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难

2003-04-29 00:44孙玮芒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2期
关键词:长笛音乐

孙玮芒(台湾)

孙玮芒

男,笔名杜宇,四川省富顺县人,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十五日生于台湾。台湾政治大学新闻系毕业,现任台湾《联合报》编辑。

孙玮芒的创作虽包括新诗、散文及小说,但他认为诗太玄,散文又太狭隘,只有小说是最佳的“以文字凝结的经验”,能包罗更多的知性和感性,因此他的创作也以小说最勤,所透析的理性现象及人物特质的刻划,往往颇获佳评。他自认其创作主题,侧重战后新生代成长的纪录、中产阶级的心灵生活;其风格则抒情、嘲讽二者兼具。近年来致力于网路文学的经营,为作家与读者的互动开启另一扇窗。

直到现在,萧骏仍然不敢听莫札特的《长笛协奏曲》。

莫札特的音乐绝美,长笛的音色诱人,这首娱人而从不显得烦人的乐曲,一向是他生命的背景,在他的家居生活里不断从雷射音响中流泻出来。然而,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死亡与罪孽的阴影,已然渗入了这首《长笛协奏曲》的天使般的旋律。那是枯槁而狂乱的郑芸,入侵他的思绪,占领他的心灵……即使他把头埋入明莉的双乳之间,也忘不了最后一次见到郑芸时,她那黑洞似的眼神。

惹上郑芸,也是莫札特惹的祸。那天晚上,他要去中央音乐厅欣赏傅聪担任钢琴主奏的“莫札特钢琴协奏曲之夜”,明莉硬是没有兴趣,宁可留在他们的小窝看电视台转播世界小姐选美实况,他不便辜负艺术传播公司赠票的人情,只好独自前往。这对他来说是相当不习惯的,音乐圈都晓得乐评家萧骏身边从来不缺美女。萧骏生得一头意大利男歌手式的卷发,雕像般深陷的眼窝,高耸得近乎鹰钩的鼻子,似有洋人血统。这种带有异国情调的英挺,老女人看了想换口味,少女看了想尝鲜。在明莉之前,电视圈的新锐女星、画坛的当红女画家、文坛的箴言体女作家的名字,都曾经与他的名字双双在多事的口舌间流传。直到他在音乐专科学校兼音乐美学课时,把班上主修长笛的明莉带到家里个别辅导,她毕业后两人仍然教学相长,朋友们才说萧骏变了。还有缺德的人说,是曾明莉吹长笛的本事,拴住了萧骏。

音乐会固然精彩感人,萧骏总觉落寞,特别是中场休息时,瞥见走道上、穿堂间满是名流大老、衣香鬓影,他更不敢让熟人撞见,怕被嘲笑落单。其实,来听音乐会的男男女女,大概不到两成是基于艺术上的动机,多数人还不是为了享受这种风雅的生活情调而来?这种场合,他身边没有女人,就好像仕女没化妆,羞于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下半场节目开演时,他却发现身旁明莉空出来的座位,多了一个女人,不禁多看了两眼。那天是个适合邂逅的天气。寒流来袭,出门时下着微雨,音乐厅人气暖和,郑芸穿着鹅黄色长袖洋装,同时别过头来看他,甩动一头烫成大波浪的长发,清瘦的脸庞未施脂粉,细长的眼眶、高耸的颧骨象征着忧郁,发出近乎男声的女低音问他:“对不起,节目单借看一下。”萧骏晓得她是买后座普通票、趁中场休息接收空出的贵宾席,连买节目单的支出也省下来了。他心中起了一丝怜悯,顺手就把节目单递给她,并告诉她下半场的曲目。郑芸甩了甩长发,发出一个撒娇的微笑,低头看节目单。萧骏察觉出这种笑对她而言是很珍贵的,开始感到身旁的她强烈的存在。这种感觉是他受到一个女人吸引时所常有的,并且往往激发他追求到手的意志。舞台上,乐团齐奏调音的A音,准备开始演奏,他已无心聆听,只是不住地用眼角余光瞥她,心理上准备迎接生命中下一个女人登场。

他自认不是那种游戏人间的男人,纵使他的心像火车站。自从五年前与前妻离异之后,女人进出更为频繁,他每一回都是认真的,他对待自己后来的倦腻之感,维护自己的自由也是认真的。明莉从不跟他提结婚二字,也是他们的关系持续的原因之一。当然,每回总有人受伤,可是爱情一如战争,难免付出一些伤亡代价,他不认为有谁亏欠谁的问题。他最喜欢从初识到双双坠入情网的经验。郑芸也注意到萧骏在注意她,不时端正坐姿,撩撩发角。萧骏看她的反应,心中暗笑。演奏会结束时,他们好像已经达成共识,很自然地打开话题,谈演奏会的成就与败笔、音乐厅的声音反射效果。言谈间他发现她并不很懂音乐,却有一股慕道的热忱,提出了幼稚的问题,像豢养的宠物等食物般乖巧地等待他的答案。当他们发现观众散得几乎只剩他俩,他仗着自己有车,问了她的住处,送她回去。

萧骏的蓝吉雅轿车往木栅方向疾驰,街边路灯和霓虹灯的光亮交替射进车厢,郑芸削瘦的脸庞似在舞台灯照射下,比起以前在同样位子坐过的女人,多了一分清纯。她别过脸来看他的次数,也比别人频繁;暗紫色的嘴唇,似乎特别需要爱情的慰藉。从言谈中,他知道她家在木栅,父亲早逝,与母亲相依为命。读大学读到一半就辍学,做过盗版录音带推销员、唱片公司销售员、前卫剧团的总务、艺术传播公司的策划、晚报编辑部校对,都没做很久就辞职。平常靠听古典音乐卡带排遣苦闷,并且养了一只小花猫陪伴她听音乐。对于知名乐团与演奏家的音乐会,几乎无役不与,只是报纸总是事前夸大报道或是无意遗漏,她常常觉得自己去的都是水准泛泛的音乐会,错过了千载难逢的音乐会。当她知道萧骏是薄有名气的乐评家,脸上顿时散发出异样的光彩,语气变得急促,音调提高了八度,倒让萧骏相当不安。虽然台北艺术圈神经兮兮、肉麻当神圣的女人他见识过不少,而且一个都不敢碰,但对于郑芸,他却感到一丝怜悯。方才在音乐会上那种追猎的冲动全没了,他倒对她眼中发出的异样光彩有些不安。

目送郑芸下车后,萧骏把油门踩得特别凶,急驰回永和的名流华厦。一直等他回来的明莉已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都没记得关。她是个小迷糊,到处遗落耳环、发夹、化妆镜、面纸、卫生棉等小用品,又十分慵懒,通过毕业考之后几乎没再碰过长笛,靠着上儿童音乐班教钢琴打发白天的时段,偶尔为了上午不想起床而请一天假。晚上倒是精神百倍,以急板(presto)的速度与萧骏配合,共度无数个尽兴的情人之夜。因为他们没有婚姻关系,萧骏每回都享受到偷情的刺激。她又时常会出些孩童的花样,比如拉着萧骏去卡拉OK、吵着要上新开张的pizza店、带有意追求她的男生回来与萧骏结识、在学术研讨会上与色眯眯的老作曲家长谈她自己也不十分了解的音乐问题。萧骏把她叫醒,两人一同洗了澡,习惯性地打开CD音响,在莫札特甜美的乐声中登床,照例在一张唱片还没唱完时,满足而疲累地入睡。

本来萧骏的生活该依原来的方向行进,白天上音乐学院的课,周末私下教两名学生弹钢琴,一星期去两次“现代启示录”啤酒屋,批评艺术与政治;一个月接两次广告音乐委托创作,为两家杂志社写不会得罪圈内人的乐评,和明莉吵两次小架,然后做两次有高潮的爱。可是这个月碰到国际影展正在举行,有柏格曼、高达、雷奈的近作放映,他又发生是否一个人去看的问题。明莉如果跟他去,一定会在电影院睡着的。他所接触的圈子里,真正广泛地热爱艺术的人真如凤毛麟角,多数人只是把演奏乐器或是作曲当作谋生的工具,除了音乐与职务的升迁,其他的事情并不很关心。他自己倒保持了学生时代景仰大师的热情,在台湾这个经济社会,这种已超过使用期限的热情还令他不忍抛弃。想来想去,郑芸对艺术有一股初恋般的虔诚,是个可以让他传道的对象,他便约了她,并向明莉报备。明莉摆出无所谓的姿态,并且鼓励他多交朋友,说是相爱的两个人不应该互相束缚,而应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这大概是她最近聊电话,从新女性基金会的姐妹淘那里听来的,真是现学现用。

萧骏第一次打电话给郑芸,先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接的电话,大概是郑芸的母亲,稍后是郑芸来接听,话筒那端的女低音显得很兴奋。在艺术电影院门口见面时,他发现她涂了浅蓝色眼影与粉红色口红。但从她上的妆色调不匀看来,显然她平常极少化妆,整张脸给人的印象倒像挨了一顿揍。在正午的阳光强烈照射下,她干瘦的躯体罩着一袭黑色长裙,像是黑色招牌飘浮在人群中,音乐会上予他略带魅惑的印象全没了。萧骏有种点错菜的懊恼,但是这回原本对她就没有太大的企图,心中反而又起怜悯。他们一连看了两场电影,郑芸表现得安静而专注,萧骏又觉得她对艺术是个很好的观众,对他自己是个很好的听众。他对她谈电影的方式,完全采用警句,管她是否悟得出玄机。她不像明莉会使出淘气的小动作把话题岔开,只是把他的话牢牢记住,稍后再背出来用以提出话题。散场之后,他主动提议带她选购了《世界名导演及其代表作》、《西洋音乐的风格》、《名曲五百首录音评鉴》,以及他自己写的《音乐的飨宴》四本书,又转往唱片行买了五卷莫札特的卡带,都是他极力推荐的演奏版本,其中有一卷是他最常听的《长笛协奏曲》。萧骏做事喜欢尽兴,干脆把她带回家去听音乐。

明莉在卧房睡觉,萧骏告诉郑芸实情,她也不以为意,仍是一贯木然的表情。他先放他最常听的莫札特《长笛协奏曲》给她听,谈音乐谈得兴起,复掀开琴盖亲自演奏一段莫札特的《土耳其进行曲》,再展示自己的乐评剪报,郑芸还没看几眼,他赶紧又播放莫札特的《长笛协奏曲》。两人并坐在沙发上谈着谈着,郑芸像是受到地球引力影响的慧星,与他愈坐愈近,眼看着就要撞上了。萧骏诧异她的大胆,对太容易投怀送抱的女人起了本能的警觉,又跑去弹钢琴做个缓冲。郑芸跟上来挨着坐,他见她眼神里充满期待,灵魂已褪掉了尊严,一丝不挂。好吧,他想,就是这一刻了。他习惯性地扑上前去,吻上那张正在等待又不敢开启牙床的嘴。她紧闭双眼,像是忍受某种痛苦;使劲吸吮,有如服用一剂猛药;两手却瘫垂着,是病患在手术台上的姿势。萧骏对这一吻相当不满意,柔情阙如不说,她还有轻微的口臭。他从两人的拥抱中撤出,抹着嘴角的残涎,回想以前曾经把一名善于交际的、正在和某个制片家同居的女画家带回家里,两人从客厅吻到卧房,其间也在钢琴旁拥吻,却是激越地倒在键盘上,奏出热情的最强音。郑芸用上洗手间来解决这尴尬。

明莉正睡眼惺忪地走出卧房,在郑芸制造的抽水马桶声中发觉异状,问道谁来了。萧骏只说是一个朋友,心里只想赶快把她送走。郑芸补了妆出来,以斗鸡的眼光打量明莉一眼,刹那间又回复木然的表情,拢了拢头发,端坐在沙发上听莫札特《长笛协奏曲》,无视于明莉的地位。明莉也大方地招待茶水,然后借口给家人写信,回房去了。萧骏和郑芸促膝而谈,免不了提及感情之事。她神情严肃地宣称刚才是她的第一次,虽然以前在学校里有男孩写过十封信给她,她却一封信也没回;传播公司的经理请她看一场电影就在最后排座位毛手毛脚,吓得她夺门而出;在公车上曾有老头子用性器官隔着裤子挨擦她;在市立美术馆的画廊曾有蓄着小胡子的画家找她搭讪;言下之意,萧骏在她心中的分量非比寻常。萧骏却是愈听愈怕,对于这种纯情的危险性,他最是清楚。他的一名写流行歌曲而发达的朋友说过,不要钱的女人他不敢玩,因为不要钱的女人要命。郑芸说着说着,头又倚在他的肩膀上。这时唱片播完了,房间陷入一片空虚寂寥。萧骏想到晚上在作曲家协会还有一场座谈会,本来不打算去了,此时却拿来作脱身的法宝,连主题都说得出来:“中国作曲家在现代音乐的定位”,而且是不对外开放的,仅供记者采访。这么一说,在不伤害郑芸自尊的情况下送她出门,让她自己回家。

明莉故作大方了一晚上,轻描淡写地问郑芸的来路,随后宣布不会限制他的自由,鼓励他多交朋友,她绝不是妒妇或悍妇。萧骏听得大乐,顺口说出一句隽语,他窃喜可以引用在乐评的开头:“这个世界上除了艺术与道德之外,其他的东西都是愈新愈好。”此话一出,却惹得明莉微愠,萧骏要出去吃晚饭也不理会。萧骏不容她摆高姿态,半开玩笑地拿出他经常逗明莉的动作:先举起拳头凶狠地问“这是什么”,再用左手指着大门不在乎地说“门在这里。”明莉平常宠他,对这种大男人姿态,只是撒娇地抗议,这回却当真,话也不说,揉着泪眼就去抓门把,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萧骏倒也不怕,明莉的父亲早跟她断绝关系,回家之路不通;母亲则催她跟萧骏结婚,更是一条绝路。他叉着双臂,翘起腿,坐视她还有什么花样可耍。明莉哇地一哭,冲进房里,锁上房门。萧骏赢了,内心却觉得很懊恼。为了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人,他们糟蹋了整个夜晚,破坏了生活秩序。

是夜风平浪静之后,萧骏认为郑芸也该被赶出他的生活之外了,特地彻底洗了一次澡,要在床上好好安慰明莉。明莉心知萧骏在床下是文化人,在床上却是原始人,她拒绝不了,却装成木头人,任凭萧骏怎么努力,就是不配合他的节奏,更不展现她平日的性感。萧骏感觉到的肉体,却是麻木的;听到哼声,却是痛苦的;看到面孔,却是陌生的。完事之后,发现自己的徒劳与可笑。两人并卧,中间隔了一道深渊,像初见面的陌生人,无话可谈。他与前妻离异之前,也有好一段时间处在这种关系里。他开始恐惧自己再陷入孤独的轮回。幸好,他知道这种情形最多三天,明莉又会恢复对他的依赖。

第二天,萧骏一大早被电话铃声吵醒,话筒那端传来阴沉的女低音,是郑芸,带着浓重的鼻音,看来她一夜没睡。她带着敌意问明了明莉还在睡,便说她记得昨天萧骏说他爱她。萧骏一听睡意全消,连忙澄清。郑芸还想约他晚上去看一部刚刚解禁的有色情倾向的艺术电影,萧骏坚拒。话筒那端沉默了半晌,挂掉了。萧骏陷入莫名的不安。上午在音专有一堂课,他天南地北地讲得不知所云;下午到录音室指挥录制一道新作的有关家庭计划的广告音乐,搞了两个小时一个小节都没有稿成,白白花了广告公司的录音钟点费。傍晚回到家时,他在信箱里发现郑芸寄来的限时专送,上面写着:

骏:

容我这样称呼你!

此刻我有千言万语想要倾吐,不知从何说起。我是个拙于言辞的人,可是,自从那天在音乐会遇到你之后,我整个生命已经改变了,我这个卑微的、凡庸的生命,已经不甘于命运的摆布,终于也能体会到爱!

父母的离异,一直是我心头的阴影。求学、就业的种种不顺,使我不断尝到绝望的滋味。除了音乐的安慰,就是你,使我重新燃起生存的勇气。我心仪的乐评家,竟然会亲自引领我进入音乐的堂奥,这是我以前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事。那天在钢琴前,我虽觉得你有点鲁莽,但事后我仍觉得我是幸福的。我知道像你们这种艺术家,都需要丰富的感情生活,我记得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上说:“女人自杀的方法有很多,最痛苦的一种就是嫁给艺术家。”我不在乎你跟任何人要好,我只希望,在你的心中,有一块小小的地方留给我,让我在疲累的时候,有一个臂弯可以休息。请你不要再像今天下午那样伤害我。难道说,你还不能想像到一个女孩子主动邀约别人的时候,她冒了多少自尊受伤害的风险吗?难道说,你说的话,都是谎言吗?不!我绝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鼎鼎大名的乐评家,竟是个说谎家。我绝不能让这最后一点对人生的希望遭到幻灭。下次我再见到你,希望你能证明,那天我听到的话,不是出自我的幻觉。祝福!

知名不具草

萧骏读毕这信,又愧又惧,正打算撕了丢进抽水马桶,明莉恰好教完课进门,一把抢过来朗诵,一面和萧骏满屋子追逐。结果是两人各抢到一半。明莉娇嗔地对萧骏说,他碰上花痴了当心人家找上门来。萧骏嘴里说不会,心里倒是毛毛的。说着说着,电话就来了。萧骏不敢接,明莉接了,对方坚持要找萧骏。明莉嘟着嘴把话筒递给萧骏。正是郑芸的女低音,带着浓重鼻音问他看过她的信没有。萧骏不知当着明莉的面该怎么回答,便夸赞她的文笔很好。电话挂了,留下一堆疑惑。

萧骏除了忙着安抚明莉的情绪,并且思索着如何摆脱这件越来越不妙的事。看来郑芸是没完没了。搬家是不可能的,以前买的一幢房子在离婚的时候给了前妻,现在这幢还在付贷款。狠狠拒绝她怕伤她的心,安慰她又怕她用情愈深。他着实没碰过这种情况。当夜他想用男性的本能安抚明莉,器官却史无前例地不听话,造成他莫大的沮丧。明莉好心鼓励他,但是他播放的背景音乐莫札特小夜曲正到快板乐章,听到那他不可能跟上的节奏,他更绝望了。

从那天起,萧骏做什么事都有倒霉的恐惧,一切都开始不对劲了。他的课讲得语无伦次,讲过的章节还拿来重讲。杂志社的编辑好大的胆子,退他的稿。蓝吉雅轿车停在校门前大道的黄线上,以前没事,这回居然被市政府交通大队的拖吊车吊走。还有人在杂志上投书修理他,说他的乐评把演奏会的曲目搞错了,还胆敢写乐评。

郑芸暂时消失了几天,萧骏才庆幸日子安宁了,他的霉运略有好转,仅听说学校最近曾经来了一个女疯子,蓬头垢面地晃过运动场,把钢琴教室的钢琴砸了一台。他怀疑是郑芸,却不愿去进一步证实。

有一天晚上近午夜时,萧骏正在跟明莉做爱,忽然床头电话铃响,萧骏停在明莉身上接这个要命的电话,心中懊丧不已。一听又是郑芸的女低音,带着鬼魅的味道说:“你知道我今天去做了什么吗?”萧骏哪会知道。她说她今天去淡水的养兔场看兔子,想抱一只来养,因为只有小动物不会拒绝人的感情,不会让付出感情的人绝望。不待萧骏表示不耐,她把电话挂了。萧骏顿时对明莉的兴趣全消,从明莉体内退出,后悔惹了这么一个阴魂不散的女人。他知道一个人一旦动了感情,那种思念的驱力是很可怕的,求爱不得的落寞之感是很难忍的。他三年前追求女画家,也有过一段相当难熬的日子,亏得他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忍到女画家自己忍不住主动找他,方才收网,维持他不败的纪录。而这个几乎从来没谈过恋爱的女人,不知在这种情况下何以自处。

三天以后,萧骏得到了答案。那是一个湿冷的雨夜,他下了课没有先回家,到啤酒屋与两个奉行单身主义的画家朋友争辩现代艺术的问题,一扯就是一个晚上,也忘了告诉明莉他的去处。三人猛灌啤酒,讲话愈来愈冲,也顾不得彼此的面子。萧骏谈到古典音乐从布拉姆斯以后都是重复前人的形式,已无足观;二十世纪基本上是个抄袭的世纪,顶多是在形式方面对前贤作某种程度的摹仿,以博取“创作”的虚名。而所谓的前卫艺术,不过是圈内人互相炫耀的玩意儿,注定徒劳一场,音乐美术都一样。画抽象画的男光棍朋友极力反驳,宣称他们画的抽象画打破了传统的藩篱,开启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在新的规则下恣意挥洒而不逾矩,犹如戴着脚镣大跳迪斯科。他们又对萧骏作人身攻击,说他在性生活方面是个改革派,在艺术上却是个保守派,他的艺术作品,只是泡沫,只有他的广告音乐有人认可。萧骏气得两颊发烫,反击两人,说他们具象画画不好才来画抽象画,唬唬看不懂的人,就好像台湾有很多诗人,一篇像样的散文都写不出来,一样可以出诗集。三人吵到后来,引起邻桌侧目,萧骏已觉无趣,起身付了账,先离去了。

他一路上觉得很窝囊。画家朋友揭露了他自己一向怀疑的事情。他的艺术生涯只是一场虚幻;他在女性之间的流浪也只是阵阵徒劳;他没有创作出他所知道的真正的美,没有追寻到他所向往的真正的爱。他握着方向盘,台北夜晚的车阵缓缓移动,四周尽是刺眼的头灯与尾灯,夹杂着白天残余的拥挤与等待的气息,萧骏烦躁得猛踩油门、煞车,对着车道前方牛步行驶的车乱按喇叭。

那天夜晚萧骏回到家时,心中突有一股不祥之感。他上楼梯间掏钥匙时,听到屋里传出女人哭声。开了门,客厅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明莉哭着扑上来,扭曲着乱了妆的脸,叫他看。郑芸蜷曲着身子,披散了头发,两腿交叉坐在意大利进口真皮沙发上,冷冷凝视他,手中的一根烟正袅袅地冒着一缕青烟。地上几件散落的衣服碎片,他认得其中一件黑丝绒套装,是他去年为了带明莉赴艺术经纪公司的晚宴,特别带她去订做的。酒橱的一角,躺着破碎的清朝青花瓷瓶。音响开着,播放他最常听的莫札特《长笛协奏曲》,还设定了无穷次单曲重复播放。

明莉哭诉:郑芸半小时以前找上门来,起先说是要听音乐,便放了音乐给她听;明莉刚从姐妹淘的聚会回来,还穿着露背装,郑芸看得激动起来,冲到明莉的房间,抓起梳妆台上的剪刀,打开衣柜,见到衣服就乱剪一阵,嚷着“看你还能多漂亮、多迷人。”随后又到客厅打砸一通,拦也拦不住。萧骏正没好气,听得怒不可遏,大喝“出去!”郑芸听而不闻,困兽般凶猛的眼光射向他,不屑地吐了一口烟。萧骏见状,心中发毛,料想现在只有一个人治得了她,拨了电话到郑芸家里,找到她妈妈,略述郑芸的情况,请她带女儿回家。老妈妈生气地答应立刻来。

在等候的时间,萧骏带明莉到盥洗室卸妆,再无奈地泡杯茶与郑芸对坐,婉言劝她不要钻牛角尖。郑芸熄了烟,换个坐姿,怔怔地与他相视,眼中闪过一股绝望的光芒,旋即被她摆出的冷漠盖过去了。她已不是那个他在音乐会上遇到的文艺少女,而是怀着复仇意志的恶煞。明莉洗完脸,挨坐过来,恐惧地看郑芸。郑芸不屑地把脸抬向天花板。莫札特《长笛协奏曲》播毕,又从头开始,填补了这段空白。

门铃响起,萧骏冲过去开门。一名六十开外的老太太出现在门口,她头发花白,罩着发网,脑后结了一个髻,面庞瘦削一如郑芸,五官小巧而集中,倒有孩童的趣味;只是面上罩着一股忧悒。显然是长年生活在阴影里。她身穿泛白的浅蓝色旗袍,足登黑布鞋,手挽黑色手提包,二话不说,进了门就板起脸来训斥女儿。萧骏听到她讲得最大声的一句是:“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郑芸有了反应,愈听头垂得愈低。老太太音调渐强,又数落郑芸的父亲,离了婚跑到加拿大去,十几年连个信都不曾捎回来过。接着冒出了好几句“圣经上说”,警句倒背如流,萧骏和明莉听得目瞪口呆。老太太又把音调收敛为渐弱,称郑芸孩子,轻责她傻。有一颗泪珠滴在郑芸黝黑的手臂上。老太太再以铿锵有力的音调结束演讲,上前挽起郑芸,怨愤地朝门口走。郑芸像猫儿被绳子牵住,挣扎着却无力抗拒。萧骏先把门开好了等着。老太太把郑芸牵到门口。郑芸伫足,低声啜泣,幽幽举目向萧骏。她干枯的脸、披散的发、泛紫的唇、空洞的眼神仿佛要慑人魂魄,萧骏看得倒抽一口冷气。随后,她头一别,下了无比坚定的决心,跳水似的冲出门。老太太头也不回,把镂花铁门轰的一声关了。

萧骏回头安抚明莉。她撒娇地倒在他怀里,对他又怨又怜。莫札特的《长笛协奏曲》还在播放,这首绝美的音乐,无意中成了一桩闹剧的背景音乐。一圈女人的幻影围绕着萧骏旋转,她们是他曾经爱过的女人,有他的前妻,有明莉,有女明星,有画家,有长头发的箴言体女作家。他拥着明莉,心中却想到自己的感情流浪史。他的感情太飘忽不定,自己也无从掌握,上回离婚是为了想和女画家双宿双飞,是悲喜剧;这回碰上郑芸,却是闹剧。从一个女人流浪到另一个女人,他始终逃不脱不断追逐他的、无边无际的空虚。歌剧里多的是男女主角寻觅至死不渝的情人,但萧骏在自己心中却找不到专一的爱。即使是明莉,谁知道他们能维持几年呢?

他和明莉维持了好几天的默契,彼此不提郑芸的名字,让她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有一天晚上他接到一通电话,却是郑芸的母亲打来的,向他打听郑芸的下落。郑芸那天从他这里离去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出了门,此后几天音讯全无,老太太担心得好几夜没睡好。萧骏答说他也不知道,挂了电话,感到大祸临头的骚乱。郑芸那天被老太太带走,想必觉得颜面丢尽,万念俱灰。她没有什么朋友可以安慰她,说不定会去寻短见。他惶恐地翻开报纸,看看社会版有没有无名女尸的新闻。客厅的落地门没有关好,吹来一阵凉飕飕的风,令他头皮发麻。明莉尖叫着从盥洗室冲出,说她正要进去,好像看见郑芸的身影先进去了,吓得她直发抖。萧骏壮起胆猛然打开盥洗室门,里头空无一物。明莉吵着要找风水师来改改风水,消灾解厄,萧骏哪敢不从。

萧骏起先还不敢相信社会新闻版登载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但两天后老太太确确实实在电话里告诉他,郑芸死了,尸体在淡水河七号水门外被拾荒的山胞发现,在殡仪馆停尸,由老太太看着报纸去认领的。发现尸体的新闻登在一家快要倒闭的晚报上,若不是老太太刻意搜集新闻,那条短栏题新闻可能就此被大众遗忘了。老太太又流利地背了几段圣经上有关宽恕的警句,表面上是和解,在萧骏听来,这些带有宗教光辉的句子反而比恶毒的诅咒更令他汗颜。明莉连续做了好几夜的噩梦,一度吵着要回到父母身边。萧骏家里的二门悬了一面镜子,用来辟邪;明莉原来摆梳妆台的房间风水不佳,封了起来,并用黑色布幔遮住窗口。这是风水师的建议。

半年以后,萧骏又和搞妇女运动的一位离了婚的健将谱出恋曲,在台北的艺术圈传开,有人引为佳话,有人视为丑闻。明莉对他依赖成性,也就随他去,她也知道,反正他跑不远。萧骏生活完全恢复正常,只是,莫札特的《长笛协奏曲》,他再也不敢听了。

(选自《尔雅短篇小说选》/ 台湾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

·责编廖一鸣 / 图吴孟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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