人的脑的结构都差不多,所以我以为只要用的药对就可以解决。从六月开始,玉莹的病虽稍有起色,但迟迟未见药物的功效,因此我开始怀疑医生选择的特效药错了,但若重新更换已经太迟,进退两难,时常对自己大发脾气,整个暑假心情都不好。而刚好波士顿灼热,家里未装冷气,热得更烦,看来我的心理也开始不正常了。

不得已而匆匆整装飞回太平洋的彼岸。一抵香港,我就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顿觉身心舒畅,玉莹好像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记得刚回来不到两天,就带她到附近的“又一城”商场闲逛,她半年来第一次心血来潮,购买一件衣服,我大喜过望,虽然价钱颇贵,也高高兴兴地拿出钱来。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祟,返港后我发觉自己精神大振,写作的灵感如潮涌,更下笔如飞,不费吹灰之力就写就几篇文章,令再复兄大为惊奇。而玉莹更似乎受到这个熟悉的环境感染,虽然终日恋栈床第的时候仍很多,但也开始打电话,和朋友联络。但对她的父母,她起初还是不“表态”,也不立即通知他们已经回来了,我不禁隐隐担忧:她和她母亲的“心结”——也可能是此次抑郁病复发的可能原因之一——是否可以即时解得开?过去几个月来,她母亲每个周末必打长途电话问候,但玉莹从来爱理不理,而且通话后心情必定转坏!

九月初我们搬到沙湾径港大宿舍,海景辽阔,一望无遗,我们的精神又为之一爽。记得迁入后的第一个周末,玉莹突然打电话约父母亲和刚从美国回来不久的哥哥吃中饭,全家大团圆,连我都兴奋起来,倒不是我特重亲情,而是我知道玉莹第一次主动地面对她的双亲——她想通了,即使童年的阴影仍在,亲情更可贵!一念之差,如今豁然贯通。

就是那一天,玉莹的抑郁症完全好了。她事后说这也是一种缘份,原来那一天她早已约好去见一位信奉佛家的女医师,在电话中就觉得投缘,那天吃完中饭,她带着全家去看这位中医,一见如故,似乎冥冥中受到菩萨的保佑和指引!

这一段经验,形诸文字,就变成了我们合写的《一起看海的日子》。

(一)一起看海的日子

悄悄地,我们又回到香港——我们的第二故乡。此次是在港大客座一年,住在港大的教职员宿舍。从高楼阳台上眺望西天下的海景,大小货船穿梭如织,午夜梦回时,听到呜呜的汽笛声,迟缓悠长而有节奏,像是发自一个巨人的男低音歌喉。我悄悄如厕,怕惊动枕边的老婆,但还是吵醒了她,一声“老公,你醒啦!”令我神魂荡漾。曾几何时,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国,她每天和抑郁症的恶魔挣扎,直到夜晚才稍得安宁,吃足了安眠药才上床。我午夜梦回如厕后却往往失眠,听着枕边妻的微弱鼻息像是奄奄一息,我忍不住流下泪来,想着她明天又要和恶魔作持久战了。即使她第二天醒了也装睡,脑海中的黑暗势力犹如千斤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我于心何忍,眼睁睁地看着她张眼受罪,却爱莫能助。清晨阳光穿透窗帘,照在我脸上,像几把白色的利刃,一齐插进我心里……“老婆,你醒了吗?你好吗?”她只嗯了一声,转过头又睡了——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好悄悄起床,下楼煮早餐,看报纸,尽可能地不想床上受尽煎熬的妻,否则一大清早我又会以泪洗面。

窗外,出奇地宁静,但这漫长的一天又怎么过?我俩和外界几乎彻底隔绝,每天朝夕相对。她接近中午才起床(因为起床后只剩下半天的时间,比较容易打发),下楼就坐在客厅的红沙发上,任由阳光照着她惨白的脸,双眼无神,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我心里更焦急,这半天的时光又如何打发?

室外的小花园早已杂草丛生,我无心整理,室内的气温逐渐上升,到了傍晚时分,炎热得不能忍受,波士顿今年的夏天特别热,热得令人窒息。“老婆,我们出去走走,散散步好吗?”我没有问已经知道答案:“不去!NO!”幸亏我们家距离海滨甚远,否则她早已恨不得跳进大西洋的浪涛中去了。她做过几次类似的梦,梦中她都在重复同一个动作:从峭壁上一跃而下,跳进海里,但在跳下来的一刹那,每次都听到一个声音:“不要跳!”她说那个声音是我。

我们室外的大海却出奇地宁静。清晨六时半醒来,妻早已在厨房打点了,我匆匆起床,叫一声老婆,她的回应永远是那么轻盈愉悦:“老公!你睡得好吗?”我看到她满脸的笑容,艳光照人!真没想到我们还会有这一天,还会这么快乐,而且活得比以前任何时刻更舒畅、更惬意。经历几近半年的恶魔缠身以后,我们一返回香港,妻的抑郁症竟然也立刻痊愈了——像昨夜海上的浓雾,在清晨六时日出前,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还记得昨夜浓雾中的货船汽笛像是一首安眠曲,又像一个神话中慈祥老人的呼唤(声音竟然还带点京腔):神佑你们,好好地过日子吧!

是的,我们在香港会好好地过日子——一起看海的日子。

我痴痴地眺望着海面,大大小小的船儿在移动,似乎把我这几个月的愁苦都载走了。

返港一个月以来,竟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早上不到六点即起来,就开始在厨房张罗早点,也顺便替老公预备午饭便当,等到老公六时半醒来,便一起上露台锻炼身体大半个小时,开始了健康而愉快的一天。

抚今思昔,恍如隔世。

我现在每天早上问老公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睡得好吗?”而不是以前的“怎么办!我几时会好?”以前我是晚眠晏起,夜里睡不着,早上死赖在床上不起来,怕面对每一天。现在一起床就捉老公一起做甩手操,面对着天边浮云,双手前后摆动一千次。

甩手操可以治百病,却似乎没有听说可治抑郁症,中医说无谓抑郁,主要是气血不调,气困肝中而不通,导致抑郁。过去半年内,老公每周带我去看医生——两个女医生,一个管用药,一个管“倾偈”,还要做各种心理上的“知性练习”(Cognition Therapy),总不见有起色,每天下午我百无聊赖,无心做任何事,即使是老公跪在地上,劝我出去运动,我都不肯,最后惹得他烦躁之至,有时暴跳如雷,而我只有像小孩子受委屈一样大哭。但是,哭完了以后,还是一个木头人一般,痴痴地坐在屋里,等待黑夜的降临。如此度过了黑暗惨淡的半年。

谁知返港之后,我像是得到菩萨的指引,无意中由友人带领到观音寺还愿,得到一本讲及健康的小册子,教我每天做甩手操。做时两臂伸直不宜弯,眼睛向前看,心中不存杂念,只默数数字,开始由二三百起,逐渐做到每次一千甚而二千次,需时约半个钟头(或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六字亦可心静)。

我心中有数,时而念南无南无,其实我知道自己的心结早已经被老公的爱解开了,此时心中充满了温暖和安适,也让菩萨进入我心,我一无所惧,以前的忧虑一扫而空,抑郁病也不药而愈,就在一念之差而已。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远离了曾经浮沉四十多年的苦海,与老公携手登上快乐的彼岸。

老婆,我们出去走走,散散步好吗?

(二)缘份

我跟欧梵的结识早在一九八三年,那时我在芝加哥大学伴读——我当时的老公邓文正在念研究院。欧梵在那儿当教授,他来我家“搭伙”,一搭就是五年,缘份就在那时结下。一九八八年的秋天,邓文正学成归国,我嫁鸡随鸡,又回到香港来。过了几年,我们缘份尽了,分手了,但我们和欧梵的缘份仍未断绝,虽然有几年中断了联络,但到一九九四年,我们又联络上了。他是个正人君子,从来觉得朋友之妻不可欺,况且他也结了婚。虽然我跟文正早已分手,他却从不敢单独约会我,还不时劝我们复合。直至一九九九年夏天,他回港开会,那时他也离婚了。我们终于有机会单独见面,几次亲切的倾谈,终于擦出爱情火花,这就是所谓的千里姻缘一线牵。

今年的三月中至八月中,我患忧郁病,在康桥哈佛诊所看医生、服药、与心理医生倾谈,都不见效。回港后,经同事介绍认识了一位张医师,她是一位年轻的女中医,我们一见如故。我从见她的第一天起,把心里的苦恼都告诉她。服药几天,我的病霍然而愈,就因为我跟她有缘,她还引导了我信佛,这又是一种缘份。我的信佛,真是件奇妙的事。我在初中三年级时即受洗礼成为基督教徒。中学时期还算热心宗教,大学以后就信心不足,鲜有踏足教堂。一九九一年以后十年期间,我忧郁病发作四次,这段日子里不断有人带我参佛,但我都置若罔闻,直至这次回港看中医,才忽然领悟到:人生无常,亲情可贵,珍惜眼前人,凡事用平常心对待,不要执著。这么一来,心里就轻松自在多了,从此不再在忧郁的苦海中浮沉。

我从小和父母缘薄。他们远走英伦,我从一岁至十七岁都是跟外祖母及哥哥相依为命。我以前怨妈妈不理我。现在我看开了,想来母女之缘只及今生而未必有来世,我何不好好善待父母终老?免得将来后悔。其实此生之能成为父母和子女也是前生修来的缘份,我们应该多加珍惜。

余英时先生赠我们一首诗,其中一句是“法善维摩今证果”,他似乎早已有此慧眼,看见我跟欧梵都与佛有缘,说是欧梵“修成正果”才成就这段良缘,其实,这又何尝不是我的幸运,能得到这样一个如此疼爱我的丈夫。这就是佛家“缘定三生”之谓也。

余英时先生送给我们的贺诗头两句是“欧风美雨几经年,一笑拈花出梵天”,开宗明义地点出了我的名宇。余先生写此诗时,可能没有想到后一句“预言”的内涵,现在我却悟出来了——玉莹经信佛的女中医指引,忧郁病霍然而愈,这当然是医缘加佛缘,而我的名字中的“梵”字,何尝不是如此?非但注定了玉莹结缡于我,而且也经由她听到梵音。现在每晚睡觉前她都打开医生送给她的小录音盒,“南无阿弥陀佛”的诵经咏唱一次又一次地传来,使我俩的心情宁静舒畅,不必吃安眠药就进入梦乡。我这才领悟到:“一笑”拈到的这一朵花就是我妻,而迟早她将引导我出梵天,这岂不证实了我们的一种缘份?我早年曾出过一本书《西潮的彼岸》(也是我的第一本杂文集),当时却从来没有想到西潮的“彼岸”是什么。多年来在欧风美雨的冲击下,几经狂风巨浪之后,我终于回归平常,和我妻过一种平常的生活,凡事用平常心对待,遂感轻松自在多了。

现在,我们请来了一尊观音像,放在客厅的高台上。有了观音的保佑,玉莹和我在不知不觉中修炼出一片菩萨心肠。她看开了以后,非但觉得人生无常,亲情可贵,珍惜眼前人,而且爱屋及乌,凡是朋友中身体不适的人,她都自愿带他们去看那位中医。有人因此而“得救”,她自然十分高兴;也有人去了几次就因事忙中途而退,她也不以为忤,说这是随缘,不可勉强。我们非但觉得生活充实多了,而且和亲友间的关系更亲密无间。

昨晚参加一次宴会,我们和一对北京医学界的知名教授夫妇及一对得过诺贝尔奖的日本科学家夫妇同桌。玉莹一颗赤子之心,在这些名人面前大谈她自己悟到的减肥医术,竟然大受欢迎!她又重振当年在芝加哥“普渡众生”的雄风,几乎每个周末都请不少“太空人”和单身汉来我家吃饭,我每每忆起当年在她家搭伙的福份,感激之余,当然更热情款待我们的朋友。令我们最得意的是:她的前夫邓文正也是这些来我们家“搭伙”的亲友之一。玉莹真是名副其实:她的玉洁冰清的真性情,莹莹然照亮了每一个人的心——当然包括她的老公在内。

(三)情缘到处留花踪

就是那一天,我们一行十来人,由《星洲日报》的萧小姐领队,来到马来西亚雪兰莪州的郊外海边。沿着海旁的小店溜达,吃着土产炸龙虾片。到达海鲜酒家吃晚饭时,已经是彩霞满天、夕阳西下的时刻。海风徐徐吹来,散尽日间的暑气。饭后,沿着堤岸走,来到河边,趁着月明星稀,等着乘船观萤火虫去。大约十五分钟后,大伙儿坐上一艘木船。船儿缓缓而行。四周漆黑一片,只看见千千万万的点点萤光,挂在树木丛中,点缀成千百株火树银花,照亮了整条河堤。那些虫儿仿佛在喁喁细语,语声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们看的人更连大气都不敢透。只有河水偶尔和应一下,发出咕噜几声。

我看着,听着,想着,忽发奇想。假如那时有条鳄鱼从河泽中一跃而起,然后我们都成为它的腹中物,那我们还能像圣经中的那位先知般坦然无惧吗?还能像他那般丝毫无损、施施然从鱼腹中踏步而出吗?抑或像电影《大白鲨》中的渔夫,一被吞噬,就尸骨无存呢?转念之间,汗水不禁涔涔而下。当时,除了船行拨水的声音外,就是自己的怦怦心跳声。抬头看看那千万萤光,照亮着船儿的去路,我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

顺手捉来一只小萤火虫,放在眉心上。闭上眼睛,心中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当下心清目明,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宁静舒泰的感觉。三十分钟一晃过去,船儿快靠岸了。我猛然想起,那一天正是十二月十一日,距离纽约世贸中心被炸刚好三个月,炎炎烈火吞噬了整整两幢大厦。彼时,此处的萤火虫是不是也同样地荧荧发光呢?

我们要离开的那天早晨,当地《星洲日报》的编辑先生得知我信奉观音,特意带我们参观槟城最古老及最大的观音寺。我们举头仰望鹤山观音圣像,晴空无云,蔚蓝一色的天空,却不刺眼。观音手上的杨枝金露瓶,瓶口向下,露水洒遍大地,泽惠苍生。当时,我感动得流下泪来。她是如此的伟大而慈悲,我们在她面前,更显得渺小。我和欧梵站在她的脚下,合十许愿。我祈求菩萨赐我和欧梵白头到老。他也在我身旁念念有词。事后,他才告诉我,我们的祈祷竟然不谋而合。

此次重游马来西亚,是应《星洲日报》萧依钊女士之邀,来参加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和担任“花踪文学奖”评审的。开完会后到吉隆坡、马六甲和槟城小游。在吉隆坡近郊的雪兰莪,又看到了海,也在河边看萤火虫,在槟城附近看到了山,和山上那座硕大无比的观音像。此次游历,我们心旷神怡,和几位同去的友人有说有笑,并大快朵颐。

回想上一次来马来西亚,情况则大不相同。我在新加坡染上了重感冒,你来看我,不到两天就成了我的护士,全天候照顾我,从新加坡照顾到吉隆坡和槟城。那时我身心疲惫不堪,在吉隆坡勉强打起精神登台演讲,满身是汗,头昏脑胀,眼睛好像也失灵了,只见台下一片人海,迷迷蒙蒙。你和我多年没有联络的一对夫妇坐在第一排。我知道你生怕我昏倒在台上,所以坐立不安。那对夫妇则把你当做我的娇妻,嘘寒问暖,其实我们还在“初恋”阶段,约会不到几次,就从香港“约”到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你那个时候还是个“神秘人物”,跟在我身边,一句话也不说,更不想上镜头,不料还是在访问大将书局时,被记者拍了一张集体照,你站在我们中间,次日的《星洲日报》把照片登了出来,我们的恋情才首度曝光。

上次在吉隆坡初见萧依钊女士,为她对中华文化的献身精神所感动,答应下次如蒙邀请,我们一定来参加“花踪文学奖”。这次重游,表面上是还愿,其实也是一次感情之旅。

“海水到处有华人,华人到处有花踪”。在“花踪文学奖”的闭幕典礼上,这两句标语,以斗大的字体在台前飘扬。我们坐在贵宾席上,为每一位年轻得奖者鼓掌祝贺。我也在祝贺自己:我也得到了一个平生最引以为荣的“花眷奖”。看你在照相机闪光灯下容光焕发,巧笑倩兮,无忧无虑地享受着这个亚热带华人世界的无比热情,我终于感到心安理得了,是观音菩萨在保佑我们。此情此景,使我禁不住把那两句标语略略修改了一下,变成了我们的证言:海水到处有情缘,情缘到处留花踪。

(四)过年

小时候,过年是个大日子。我们家境不算丰裕,每年过年,爸妈会从英国多汇来一些钱。外婆早在腊月下旬就开始张罗,买年货做萝卜糕、年糕,还有豆沙油角子。她向来患有哮喘病,每到冬天,病发的时间多,很多个忙碌的过年日子里,她都是病兮兮地支撑着身子来预备过年的食物,因为她很迷信,总觉得过去每年做的事情,都要按例做下去才吉利。我和哥哥在这些日子里也特别兴奋,在旁帮忙捏角子,但得小心说话,因为外婆忌讳不吉利的言语。好不容易等到糕点蒸好了,油角子炸得金黄耀目,虽然我们看得垂涎三尺,也还得耐着性子。待至大年初一才可大快朵颐。

新年买新衣也是件大事。外婆给我买的新衣都是一身的大红色,连绑辫子用的丝带也是红色,哥哥的新衣颜色选择比较多。儿时对于新鞋子有种特殊的喜爱,鞋子买了,不能立即穿上,等到年初一作“踩小人”用。这半个月的等候日子,给我和哥哥带来了欣赏新鞋子的乐趣。每天晚上,吃饭和漱洗过后,兄妹二人就蜷在暖和的被窝里,各自拿出新鞋子来把玩一番,才带着满足的笑容进入梦乡。

好不容易待到大除夕夜。吃过团年饭,祖孙三人团坐在被窝里包红封包,预备给来拜年的小孩。在那个年代,红封包多用硬币,但外婆通常都给我和哥哥一包“软的”(纸币)作压岁钱。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枕头底下。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日才可开启。这封压岁钱给我们幼小的心灵增加了一份心事,想着以后如何花费这笔小钱。

外婆平日对我们管教极严,每逢做错一些小事,都会挨一顿打,但在过年期间,她的脾气忒好,未过年初二通常不会打人骂人,哥哥和我每年总会利用这几天稍微淘气一番。

外婆在我十七岁那年去世。从此我再也不喜欢过年,加上后来在美国度过了十多个不过中国年的年头,回港后,一个人度岁的日子多,渐渐遗忘了过年的习俗。直至今年的春节,我又重新有了一个家,又再记得在除夕的夜里,给老公及自己的枕头底下放下红封包作压岁钱。

香港人过农历年的气氛十足,特别是过年前,大家赶着办年货,使我这个数十年都忘了过年的“异乡人”第一次感受到一点过年的温暖。

儿时在北方过年的记忆早已褪色,只剩下六七岁时随父母回父亲的老家河南太康过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也是过年前几天,就开始兴奋起来,祖父一向笑口常开,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祖母也不时露出温馨的笑容。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孙儿、孙女。八年抗战刚结束,我们从河南南部的信阳北上,长途跋涉,先乘汽车,后乘牛车和手推的独轮车,只记得雪后的道路泥泞不堪,寸步难行,还有过黄河时的惊险——一条支流的水竟然在“天上”流,河床高高在上,两岸都是堆砌如山的防波堤,要先爬到堤上乘船到彼岸,然后再爬下来。这一趟旅行至多也不过两三百公里,竟然花了我们半个多月的时间。

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在爷爷奶奶面前,父母亲——这一对典型的五四反传统知识分子——也变得温顺起来。父亲不再谈西洋文学和音乐,只问候老家的亲友。母亲是南方人,这还是第一次见李家的翁姑,她弹得一手好钢琴,也没有派上用场,被一大群姑嫂们包围着,大家一齐动手包饺子,愈包愈多,谈笑声也愈大。我和妹妹则每天随着叔叔伯伯们去野外玩,还记得那个会踩高跷的“叔叔”——大概是爷爷家里的长工或佃农,我们最喜欢看他表演各种杂技。多年后读萧红的小说《呼兰河传》,里面的那个二伯就使我想到这位佃农叔叔。

大年除夕到了,北方农村的规矩是要守岁——通宵不眠,我们小孩子当然例外。但大年初一大清早,我就被叫醒,穿上新衣服,去向爷爷奶奶拜年,辈份愈小,愈要早拜年。到了大年初三,就要“走亲戚”了,坐着牛车,到附近村庄去向远近各房亲戚家去“串门”送礼,凛冽的寒风也压不住心中“热乎乎”的温情。

香港的西环街市,竟然令我无端想到儿时的河南田野,那股农家特有的节庆感觉,依然浮现在这个亚洲国际大都会的一个角落,她似乎早被外来的游客和半山豪宅中的贵族遗忘了。但对我和玉莹而言,这才是香港,我俩不约而同地把西环作为我们日常生活的“麦加”:每周末必去买菜,顺便也吃碗皮蛋瘦肉粥或艇仔粥,或去附近的麦当劳听老年妇人聊天,她们的广东乡音传到了我耳中,都变成了乡土气十足的河南话!

也许,生活在这个后现代的社会,对乡土的回忆本身就是一种偶发的奢侈感觉,是真是假,是回忆还是一厢情愿的联想,谁知道?反正我们过平常的日子过得快乐,就心满意足了。我每次去西环,都觉得是在过年。

(选自《过平常日子》/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

·责编杨际岚·

去爱一个人是很好的感觉,倒空了自己才可以有空间去享受别人给你的爱,爱心是越付出越多的。

——李玉莹

虽然年华已逝,但也愈觉“现在”的珍贵,这是一种很自然的感觉。我们多年来建立的感情本源自日常生活,所以也表现在我们日常生活的情趣中。

——李欧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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