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重晚晴

2003-04-29 00:44白先勇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2期
关键词:哈佛

白先勇(美国)

二○○○年的九月底我收到李欧梵与李玉莹从哈佛寄来的信与相片,信由玉莹执笔,信里告诉我,九月十二日,欧梵与她两人终于结成夫妻。相片是在剑桥市府登记结婚时照的,两人衣着庄重,神情喜悦中带着一份虔敬。我注视相片良久,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好像一件悬挂多年的心事,最后圆满了结。欧梵与玉莹结成连理,这段姻缘,三生前定。但两人这段姻缘路走来却是漫长崎岖,障碍重重,须经千山万水,跨过一个世纪才得抵达彼岸,修成正果。

李欧梵与我是台大外文系的同班同学,我们那一代的台大学生多少总感染上一些“五四”遗绪:理想主义、浪漫情怀是我们当时对生活、生命憧憬的基调。这也难怪,我们的老校长傅斯年就是“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又曾当过北大校长,当年台大也继承了一些老北大自由主义的风气。李欧梵学生时期,就受到台大“五四”遗绪的薰陶,而且他来自音乐世家,父母亲本身就是“五四”一代的传承者,家与校的双重影响,李欧梵后来到哈佛念书,以“五四”作家为研究主题,可谓其来有自,他的第一本学术著作《现代中国文学的浪漫世代》研究西方传来的“浪漫主义”对“五四”作家的启蒙,徐志摩便是他的主要对象。徐志摩是中国的拜伦,他是“五四”一代的浪漫图腾,他那些热情洋溢的抒情新诗以及他本人与陆小曼、林徽因轰轰烈烈离经叛道的罗曼史早已演变成一则“爱情神话”,这则“五四”时代的“爱情神话”至今仍在撩动华人世界千千万万恋爱中的男女。李欧梵自己承认徐志摩对他的影响是大的,我想那是因为他对徐志摩那种为追求爱情奋不顾身的执著精神有所向往。“五四”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返老还童的一个运动,而徐志摩在恋爱中呈现出来的赤子童心,我猜欧梵也是有所惺惜的。李欧梵致力研究“五四”的浪漫思潮,但不自觉地反倒成为了浪漫“五四”的最后传人。

李欧梵虽然研究浪漫文学,可是他做学问可不“浪漫”。今天他成为哈佛的杰出教授,是我们这一辈学人研究中国近代文学史、思想史的佼佼者,并非偶然,这是他按部就班,苦下功夫,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学术成就。他的事业轨迹从哈佛毕业到普林斯顿教学,历经芝加哥大学、洛杉矶加大,最后回转哈佛达到颠峰。欧梵个性乐观进取、豁达开朗,事业上即便偶有横逆,反倒是愈挫愈勇,这点他倒有北方人笃实苦干的强韧精神。但事业与学问的成就并不一定就能成为感情生活的保障。以欧梵这样至情至性的人,奉信“情至”,却偏偏在感情路上三起三落,饱受挫折。年轻时的两次恋爱,已经论及婚嫁,却在最后破裂,连我们这些老朋友看着都替他着急。他的第一次婚姻要拖到中年,已近半百了,可惜夫妻缘份不长,十年分手,大家又是一阵喟叹。

一九九七年春天,李欧梵邀我到哈佛访问。原来哈佛以及波士顿各大学的一群亚裔学生把我的小说《孽子》的英译本改编成舞台剧,由戏剧博士生John Weistein执导,在哈佛的亚当斯戏院上演七场,欧梵邀我去看戏凑热闹。舞台上一群叽叽咕咕说英文的“孽子”十分有趣,学生演得很费劲,导演的指导教授是王德威,老师当然也去捧场。那是欧梵回哈佛执教我第一次去看他,并在他家住了三夜。欧梵的家是一座三层楼的老房子,我睡在顶楼的卧房。波士顿五月天还是寒飕飕的,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欧梵那个家从上到下都是一片冷清,连他的后院也是荒芜的,生满了杂草。从前无论在什么场合见到欧梵,总看见他神采飞扬,高谈阔论,那次见面,我却感到欧梵无意间透着一股落寞,心事很重。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很好,还有遗传性的糖尿病。而我自己大劫归来,身心交疲,情绪也难提升。记得一九六八年我刚到加大当讲师,欧梵还在念博士,他到圣芭芭拉来看我,两人初上人生征途,凡事兴高采烈。三十年后,我教书生涯功德圆满,划下休止,而欧梵的事业也达到顶峰,两人相对,反倒像《冬夜》里两个暮气沉沉的老教授,满怀惆怅。那次分手不久,便传来欧梵离异的消息,后来我才醒悟,那次在剑桥见到他,恐怕是他人生中最低潮的时刻。

一九九九年九月,我去新加坡参加小说评选,是老朋友诗人王润华邀请的,我一到新加坡,润华和淡莹夫妇便笑嘻嘻地告诉我道:“李欧梵在谈恋爱了!”然后就一边笑一边讲下去:李欧梵先我一个月到新加坡,在新加坡大学讲学,有一位香港女朋友,常常从香港飞来陪伴他,连班也顾不得上了。两人正在热恋中!有这等事?我诧异道,因为前不久才听闻李欧梵背痛,躺在地板上起不来,一下子却带着女朋友到马六甲约会去了。我当然对这位能使李欧梵奋然而起(galvanized)的女朋友万分好奇。那年年底十二月我和李欧梵都到了台北,他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说女朋友也来了,想见见他的老同学。我半夜三更便赶到他的旅馆,终于见到了李玉莹。我们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聊了一阵。玉莹秀外慧中,娇小玲珑,是位极可亲的女性,她坐在李欧梵身边,落落大方,极其舒坦,好像两人本来就是天生一对应该互相依靠在一起。李欧梵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下子年轻了十几二十岁,上次见到他的暮气病容一扫而光,脸上掩不住的兴奋得意,简直像个恋爱中的小伙子。爱情的力量如此不可思议,竟然有回春功、还魂丹的神效。玉莹与我一见如故,我送他们回旅馆时,她直接问我对她的观感,我说道:“我这位老同学一生都在寻找一位红颜知己,我想他已经找到了。”那时我对他们两人的恋爱过程还一无所知,那只是我仅凭直觉作此断语。我想我的直觉对了,李欧梵终于在玉莹身上感情有了着落。玉莹的确是欧梵一生追寻的红颜知己。

李欧梵与李玉莹结为夫妇其间过程其实非常曲折,极富传奇色彩,是“半生缘”加上“倾城之恋”。八十年代李欧梵执教于芝加哥大学,李玉莹也在那里。那时李玉莹已结了婚,先生邓文正在芝大攻读博士,李欧梵与他们一家结成好友,因欧梵早年也曾在芝大念过书,大家便以师兄弟、师兄妹戏称。玉莹精于厨艺,是烹调高手,而又生性好客,家中经常高朋满座。欧梵半辈子单身,艳羡玉莹的靓汤之余,恐怕也想分享玉莹的家庭温暖,竟在邓家搭食五年。李欧梵是正人君子,据他自白,当时对朋友妻是半点邪念也未敢动的。后来玉莹一家回转香港,欧梵自己也已成婚,两家人来往中断了一段。多年后,欧梵与玉莹香港重逢,玉莹与先生缘份早尽,而欧梵自己亦经家变,这一对饱经沧桑的世间男女,各自众里寻他千百度,才蓦然觉醒,原来眼前即是梦中人。这一下“半生缘”便爆发出“倾城之恋”来了。张爱玲原来的故事,范柳原和白流苏,两人“谈”恋爱精打细算,实在算不上浪漫。李欧梵曾戏笔把这则故事继续写下去(《范柳原忏情录》),把范柳原写成了一个自怨自艾的孤老头,但一旦他自己恋爱起来,山崩海裂,却是十足的“倾城”之恋。

李欧梵和李玉莹把他们两人这一段奇缘合撰成一本书《过平常日子》,体例有意摹仿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也是六卷。李欧梵常常在文章中提到这本书,尤其对芸娘有好感。中国传统女性中,《浮生六记》里的芸娘大概算是李欧梵的理想了。李玉莹的聪慧、贤淑、善体人意与芸娘近似,所以欧梵有时昵称她为莹娘。李欧梵念西洋文学,精通西方音乐,品味极为西化,早年他追求的理想对象恐怕跟陆小曼、林徽因那些“五四”以来的新女性差不多。陆小曼跳交际舞、唱昆曲很在行,但是煲靓汤恐怕不行,那还得莹娘亲自下厨调制,欧梵终于了悟,“过平常日子”,喝一碗莹娘亲手煲的靓汤,那才是人生真正幸福。

这本书的第一卷“两地寄情”是欧梵与玉莹初恋时的两地情书,浪漫炽热直追《爱眉小札》。我们年轻时总有一个相当霸道的断论:以为中老年人已经没有也不需要浪漫式的爱情了,这完全是年轻人的谬误。李欧梵对李玉莹爆发恋情时,已年近六十,他自称是“后中年”(late middle age),我觉得这个算法极好,把哀乐中年无限延长,以免提早进入老境的尴尬。在这些信札中,欧梵与玉莹互吐衷曲完全真情毕露,到达忘我忘情,也忘记了岁月的地步,只剩下一片天真。后来几卷记录他们夫妻鹣鲽情深、画眉之乐也是如此,你侬我侬忒煞多情,完全把社会习俗抛到九霄云外。两人如此“纵情”,我想就是因为欧梵与玉莹知道自己已不年轻,爱情婚姻的幸福要经过这么多折磨拖延到“后中年”才姗姗来迟,所以他们珍惜眼前每一刻迟来的幸福,恨不得将过去失落的岁月在一天内通通弥补起来。了解欧梵玉莹夫妇这份曾经沧海除却巫山的情怀,读他们这部《浮生六记》才会感到“其情可悯”。他们不惜将自己的私情公之于世,我想他们是心怀悲愿的: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这是《老残游记》的结语,恐怕也是欧梵玉莹对人生的体悟,对天下有情人的祝福,因为他们自己就是榜样。

然而人生幸福,往往也会遭天妒。欧梵与玉莹结婚才半年,两人正沉醉在新婚的美满中,玉莹的宿疾忧郁症(Depression)突然发作,而且持续半年之久。《过平常的日子》最后一章:“抑郁记愁”就是详细记载欧梵与玉莹夫妻共度患难、奋力抗郁的艰辛过程。这一章写得最感人。

忧郁症普及世界,医学界至今还未能完全说得清楚其病因,亦没有特效药可根治,是一种生理心理连锁反应极其复杂棘手的疾病,而且其来去无踪,病发时病人如着心魔,完全不由自主,其痛苦如下地狱,重者走上自杀之途。玉莹勇敢面对自己的创痛,不仅把得病经过巨细无遗记载下来,而且把她努力克服病魔的来龙去脉、所用的方法、所服的药单也写出来。她存菩萨心,希望其他患者也能汲取她的经验教训。玉莹忧郁症的病史可不轻,十年内四度发作,而且最严重那一年曾四次轻生,幸亏上天保佑,存活下来,她凭着毅力韧性,每次总能把病魔逼退。在剑桥哈佛病发这次,十分严重,吃药、看心理医生,饱经折腾,效用不大,夫妻两人经常急得相对哭泣。欧梵看着爱妻受尽煎熬而束手无策,自是痛彻肺腑。当然,经过这场患难与共的考验,两人也就更加相依为命了。但我觉得玉莹这次发病并非无故,恐怕还牵动着更深一层因缘,影响到她和欧梵的后半生。

暑假欧梵与玉莹回到了香港,既然西医药石罔效,玉莹经友人介绍便去看了一位张姓中医。谁知玉莹与这位女医生竟有医缘,服药几天,她的病霍然而愈。而且还经女医生的引导,玉莹进了佛门。玉莹本是基督徒,一向与佛无缘,然而时机到了,她才忽然彻悟:“人生无常,亲情可贵,珍惜眼前人,凡事用平常心对待,不要执著。”如此一来,玉莹便从忧郁苦海中豁然解脱,与欧梵同参正果。欧梵与玉莹结婚时余英时先生赠诗一首,开头两句嵌着欧梵的名字:“欧风美雨几经年,一笑拈花出梵天。”余先生独具慧眼,早已看出欧梵已是佛门弟子,他的命名已经注定。人的命运真是不可预测。我记得在台大一年级上国文课,叶庆炳先生点名点到李欧梵,半开玩笑说道:“你的名字很特别,是欧洲菩萨的意思。”大家一笑而过,没想到却应到将来。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玉莹会打开医生送她的小录音盒,一遍又一遍咏诵着“南无阿弥陀佛”,欧梵夫妇听之入睡,百念俱消。是因玉莹之故,欧梵终于听到了“梵音”,他也终于有所领悟,玉莹与他今生结夫妻缘原来是来引渡他,共赴彼岸。现在他们请来了一尊观音像,放在客厅的高台上,“有了观音的保佑,玉莹和我在不知不觉中修炼出一片菩萨心肠。”欧梵最后在《一起看海的日子》中如此虔诚地写道。

李义山的诗沉郁哀艳,独步晚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遂成千古绝唱,但良辰美景如此无可挽回,不免悲怆。他入幕桂林时另外写下的两句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到底温婉得多,今谨以义山诗祝福欧梵玉莹白首偕老,举案齐眉。人间晚晴,天意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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