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民间马戏团,就像吉普赛流浪者,扯起五颜六色的帐篷,兼带着江湖大侠的德行、来去无影的帮会神秘、卖治伤膏药式的打抱不平,穿梭在青纱帐芦苇荡里,游历在三江六码头上。童年时,我尤其迷恋于马戏团里那些身怀绝技的少女,她们有的只是七八岁的小女孩,却已经能脚蹬软皮靴,腰束英雄结,神态自若地在钢丝索上翻跟斗顶瓷碗,在疾驰的马背上腾空飞舞。我曾幻想,一个清风明月夜,乘上那散发着樟木香味的装着道具箱子的四轮马车,去乡间田园随心所欲流浪,那音乐那灯光那小丑的花脸红粗条的宽大衣裳,还有踏着独轮车的山羊会钻火圈的狗熊,演出结束后大家围着篝火围着火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在蓬松温暖的打谷堆里,和愉快多情的少女们捉迷藏,还让那头发上涂着亮晶晶凡士林的魔术师,从裤裆里变出几只红嘴唇的灰鸽子,清亮的鸽哨呼应山中的百灵,欢乐和忧伤像云雀在空气中飘浮不定,生命也在颠颠簸簸的日子中尘土飞扬……
在我们县城的高地,有一片废弃的水塘,经多年填没后,便成了卖艺人磨拳擦掌大显身手的好地方。冬夜,这里就成为灵魂和肉体集体跳舞的竞技场。无论马戏团还是简陋的江湖骗子草台班,总要在高地上竖一根下粗上细的高高的水杉旗杆,两边用浪风(一种攀牢旗杆的钢丝索)固定,旗杆约有三十来米长,在暗藏着机关的旗杆顶端,悬挂着一盏贼亮贼亮的汽油灯,照得广场如同白昼。压台戏的节目最为动人精彩,只见一个小巧俊俏的姑娘,红衣绿裤,徒手攀援那光滑溜溜的旗杆。悠扬动人的《小放牛》在夜空中走得很远,那小姑娘的身影愈爬愈高,快接近那旗杆末梢了,突然,音乐声像被一把愉快的刀子猛地切断,四围的人屏神静气仰头盯着高空,只见那女孩一个鹞子翻身,仿佛要从高空中急速跌落下坠一般,人群中一阵惊呼,原来是小姑娘单足套在绳索里,脸朝向观众,做出飞鸟凌空的姿态,那娇美的红颜令人赞叹,更多的是令人担忧。旗杆在微微晃动,灯光苍白得没有一丝温情,观众的心全被那玩命的刺激焕发出一种冷漠的兽性,我的心也紧张得像被揪住了一样,最惊险的一幕是,她四肢腾空嘴衔花环,整个娇小玲珑的身体都悬在那细若游丝的花枝上,一边快速旋转,一边做出白鹤亮翅的美妙动作,我的手心都捏出了汗。
落幕了,四边的人群像潮水一般退去。我溜进了戏子们做戏的后台。那里只是演员卸妆的地方,东倒西歪的道具失了精神,小丑使用过的木偶没有了灵性,那最后出演的小姑娘在哪里呢?我多么想看她一眼,看看这个身怀绝技的少女真真切切的模样,我还要问问她,在凌空展翅的一刹那,你会害怕得发抖吗?我撩开里边的帐篷一角,这无人喝彩的后台也真奇怪,静悄悄的烛光弥漫着幽暗的烟气。就在黄铜烛台照耀的光亮里,我只看见一个少女的背影,她懒散地斜坐在道具箱上,两只红通通的小手遮着蜡烛火苗,像是在驱寒取暖。就在我偷看得出神的时候,身后有一个壮汉攫了我一把,他粗声粗气地骂道:小赤佬,滚出去!我被吓得转身就逃,美丽的想法也逃之夭夭了。
在童年动荡的岁月里,我确实认识了一个会演空中飞人的杂技演员。那时,我那久经坎坷的父亲,在1963年甄别平反之后,被安排在一个小县城的杂技团当指导员。于是,我便有了在正规的剧院里看杂技的机会。这种机会并不多,因为我父亲成年累月带着这个三四十人的团队去外地演出,主要是在沿海的几个海军码头转游,他们的节目很受海军官兵和渔民的欢迎。一般演出了十个月左右,就要回来休整一下,春节里便在小城汇报演出。
自从我父亲利用他一些老战友的关系,使杂技团能演出并赚了钱之后,那穷相毕露的杂技团便有了鸟枪换炮的感觉。首先是添了一条演出用的大地毯,那猩红色的金线绣边的毯子是正宗新疆艺人手工编织的,据说要近千元钱,这在刚刚度过三年困难年月的团里,可是一笔大数目了。那一次,我随父亲去看演出,在开幕前溜到舞台上,第一次双脚踩着厚厚的地毯,像踩在棉花堆里似的。有了高级的地毯,便有了演出高难度节目的可能。空中飞人,便在这个地毯上冉冉起飞了。人作为万物之灵,那优雅的舞姿,在空中旋转飘逸,引来仙女下凡百花争艳,生命的一声呐喊一声震颤,跌落在华丽的地毯上,溅起无数柔情蜜意……
杂技的音乐一般都是流传的民间小调。单人或双人表演扣人心弦的节目时,多以高昂明亮的《渭水情》和《茉莉花》为主,而集体表演的技巧类节目,却以欢快悠扬的《春江花月夜》、《妆台秋思》等为主,使用的乐器多为二胡、扬琴和梆笛。演员们十分熟悉每一段曲子的节拍,空中飞人的演出是一男一女,而使用的曲目是《梅花三弄》,这是一首极为出色的琵琶曲,弹琵琶的是一个老琴师了,一只眼已经瞎了,一只眼也是半开半闭着,他对乐曲的感悟力非常出色,左手行韵,右手拨弦,莹润明澈的曲子时而舒缓流溢,时而铿锵有力,妙就妙在它对乐曲的停顿休止的节拍的运用,就像国画大师挥洒写意之余的留白,令你目迷五色不知所措。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精彩的惊险的场面便会出现,空气中的氧分也仿佛会凝聚在男女对接的千钧一发间。
那个报幕的阿姨是个美人儿,那时候也没有高跟鞋,她穿的是一双黑丝绒带有搭袢的平底鞋,一袭缀着星星般闪光珠片的绿绒旗袍,那胸前的水晶花饰晃动着五彩光影,标准的带有磁性和浓浓鼻音的普通话一落定,大幕便“刷”地两边分开了。只见空中的克罗米吊架徐徐放下,我心仪许久的那个本领高强的男演员出场亮相了。他人长得很高,一头自然卷曲的头发。他的形象使我与一个电影演员连了起来,那时暑假里刚放了一部《地下尖兵》的电影,一个打入敌人内部做了军长副官的地下党员,就义时从容地叼着一只黑色的烟斗。而卷毛(我暂且给空中飞人的男演员起这个绰号)也是个老烟枪,因为我记得他有一次到我家里问我父亲借钱时,坐了不到五分钟,便抽了三支勇士牌香烟,勇士牌香烟当时折合人民币八分钱一包。他抽得很节约,剩下小半支时,便塞在一只翡翠色烟嘴里再抽。我后来才知道,他也算是团里的台柱子了,但工资低得可怜,每个月只发二十元钱。如果在外地演出,还可有每天二角钱的伙食补贴。回到小城休整,便只有区区二十元月工资了,这点钱,只够一个光棍汉混个半饥半饱了。
我第一次看到卷毛演出空中飞人这个高难度节目,是在春节慰问驻军部队的联欢晚会上。票十分地紧张。那几天,我们家来的客人像走马灯一样转来转去,都是要想讨取几张免费票的。最后的结果,我只能跟着父亲,坐在靠近安全门的加座上。这加座没有靠背,是只安了独脚的一块木板,木板下端装了一个铁扎钩,钩住了旁边的座位以保持平衡。坐的时候,要两脚撑地,稍不小心,便会歪倒。有时候,剧场里会传出“啪啪”的跌跤声,十有八九是坐在加座上的观众得意忘形四脚朝天了。我虽然坐在加座上,离舞台较远,但也有一个好处,斜刺里看去,演员进出场的一些动作细节,透过侧幕也可看个一二。有时见到年轻英俊的男演员一身素白,脸上化妆得唇红齿白浓眉大眼,两只手垂得笔直,一副紧张的样子,像刚上门的新官人,我肚子里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这是童年唯一不作声的笑,是寒冬里一缕温情的童话。
他穿着黑色的紧身衣出现了,像一个高大的神出鬼没法力无边的幽灵。他的助手,一个身材苗条长身玉立的美人儿,穿一袭飘逸的羽纱轻绡,立在他的肩膀上,像升天的仙女,攀上了晶亮的秋千架。慢板似的音乐如歌地吟颂着,随着美人扶摇直上。七彩的灯光追赶着黑色的精灵和白色的仙女,只见那仙女抛下一根红色的绸带,缠绕在卷毛的腰际,卷毛一个凌空跟斗,像有轻功一般借着绸带的提升,飞上了秋千架。他握住了仙女的手,身子开始旋转。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睁大着眼睛看着一男一女在舞台上搂搂抱抱,做着轻佻的亲密的举动。但在世俗的生活中,却一点也不宽容男女之间的隐私。我后来才知道,卷毛正在和那个女助手谈恋爱。女助手的家长大人很势利,坚决反对女儿嫁给卷毛这种“脱底棺材”(小城居民送给那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的雅称)。要知道,男女演员正当妙龄,又是朝夕相处,练功时在一起,跑码头演出又在一起,谁能管得住他们?除非老天爷不生出男女这种角色儿!
空中飞人,男演员的功力占三分之二强,演出时不能有半点闪失。男的倒立在高空秋千架上,女的两只玉臂便要紧紧拢在男的脖子上。此时,男的两只手就是最稳健的保险丝,它刚中有柔的箍住女的细软的腰肢。做旋转动作时,男的口中衔一只特制的金属环,女的张嘴咬住环的下部,并把全部的身体重量系在这小小的环索上了。这好比一匹公马和一匹母马互相在争夺那一只唯一的马辔子,谁松了一下口,谁便会掉入万复不劫的深渊。要命的是,还要旋转,做三百六十度的旋转。杂技演员就是这类敢于玩命的角色,你越是以为不可能做出的绝活,他越是要玩给你看。你看,卷毛的双手握住她的腰,先是向左转几圈,然后向右转,一待有了自转的加速度,他的两只手便完全脱离了她的腰部,任她像一支白色的陀螺一样转出白色的雾状,空中的秋千架也大幅度地晃动着,七彩的光柱也追赶着一男一女旋转的身影,伴奏的音乐也由柔情绵绵而趋于凄美而惊悚。这公转和自转约摸三十秒左右,直到仁慈的观众鼓起热闹的像暴风般的掌声,那惊心动魄的旋转才慢慢地停下来。随着秋千架的降落,大汗淋漓的男女演员便双双依偎着向观众谢幕致意。此时的卷毛,像凯旋归来的英雄,而那个面若桃花的女助手呢?像是被英雄俘获的美人,美人柔顺地依偎在英雄的怀里,高挺的胸脯上有一朵亮得滴血的水晶花。
我一直在猜想,卷毛那个美丽的女搭档,也许就是我童年时看到的那个江湖班子里的小女孩,只是她长高了,长得苗条了,身子灵巧得像只花蝴蝶,站在台上谢幕,那红扑扑的脸蛋,晶晶亮的眼睛,靠着卷毛黑丝绒的紧身衣,宛如一对黑白分明的天仙配。可惜,演员的爱情生涯总是十分短暂,就像一滴透心凉的露水,太阳的光芒一出来,便慢慢地蒸发了。
“文革”中,卷毛也参加了武斗,像他这种天生具备流浪汉性格的杂技演员,马戏团一解散,便被招募在一个职业武斗队中,充当某个造反司令的贴身保镖。人生就像走钢丝,况且卷毛是在惊险生涯中玩过命的,凭着一身好功夫,哪里不能混碗饭吃?在冲冲杀杀中得到快感和刺激,也足以不虚此生了。1967年那个寒冷的冬天,没有童话和园林的苏州城,被另一派武斗势力围困得像座受降的孤城。困兽犹斗,套着血红色的派别小报,在地摊上吆喝着变调的声音,在冬天的早晨,这被冷风呛哑的嗓子,真有点声嘶力竭。暮色中,我和父亲踏着积雪,走进了干将路那个破旧的小旅馆,找到了卷毛。推门进去,他叼着香烟,横躺在楼梯下的亭子间里,烟雾弥漫中,他正和那个胖胖的忙着拖地板的女招待打情骂俏。见了我们,他坐起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压扁的飞马牌香烟,递给我父亲一支。因为大小旅馆里都住满了人,父亲便把今晚借宿的事给他说了,他仍然依老习惯,称我父亲“指导员”,说指导员你放心,保你今晚不会住在露天。
当夜,我们就住在他隔壁一间约只有七八个平方的厢房里,一张单人的小床,又搭了一张帆布床。我在帆布床上早早入睡了,天花板上那只十五支光的灯泡黄黄地亮着,已经剥落的墙纸霉迹斑斑,没有一扇透气的窗户,有的只是父亲和卷毛一支又一支劣质呛人的烟草污秽的空间,和他们在我耳边聒噪不绝的远远近近的人事沧桑。
第二天早上,踏着霜雪,卷毛陪我们去朱鸿兴面馆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便把我们送到了阊门轮船码头。我们走时,他送了我父亲一支德国造的大镜面的匣子枪,一梭子可以发出二十响子弹。他知道我父亲1946年在四明山打过游击,对玩枪的把戏也很在行。他给了我一把雪亮的小匕首,不到两寸长,手柄上绕了几道整齐的紫铜丝,盈盈在握,冰冷称手,我欢喜万分。
大动荡中的时代列车轰轰地响过,谁能预知呢,那悠远无痕的梦境会飘然送上一个无言的结局?“文革”结束了,卷毛进了学习班,痛说了一番当年武斗的个人历史,又被分配在一个乡村的大剧院当灯光修理工。小城的马戏团早已烟消云散了,就是再团圆,也难成气候了,连当年钻火圈的小姑娘,也已经成了大肚子妈妈了,还能走钢丝吗?有一天早上,是一个潮湿的黄梅雨季的早上,剧场里那个一早就要打扫卫生的老女人,推开了舞台那扇小门,她惊奇地看到,有一个微胖的人蜷缩在前排座位上,像是沉睡不醒的酒鬼。她嘀咕着扫地,扫到那人身边,才发现那是卷毛。这时的卷毛身体发福,全不像二十年前那个风头正健的名角儿。他的头斜倚在椅子的铁扶手上,后脑勺流出的血,淌到水泥地上,已经凝固成一大片乌黑的血块了。那老女人尖叫了一声,吓得跌倒在地上,她仰头看去,剧场高高的顶棚上有一个大大的窟窿。据事后猜想,深夜演出结束,卷毛攀上顶棚收拾灯光器具。不料踩空了一脚,便从空中倒栽葱摔了下来。而那老女人却说,是酗酒害了卷毛,她分明闻到有一股浓烈的酒香从卷毛身上溢出。这个老光棍,她是这样称呼卷毛的,喝醉了酒睡在剧场椅子上,又不止一次。
演员离开了舞台,就像老虎离开了山林,英雄失却了宝剑,便像一头孤独无援的狼。孤独的狼,对着旷野作一声无奈的长啸,样子一定很凄美。没有飘飘仙乐,没有堂堂喝彩,没有喁喁情语,也没有大幕下落时那冷峻的最后一瞥,名利场上,灵魂出了窍,生命的一翼“咔嚓”一声,在黎明前断绝……
俞小红,编辑,现居江苏常熟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