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拉萨到日喀则、到定日、到珠峰大本营、到樟木口岸再原路返回,有九天我没有大便了。在孤零零的肮脏的四川小饭馆里进食积留下来的东西,像几粒有棱有角的小石子硌着肠子,不可能滑润平伏。虽说我并不觉得怎么难受,但还是对九天这个时间长度里,只吃不拉感到害怕——我竟带着这些“东西”在雪山旷野、无限风光里穿越!所以一回到拉萨,在团结新村一个抽水马桶坏了的朋友家里安顿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外面垃圾堆旁的公共厕所。
这是十年前我第一次进藏时的事情。那时的团结新村只有几幢新修的水泥住宅楼,在那些泥土夯筑的民居间的宽阔地带上突兀地耸着。这座大约有八个蹲坑的公共厕所纯粹是内地样式,地面散乱着濡湿后又变干燥的纸屑,墙根边肥嘟嘟的蛆虫,打着旋东飞西撞的苍蝇,和刺鼻呛肺的气味……我和女伴王枫捏鼻踮脚找了两格埃着的蹲坑,开始为我们的身体努力卸载。
九天来,由于路边餐馆里的蔬菜金贵得要命,所以我们的“小石头”主要是由干饭、压缩饼干和巧克力等形成的,顽强地卡在干燥的出口处,脸红筋涨了大约半个小时,腰已酸腿已麻,却是无济于事。我俩痛苦而无奈地看着对方,打算放弃了。这时,进来了一位满面核桃皱纹的老太婆。刚才我们来的时候,见她在厕所外的垃圾堆旁,端着一个铝钵,嘴里念念有词地给几只野狗投食。看她的装束,灰白的头发编成两条辫子垂搭在背上,腰前系的氆氇围裙染满了汤渍污迹,多半是附近那些土夯民房中的居民。关键是她大声地、神气活现地哼着民歌进来了!
她微微驼着壮硕的身体,噔、噔、噔,几步跨上我们旁边的蹲坑,一边放歌、一边呻吟,这种快感的歌声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萦绕,迅速而流畅地……回肠荡气地解完了大便,啪啪拍打了几下棉乎乎的袍子下摆,噔噔跨下蹲坑,转头看了我们一眼,只在看我们一眼的那一刻,歌声停顿了一下,她的脸像一只柔软的微笑的核桃,冲着我们怜惜地嘟哝了一句“引且”(藏语:小可怜),又一路歌声唱着出去了……
在我们目瞪口呆的几分钟里,有一种东西悄悄在体内发生,在细胞间感染,脏器间传播,我和王枫面面相觑继而哈哈大笑了起来。因此,奇迹发生了,皆大欢喜,不用说你也知道!
有一次我与唯色随一位活佛去一座叫色喜贡巴的尼姑寺。色喜寺在一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山上。活佛是根据几天前的一次打卦的谕示,而前去那座寺院念经供灯。唯色那时拜了这位活佛为老师,自然要跟去上这堂课。而我是去西藏游山玩水的,作为唯色的朋友,借机赖着跟去了。
在半山腰的色喜寺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晨,我们又出发继续朝山上走,一位从印度来的僧侣,以及两个色喜寺的尼姑也与我们同行,目的地是一泓泉水。唯色告诉我,他们把它看作神泉,是金刚亥母的甘露。说泉水特别好,修行的人喝下它,在这美丽清净的圣山上,感到明晰透彻的美妙。即便对我这种没有信仰的人也很有好处,至少可以清洗我的肠胃,人会变得漂亮健康。
朝霞渐渐渗透了长空,山峰犹若戴上了金色的纱冠。我一步一滑地在沙石山道上攀爬,手脚并用气喘吁吁,远远落在了活佛、从印度来的僧侣、两个尼姑和唯色的后面。也许由于我的这番运动,我突然感到一阵内急,其严重程度不可能忍到回寺院解决,必须就地处理。我驻足环顾四周,不禁悲从中来:小路一侧是陡峭的崖壁,另一侧是点缀着零星小灌木的沙石裸露的斜坡。但前面那几位高高在上,视野开阔尽收眼底,我是不可能装着爬山吃力,耽误一会儿时辰的。水火不留情,我只得在路边斜坡上,找了一丛跟野狗差不多高的灌丛蹲了下来,那已是视野里最高大的遮挡物了。唯色在山上扯着嗓子催促,那几个人也停了脚步似乎要等我,我便冲他们喊不用等我,我的“肚子有点疼”,歇一会儿就来。
晨风轻轻扬起地面的尘土,吹拂过我的光屁股和涂脂抹粉的脸,半山的寺庙金光闪闪,传出阵阵上早课的法号声,在群山间悠扬回荡,橘色的阳光笼罩着满目河山……但是:唯色、活佛、那位从印度来的朝圣者、两位尼姑都正在急匆匆朝我走近,直到能看清楚——我目瞪口呆大惊失色的脸和我在干什么——的距离,才嘎然止住脚步,脸上担忧的神情骤然换成了仰天大笑……
直到到了神泉边,两位尼姑都还在忍不住捂住嘴偷偷乐。而我一直在与唯色哭笑不得地争辩,到底该说肚子疼还是该直接说拉屎的问题。唯色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状:你为什么就不能说拉屎呢?或者即使不愿说“拉屎”嘛,“解手”、“方便”都可以嘛,只要直接一点,让人明白是那个意思!按唯色的说法,天地万物都在新陈代谢,谁不拉屎呢?人在荒郊野地里,光天化日之下,就地解决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活佛、出家人、朝山的男女都这样。你以为你是神啊?说明白点,他们充其量在原地等你;说“肚子疼”,对于一个跟他们跑来的娇生惯养的汉族女人,他们当然要过来看个究竟喽!
我喝了几大捧神泉水,金刚亥母的甘露。一个尼姑打趣道:“哦呀呀,你拉过了屎,又喝了泉水,这下洗干净了。”
我为什么就不能说我要拉屎呢?我以为我是什么啊?
1999年6月2号,是个下大雪的日子。不,你不要以为我记错了或写错了,那是的的确确的事实,因为我当时在海拔四千多米的色须草原上,一座寺院里,拍摄我的第二部纪录片。
大雪从阳光灿烂的中午突然降临,一直下到现在:我们已吃过了美美的晚餐,是用从成都带去的一包火锅调料煮的圆根和土豆,加了几片火腿肠,几包方便面。在喇嘛查瑞宽敞清爽的僧房里,围着熊熊燃烧的牛粪炉,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九点多,整个草原都进入沉睡了,没有灯火,更近似寂静的深夜。只有我们这个摄制组的三男两女,因为沾染着都市的习气,还在一边调侃打闹,一边漱牙、洗脸、洗脚。
雪还在下。我们也应该钻地铺睡了。在睡觉之前,得把屎尿拉干净。
寺院为了接待从汉地来的客人,专门修了一间厕所,在离我们借住的查瑞的僧舍约有一里远的小草坡上。寺院准备以后在那里建一个招待所。这里的人,都没有在自己的房屋里修筑厕所的习惯——应该说是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们就地取材,挖土夯造房子。在夯土歌的伴随下又蹦又跳,墙壁夯得结结实实,然后盖上木板和牛皮毡子,盖上土顶,就可以住好些年了。风吹雨打雪压到了土房变松散软塌了,就再夯造新的泥房子。在这样的房子里,哪里有必要修便坑、下水道、化粪池呢?既然不是农区,也就无所谓肥料,而房子外面就是人烟稀少的旷野。
睡前的方便,我们自然是不愿意走到山坡上那么远去上厕所的,何况还下着鹅毛大雪!三位小伙子先后分头出去,暖烘烘地热气腾腾地出去,引起三潮炸了营般的狗群的吼叫,然后披着一身风雪,脸色清白哆哆嗦嗦地回来。而我和我的女摄像师搭档,则通常都要等到最后,他们方便完了,再一起出去。我一直不能完全想象出小伙子们是怎样解决狗的问题的,问他们,回答得都很含糊:“别理它”。而我和女伴的情形是这样的:
我俩人手一只手电,撩开厚实的牦牛毛门帘子,嘎叽一响拉开木板门,共同撑着一把伞,风雪就像剥衣服一样剥走了我们身体全部的热气。四周漆黑,雪片在手电微弱的光中乱绞。我们从哆嗦中发出受冷的嚷嚷,绕到屋后不敢走远。这时,那些蜷缩在白塔下面、转经筒廊道里、土墙脚边的野狗们,警告的嗷声已发展为急促而猛烈的狂吠,从四面八方朝我们包抄过来!我们一个人抓紧时间宽衣解带方便,同时用手电朝喧闹而漆黑的四周乱扫,慌乱中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绿幽幽的反光;另一人则负责用手电寻找地上的小石头,捡起来朝四周乱掷一气,又是跺脚又是拼命呵斥那些黑暗中的畜生,又是催促蹲在地上的人,还得注意别捡错了“石头”,伞,东倒西歪什么也没遮住。然后换人,再如此这般一番。
渐渐到了春暖花开的八月,在我们的剩饭残汤的勾兑下,野狗们把我们看作了朋友。星空下,花风里,我嘎叽一下拉开木门,气定神闲绕到查瑞屋后,狗友们先是不明就里地习惯性地吼几嗓子,随后判断出了是自己人,有的继续倒头入梦,有几只还扭腰摆尾地过来,蹲在我身边,毛茸茸地陪伴我……
唐丹鸿,诗人,纪录片导演,现居成都。主要纪录片作品有《降神巫师尼玛》、《夜莺不是唯一的歌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