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再回来唱歌

2003-04-29 00:44郑清文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2期
关键词:歌谱阿嬷圆圆

郑清文(台湾)

郑清文

笔名庄园、谷岚,台湾省台北县人,一九三二年九月十六日生于桃园。台湾大学商学系毕业,曾任职于华南商业银行,现已退休,专事写作。著有小说、散文作品二十几种。曾获第四届台湾文学奖(吴浊流文学奖前身)、吴三连文艺奖、中国时报文学奖小说推荐奖。

郑清文写作文类以小说为主,间有童话之作。他的小说写台湾人民的悲欢和尊严,约可分为两个系列:一是以故乡旧镇为背景,一是以身处的现代工商社会为背景,在这个与生活经验相叠合的场景上,宏观各种阶层的命运流动,微视人性的底层真相。在表现上,则以含蓄、简洁为特色,运用文学的技巧,一如他所选取的小说素材与结构情节的安排,不见奇诡浮华,却造就出纯朴自然的独特风格。

冬天的早晨,天刚亮,彩凤突然惊醒过来。在这些日子里,每天天快亮的时候,她常常会忽然睁开眼睛。她好像听到一点微弱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过来。一定又是婆婆在弄早餐了。

天气很冷,彩凤一抓起晨袍,匆匆披上,赶到厨房一看,婆婆果然在里面。饭已煮好了,煮汤的锅搁在炉上,可能因为天气冷,炊烟显得特别浓。婆婆站在炉前,一手拿着歌谱,一手打着拍子低声唱着。

“妈,我说不必那么早……”彩凤说,内心觉得又感激,又愧怍。

“在乡下,早起惯了,要睡也睡不着。”

婆婆来台北已两个多月了,每天好像和她比赛谁早起来一般,抢着做早餐。婆婆没有来的时候,他们都吃得很简单,有时只冲一杯牛奶,啃两片土司面包就算是早餐,但婆婆一定不依。

“你们都要上班,吃那么一点,营养怎么够?”

婆婆虽已六十多岁了,讲话的声音还很清亮。

她身上罩着一件白色的围裙,毛衣的袖口卷起,拿着歌谱的手,已被冷水冻得红红的,看来有点浮肿。她脸上没有抹粉,皱纹比较明显,头发没有完全梳拢,有几根半白的头发松散。她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可能是水汽的关系,已挪到头顶上。看来她要比平常苍老一些。但她双脚并拢站立的样子,显得那么庄重。

“妈,你去休息一下。剩下的让我来。”

“休息?我每天都在休息。除了这一点事,我不是整天都在休息吗?”

“等一下正宏起来,我又要挨骂了。”

“骂什么?正宏今天还是到工厂上班?”

“嗯。只有星期一,要在总公司开会,可以迟一点出门。”

“没有听到要调回总公司的消息吧?”

“可能还要等三四年吧。”

“那你也要多辛苦几年了。该叫他起来了吧?”

“我已起来了。”正宏也站在厨房门口,双手一伸,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妈,你也真是,我不知说过多少次了,给彩凤弄就好了。”

“这一点事,我还可以做。”

“妈……”正宏好像要说什么,却又吞了进去。

“什么事?”

“没有,没有什么。”

“圆圆还在睡觉吧?”彩凤问。

“我去看一下。”正宏也接着说。

“小孩子,让她多睡一下吧。等一下,我带她去幼稚园。”

圆圆是正宏和彩凤的女儿,还不到五岁,因这两个多月前发了一次高烧,久日不退,正宏写信回乡下,请母亲前来帮忙照顾。因为夫妇两人都上班,圆圆三岁的时候,就提早让她上幼稚园了。但她一生病,两人就忙不过来了。

“正宏,彩凤,我把孩子送去上学后,就回乡下去。”

“你要回去?”

“你们都记得吧,明天是爸爸的忌日。”婆婆说,声音有点哽哑。

“妈,你不必回去,我叫彩凤买一些东西回来给爸爸做忌日。”

“不,我要回去。”

“那边的,大哥会照料,你在这里不是一样?”

“不,不一样。我必须回去看看。”

“那圆圆呢?”

“她可以再上幼稚园了。我在这里,她就赖着不上学。而且,我们昨天已讲好了,她答应让我回去。”

“真的?”

“我觉得她很聪明,也很好讲话。”

“阿嬷,阿嬷……”

就在这时候,圆圆推开房门出来。她光着脚,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头上结着两个发辫,有一个,发带已松开了。

“圆圆,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我找不到阿嬷。”

“阿嬷在这里。你穿这样子不行,赶快拿棉袍来。”婆婆说,把小女孩抱了起来,搂在怀里。

“阿嬷。”

“圆圆好乖。阿嬷不是在这里吗?”

“阿嬷,你不要回去。”

“傻瓜,我们昨天不是讲好了?”

“阿嬷,你不要回去。”

“你要去上课,知道吗?”

“知道,可是阿嬷不要回去。”

彩凤下午下班,去幼稚园一看,知道婆婆并没有走,已把圆圆接回家了。

她回家,先站在门外一听,知道婆婆和圆圆在钢琴前,用一只手指弹着单音,在学唱歌。

“阿嬷好笨,这一句唱了好几次,都唱不对。”

“阿嬷好笨,圆圆最聪明,我们再来唱一次。”

一只青瓜一张嘴,

两只眼睛四条腿,

…………

“不对,不对。是青蛙,不是青瓜。”

“青蛙,对,青蛙才对。”

“妈。”彩凤推开门进去。

“妈,阿嬷好笨,老是唱一只青瓜,一只青瓜。”

“阿嬷的声音好好喔。”

“圆圆的声音也好好喔。”

“当然,圆圆的声音当然好好喔。”

“妈,你来弹琴好不好?”

“好呀,先唱阿嬷的歌。”

“妈,先唱圆圆的歌好吗?”

“对,先唱圆圆的歌才对。”婆婆说。

彩凤坐在钢琴前,轻轻地弹着。

一只青蛙一张嘴,

两只眼睛四条腿,

卟通卟通跳下水呀,

…………

“圆圆好棒喔!”一唱完,婆婆就猛拍着手。

“阿嬷好棒喔,这一次没有唱错呀!”

婆婆在两个多月前来帮忙照顾圆圆,经过一个礼拜,看圆圆的热度一退,病也好了,就一直想回乡下去。以前,婆婆来台北,最多只住过两夜。

彩凤曾经想尽了办法要把她留下来。她带她去看戏,她没有兴趣,带她去逛百货公司,她说东西太贵,带她去餐馆,她也吃不多,她惟一的兴趣,就是带圆圆出去走走。彩凤正没有办法,学校里一个同事告诉她,说有个朋友在合唱团当伴奏,里面有一个老人团,团员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家,也许可以带婆婆去看看。

彩凤真的带了婆婆去,婆婆果然一看就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婆婆说在台北,除了合唱团,没有一样比乡下好。

以前,彩凤和正宏回乡下,也曾经听到几位长辈说过,婆婆从前也很喜欢唱歌,而且唱得很好。她也曾经对婆婆提起过这件事,但婆婆却不承认。但当时,彩凤曾经看到她脸上掠过一点暗影。

这一次,婆婆来台北,彩凤也没有想到合唱团的事,更没有想到婆婆居然会着迷。

婆婆最大的困难是在歌词上。歌谱方面,她是毫无问题的。可见她在年轻时的确有点根基。

婆婆有时也会坐在钢琴前,自己弹着单音,把音调配准,有时碰到难一点的,就请彩凤伴奏。彩凤的钢琴不算好,但还可以应付一下。

至于歌词,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婆婆的歌谱上,总是密密麻麻地打着各种符号。有些是注着闽南语的发音,有些好像是日文的假名。彩凤实在没有想到婆婆那么喜欢音乐,更不了解以前问她时,为什么还要否认。

自从婆婆参加合唱团以后,彩凤就常常看到她一个人在哼着歌,有时在厨房煮菜的时候,有时在扫地的时候,有时在洗澡的时候。开始,她唱得很低,好像有点畏怯,但越唱越清晰。她虽然年纪那么大了,她的声音却还很清纯,声音也还相当足实。

有一次,彩凤在深夜醒来,看婆婆房间的电灯还亮着,以为她睡了忘记关灯,但打开门一看,看到婆婆正埋头抄着歌谱。

对这件事,连正宏也感到了意外和惊奇。

“我们一直没有办法留住她,这一下,恐怕要赶她都赶不走了。”正宏笑嘻嘻地说。

“大哥他们也先后来问了好几次,说妈妈怎么还不回家。”

彩凤说,和正宏交换了一个眼色。

“圆圆唱得好好喔,下一支歌该轮到阿嬷了。”

“嗯。”

“阿嬷唱什歌?”

“雨夜花。阿嬷最喜欢雨夜花。”圆圆说。

彩凤先起了音。婆婆站在钢琴旁边,和以前一样双脚并拢,一手扶搭着钢琴,她的手好像在轻轻地发抖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来有点紧张。这是以前没有的现象。

“雨……”

婆婆只唱了一个字,音调就突然变了,声音也哽住了。彩凤转头一看,婆婆已垂下头,眼眶也红了。她把眼镜拿下来,用手背把眼眶擦了一下。

“妈,怎么了?”

“阿嬷。”圆圆也赶过来拉了婆婆的手摇着。

“我,我想回去。”

“阿嬷,不要回去。”

“圆圆,不要这样。”

“圆圆,阿嬷必须回去。”

“妈,你真的非回去不可?”

“嗯。”

“那也要等正宏回来。”

“等他回来,怕太晚了。”

“正宏吩咐我明天买东西回来给爸爸做忌日。”

“我必须回去一趟。”

“那我送你去火车站。”

彩凤带着圆圆送婆婆去火车站,在等火车的时候,请她去吃点点心。

婆婆告诉她,她以前很喜欢唱歌,正宏的父亲也一样,两个人刚好是一对。但正宏的祖父和祖母都是乡下人,而且都很守旧,不赞成女孩子唱歌。有一次,在镇上有个游艺会,正宏的父亲带她一起去,两个人一起上台演唱。

祖父和祖母知道了这一件事,都很生气,说女人家上台唱歌成什么体统,又说只有乞丐、艺妲、走江湖的和戏子才那样抛头露面,禁止她再上台唱歌,不然就要把她赶出家门。

她很害怕,就是平常在家里,也不敢再唱歌了。但是那些歌却一直要冲出喉咙口。

有一天,她实在按捺不住,就在房间里轻哼着。那是在睡觉之前。她一哼,自己也吓了一跳,赶快把口捂住。但正宏的父亲已经听到了。他要她唱下去,她不敢。他忽然想了一个办法,用棉被蒙住她,他也钻了进去。她轻轻地唱,虽然不能放声尽情地唱,她却很满足,因为只有一个歌者,也只有一个听众。有时,他也会陪她唱,有时合唱,有时对唱。他们把这当做日常生活的最大乐趣,好像整天的工作就是为了这个时刻,整天都在等待这个时刻快点到来。他们一到傍晚,就把家里的事赶快做好,有时他看她做不完,就来帮她忙,然后两个人把房门关起来,躲到被窝里唱歌。

祖父和祖母虽然也觉得奇怪,也可能知道,但却没有深究。他们就躲在棉被里,不停地唱。在冬天,棉被里很温暖,但一到夏天,他们经常唱得满头大汗。他们把汗一擦,又继续唱下去,一直到有一天,正宏的父亲因病去世。

正宏的父亲去世之后,有时她也会蒙在棉被里唱着。但已没有人听她了,也没有人和她的了。当然,有时,她也会觉得他就在身边,她就多唱几支。但,有时她也会觉得他已离开她很远了。有时候,她唱得很认真,有时候,哭泣代替了歌唱。日子一久,他的影子也越来越模糊了,她唱歌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有一天,终于连她自己都听不到了。

慢慢地,她把歌词也忘了,把曲子也忘了。等正宏的祖父祖母都过世,环境也变了,已没有人再干涉女人唱歌的时候,她已没有歌了。

彩凤静静地听着,眼眶也红了。她的眼睛还是直直地望着婆婆。婆婆的脸已涨得绯红。彩凤觉得,婆婆在这时候,好像年轻了好多,但婆婆的视线一碰到彩凤,就垂了下去,脸也涨得更红。

彩凤很感激。她在心里想着,婆婆这种话,就是亲生的母亲,也不一定会讲出来给她听的吧。她伸手去拉着婆婆的手。

圆圆也睁大着眼睛望着婆婆,静静地听着。难道她也懂些什么吗?

“阿嬷……”

“圆圆最乖。”

“阿嬷,你真的要回去吗?”

“嗯。我会再回来的。”

“妈,你是要回去唱歌给爸爸听?”

“嗯。”

“在棉被里?”

彩凤好不容易才开口问了这一句话。起先,她觉得有点过分,脸也涨红了。随即,她又觉得,婆婆已能把心里的秘密告诉她,她为什么要那么拘谨呢。

“嗯。现在,我虽然可以自由唱歌了,但我还是想藏在棉被里唱。昨天晚上,我和圆圆一起睡觉,我们一起学唱歌,后来她累了,就要我唱给她听。我唱了,我一边想唱给她听,另一边却想唱给她阿公听。这几天,可能是因为他的忌日逼近,我一直想着他。后来,我看圆圆已经睡了,就改唱一些老歌。好像歌词都忘了,我就哼着,有些连曲子也忘了。我唱了很久,但总觉得他不在身边。因为我已忘了好多,唱不完全,我的声音也比以前差了,也许是对台北的房子还陌生。所以我要回去,我要躺在那旧式的八脚眠床上,蒙在以前和他一起盖过的棉被里,唱歌给他听。我觉得,那样子,他也许可以听到。”

婆婆说,眼眶更加红了,眼泪也掉了下来。彩凤赶快把手巾递给她。

“阿嬷,你真的会再回来?”圆圆赶快问。

圆圆的眼眶也是红的,难道她也知道什么?

“嗯。”

“妈,你真的会再回来?”彩凤也觉得喉咙哽住了,勉强开口问了一声。

“我,我不会骗你,也不会骗圆圆。圆圆,阿嬷骗过你吗?”

“没有。”

“我要再回来唱歌。我要学唱新歌,更要把以前唱过的老歌唱好。这一次回去,要是运气好的话,也许还可以找到一些旧歌谱吧。”

导读

在台湾前辈作家中,郑清文的小说,往往令人感到细腻温柔的深情。这篇《我要再回来唱歌》就是他的佳作之一。小说开始登场的是一对好婆媳,两人早起,抢着做早饭。媳妇希望留住从乡下北上的婆婆,所以安排她加入合唱团,没想到婆婆竟着了迷。在公公的忌日将近,婆婆想要返家祭拜时,娓娓道出了一段年轻时的往事。

婆婆与公公是爱唱歌的一对佳偶,年轻时的婆婆曾在丈夫的带领下,参加镇上的游艺会,上台演唱。这件事让保守的长辈生气,认为女人不应该抛头露面,禁止她再上台唱歌,使得婆婆害怕得从此不敢再唱歌。

禁止女人唱歌,可以视为压迫女性自主发展的一种方式。如果小说就此打住,也许可以解读为父权体制对女性的压迫。但是,小说的精彩是情节一转,写男人对女人的扶持。丈夫鼓励她唱,她不敢,最后想了一个办法:两人蒙在棉被里唱歌,时而陪唱,时而合唱,时而对唱。在被窝中营造的两人世界,成为生命的乐趣。鹣鲽情深,不只在琴瑟和鸣,更在于丈夫带领妻子走出受压制的痛苦。丈夫不直接反抗父母,而是温柔陪伴妻子,为她找到唱歌的方式。两人躲在被窝中唱歌,这是两人的秘密,也是两人共同的甜蜜。

郑清文《我要再回来唱歌》,以一种幽默温柔的方式,为女性的歌声找到出口。虽然躲在被窝中,不符合激进女性主义者的愿望,但是,作者的用心在于试图说明:男女互相扶持,才是幸福的泉源。这篇小说处理的不是矛盾冲突,而是人性中自然流露的善良人性。歌声在文中具有重要的意义,枕边夫妻的对唱,祖孙的合唱,丧偶的妻子在棉被中以歌声来怀念丈夫,呈现的是和谐温柔的深情。

“文字平实,情节简单”是郑清文小说的特色。但是,出色的小说家,却营造小说的惊奇之处。一个总爱低声哼着歌的老妇人,曾有过什么难忘的往事?一对老爱反锁在房间的夫妻,究竟在做些什么?从被窝里传出来的声音,又是什么呢?答案竟是:歌声。

(陈玉玲)

(选自《台湾文学读本》/ 台湾玉山社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责编宋瑜/图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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