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海
在滇西北,云南与四川交界处的泸沽湖算得上一个知名度颇高的湖泊。泸沽湖的名声之所以得以远扬,除了它本身的清亮,也许更主要是因了世代居住生活在这一区域、称泸沽湖为“母亲湖”的摩梭人。摩梭人集中居住在泸沽湖以及由泸沽湖再往北十多公里的永宁坝子及周边地区。这里有大片精耕细作的农田,有森林,有用来放牧的草场和悠然自得的牛羊,有一个个坐落在山脚下和缓坡上的摩梭村庄,当然,更有摩梭人独特的生活习俗。被外来者视为“神秘”的,主要就是摩梭人延续至今的母系制文化。
关于“神秘”的粗浅解读
被称为“中国惟一”的摩梭母系制文化,对外界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这种母系制的大家庭和“走访婚”俗,被称为现代人类家庭史、婚姻史上的“奇观”,对人类婚姻史和家庭史的研究有重大的学术价值。
对摩梭人母系制文化的解读,可以从摩梭人的家庭组成开始。摩梭人的母系制大家庭是在很有特色的木楞房里养育成长并世代延续下来的,有人把摩梭人的木楞房称为“母系家屋”,它本身就是一个活态的、充满生命力的载体。
据得到摩梭人认可的权威资料称,摩梭人现行的三种婚姻形态促成了三种家庭组织形式:阿夏异居婚形成并延续了母系大家庭,阿夏同居婚形成并延续了母系与父系并存的双系家庭,一夫一妻婚促成并发展了父系家庭。
在母系家庭里,每个男女成员都是一个母亲或母祖的后代,没有父系血缘的成员。男不娶,女不嫁,男子夜间去阿夏家借宿,早上回到自己母亲家参加生产劳动,女子则终身生活在母亲身边。财产按母姓继承,血缘按母系计算,家里没有翁婿、婆媳、妯娌、姑嫂、叔侄等关系。在家庭中“舅掌礼仪母掌财”。这里的舅是指自己母亲的兄或弟,家中的吉庆祭祀、较多的交换及交往,都由舅舅主持,而家庭财产保管使用、日常生产生活的合理安排,则由母亲负责。即使吃饭,也由母亲统一分配,实行“分食法”。母系大家庭很少分家,全家人口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分工合作,从事各种劳动。由于家庭成员都是同一血缘的亲属,加上摩梭人道德观念中的崇母敬舅意识,家庭关系亲切和睦,尊老爱幼,谦恭礼让,很少发生吵嘴闹架的事情。男子豪爽庄重,女子敦厚多情,老有所养,少有所托,组成一个安定团结的社会……
双系家庭,指一个家庭内部,既有母亲血缘的成员,又有父亲血缘的成员,从而形成两种血统成员共居一家的现象。在这种家庭中,男子已把其配偶带回自己家里,子女自然属于父系亲属系列。而家庭中的女子不出嫁,其配偶上门到女家,其子女只能属于母系亲属系列。双系家庭是介于母系和父系之间的过渡性的家庭形式。双系家庭,有的是以母系为主,父系为辅;有的则以父系为主,母系为辅。母系为主的家庭,女子是家庭的核心,妇女在家庭经济中占有重要地位,一般不存在个人的遗产,实行后代共同继承遗产的制度。父系为主的家庭,则根据其家庭的实际情况,或实行后代共同继承遗产,或实行由男子继承遗产的制度。双系家庭的成员少于母系家庭,一般在十五人左右。
父系家庭是指家庭成员大部分由父系成员组成,一般只有四五口人,由男子担任家长,实行男娶女嫁和父子继承制的家庭。构成这类家庭的基本条件,必须是连续两代以上男娶妻,或过继其他血缘的子女。永宁摩梭人的父系家庭,一般为近几代才从母屋分居出的小家庭,世系很短,家庭人口较少。即使在摩梭父系家庭中,也仍保留着崇母敬舅的习俗,母亲仍有较高的社会地位。
摩梭人的母系制文化在外界拥有相当高的知名度,其母系家庭和“走访婚”习俗,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独特的影响,许多知名的人类学家、民俗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都写出专著,对这一奇特的文化现象进行了研究。
有人提出:摩梭人的母系制文化比起世界上其他地方存在的母系文化遗迹有着截然不同的特点,像印度、厄瓜多尔等地族裔中曾存在过的母系文化,大多已只见于史料记载,残存于民间的母系意识,也与摩梭的母系制文化很不相同。摩梭母系制文化,无论是从历史到现状,从社会发育、家庭结构、婚姻模式到氏族集团、风俗礼仪都自成一体,比较完整。摩梭人的母系制文化对于增强家庭和社会群体的凝聚力、制约个人占有欲的恶性膨胀,促进两性的平等互敬,推进社会的安定和谐、社区内人际关系的和睦友好,以及减少性和婚姻方面的纠纷等,都有非常突出独到的功能。曾经在泸沽湖作过长期调查研究的香港学者周华山认为,摩梭人的母系制文化,在一定程度上能妥善处理当今社会的诸多难题,譬如老人不受尊重、被遗弃;现代人面对衰老和孤独的焦虑;两性在社会地位、感情空间方面的权利不均;现代人在性魅力上的沉重压力和在亲密关系里的占有与矛盾;性骚扰、强奸等性犯罪以及偷窃拐骗、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等犯罪行为;现代社会的人际疏离、自我偏执、心灵空虚;婆媳、妯娌、亲子、兄弟姐妹之间的家庭纠纷与矛盾……
“误读”
20多年前,第一次到泸沽湖做调查时,我所获得的强烈提示是,我将走进“一个充满神秘的世界”。果然如此。与当时几乎所有的中国乡村一样,这里绝大多数人生活在物质简单甚至匮乏的境地中,刚刚在汉族乡村生活过几年的我,被这里的“与众不同”激活出许多新鲜感。当时曾在记事本里这样写道:
泸沽湖太遥远。从昆明出发,乘汽车,靠脚走,克服了好多麻烦,足足一个星期才到达。湖水很静也很清,摩梭人和生活在这里的其他民族都很淳朴,很好客,非常容易交流。不过,使我受到强烈冲击的是,摩梭人与我们汉族不大一样的家庭生活和婚姻生活。他们能够有比我们更多的婚姻模式的选择,他们能够有比我们更庞大的真正由女性来管理的家庭,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种种选择都非常自然、非常和谐。男女相爱,全凭性情相悦……真好。想想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里的汉族,真是有点做作……
那时候信息封闭,交通不便,来的人还很少。没过几年,通往泸沽湖的山门就逐渐打开了,尤其搞起旅游以后,外面的客人来来往往于这片曾经远僻的土地,这里的种种与外面的“不一样”,就显得更加稀奇了……
对学者来说,最想探寻的是,这种据说存在于先前另一个文化年代的婚姻家庭模式,究竟是怎样一种可以观察的真实?对于一些存了各种心态的猎奇者来说,则更想实地窥视一下,与终日厮守的夫妻型婚姻可以不相干的男女情爱,倒底是怎样一种模式?普通人的误读和误传,则主要出自一种好奇心。然而,如果我们不设法走进摩梭文化的深处,就不可能读懂她内在的真实,甚至出现某种有意无意的误读。
摩梭学者拉木·嘎吐萨说:人们对摩梭文化,曾经有过不少误读,“一种误读是在60~70年代,由于学者们所吸收的文化之奶不同,带着非常强烈的局限性,也有明显的时代烙印。还有一种误读,是‘浪漫的误读,处于对自身文化的反感,过分的美化和神化摩梭文化,把异文化想像得十分的神奇美丽,好像摩梭人都不食人间烟火,他们躺在云彩上恋爱,除了恋爱就喝酒唱歌,然后跳舞。再一种误读是‘民族中心主义作怪之下的解读。曾有学者说摩梭人是‘没有父亲,没有丈夫,没有家庭,没有婚姻的社会,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这样的民族,至少摩梭人不是……”
有些学者,出于某种建立功名的心理,从某种固定的现存理论模式入手,有意无意地在自己写出的文字中,采取“弃此存彼”的办法,仅仅只记录所谓自己感兴趣的部分,从而对摩梭人的真实生活采取一种“断章取义”的手法,用某些局部来指代整体。这种情况,甚至在调查过程中就大量发生了。事实上,任何一种文化现象,从某个语境转入另一个语境中时,自然少不了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取舍”,然而,如果这种“取舍”是为了达到某种在学界产生“轰动效应”的目的而故意为之,那就相当不应该了,由此产生的这样那样的误读和误传,不仅是学术研究中需要“打假”的东西,同时也是对生活在泸沽湖边的摩梭人之真实存在的巨大不尊重。
那天,站在一个凸起的小土坡上,由高往低,看着那远近连片、被世世代代的摩梭人造就出来的“大地艺术”,我躺下来,展平四肢,想躺倒在这自然和谐的画面里,体会那种心静如水的情形,没有成功。我想起的是,半年前在电视里看见的纽约街头,狂躁的飞机,银灰色的世贸大厦,浓烈的黑烟,腾空而起的火光,还有许多人充满了惊悸和绝望的尖叫声……那种由世贸中心被恐怖袭击时不能不引发的震惊和难堪,几乎就是城市所代表的现代文明的极端版本,它同摩梭人的村庄和田野述说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美国歌手乔治·丹佛在世的时候,一直在用他略显沙哑但真实的嗓音唱“乡村之路带我回家”。因为沙哑,还带了种真挚的感伤。我看他一直试图重新捡拾起遗失在那个灰色楼厦间的残破的梦,但却始终有点信心不足。今天的城市过于单调过于忙碌,远离了梦中家园的人,在谈论着有关乡村和家园的话题。同敏感的乔治·丹佛差不多,我们都知道,那个家离我们太远了,其实我们拥有的,只是寻找那条“回家的路”的冲动而已。家已不再,却感伤地唱着歌,执着地寻找回去的路。这是现代人生命经历中的尴尬。
年复一年,摩梭人吃饭睡觉,干活唱歌,让男女间的爱情在独有的文化土壤中生长,他们的生命存在是自然真实的,作为外来人,我们不应该“借他们的车来搭载自己的私货”,倒是自自然然走进摩梭人的木楞房时,你很可能会得到某种类似“回家”的感觉,温馨而和睦。
与“忧虑者”对话
2001年5月,在泸沽湖边,我碰到一个与她的德国丈夫来旅游的华裔德国老太太,同住在湖边摩梭人开的小旅店里,我们有过几次比较深入的交谈。得知她已经是第三次到丽江和泸沽湖,我惊讶不已。交谈从我的问题开始。
我问:几次到这地方,感觉如何?
老太太说:老乡的生活比过去好多了,但我最难过的是这里的本来面目已经越来越少,这是很可怕的事情,少了那些古风和人情,丽江古城和泸沽湖边的摩梭人都将不再存在。我告诉自己的孩子,要到中国旅游,必须抓紧时间,再过几年,中国最有特色的那些好东西很可能就不会存在了。
说这番话时,老太太有点激动。仿佛平时与她相距遥远的泸沽湖是一个她所心爱的孩子。看来,危机就出现在我们身边。这的确是处处可见的事实。许多人都在担心,一不留神,旅游目的地那些有特色的文化,会不会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外来的冲击中?
我请她把不满意的事情谈得具体些。
她认为,面前的泸沽湖边,商业味太浓,商店开得太多,老乡也不如过去淳朴了。接着,她把这一次从丽江到泸沽湖碰到的种种不愉快,包括乘车、住店等数落了一番……
类似的看法,我当然已经多次听过。只不过此时听一位血脉之根在中国的外国人再次讲起这种事,似乎感觉有所不同。
老太太说,她在博物馆工作,十几年前,在一本画报上看到泸沽湖,知道摩梭人的家庭很有特点,然后就来了。来了以后,她就住在这个村子,就在村口的一户老乡家,感觉真的很好,湖水清得不得了,老乡也淳朴,见了她还觉得稀奇。她就这么住了一个星期。他们不参与村民组织的那些骑马、划船、篝火晚会之类的活动,到这里来,也说不出什么目的,就只想静静地住几天……
犹豫片刻,我向她提了一个较为直率的问题:可是,这里的人总该活得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吧?来自大都市的人,有什么权利一定要求山里这些人永远“淳朴”,或者再说,“淳朴”是什么意思?外人来了,就往自己家里请,做吃的,然后不收钱,最后再给那些来自都市的人留下个好印象,说“那里的人真是好客,淳朴得让人感动,居然吃饭不收钱……”
老太太没有再吭声,只看着火塘里的火苗发呆。
我知道,有类似忧虑的人不少,整个中国好多地方都面临着这类问题。我们搞的旅游业,主要目的是招人家来看的,所以市场很容易扮演一种“杀手”的角色,特色文化被市场牵着鼻子走的情况很普遍。事实上,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交流,已经发生在当今世界的各个角落,由此引起的碰撞,以及碰撞过程中出现的种种和谐与不和谐也处处可见。这样那样的理论常有空泛或简单之嫌。最近几十年来,摩梭人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特别是随着泸沽湖旅游区的开发,外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其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交流和碰撞相当激烈。我在实地调研时发现,外面来的旅游者五花八门,每个旅游者都有自己想要看到的泸沽湖和摩梭文化,如果只是简单地适应某些外来游客的需要,不仅摩梭文化中有深度的东西会碰到危机,游客也不可能都满意。关键在于,必须主动积极地审视和阅读自己的文化,同时又能修正和重构自身的文化价值取向,这是一个磨合的过程。
有人提出,要对摩梭人的生活习俗进行强制性的保护,对此我表示巨大的怀疑。文化是活的生命存在,总是处于不断变化中,按照“遗产”来“保护”有生命的文化,该如何进行?这种人为的恢复,可以被形象地称之为“破坏性的保护”。直言不讳地说,时下在关于如何保护特色文化,使它们在不断现代化的开发过程中保持特有魅力的问题上,存在着一些程度不同的误区。有些旅游者,特别是从国外来的,似乎总是希望旅游地能够远离现代文明,偏执地认为,越是原汁原味就越好。但是设想一下,我们从外面来,旅游或者干点别的什么,喝着咖啡,上着网,有什么权利因为摩梭人过去不喝咖啡,不上网,就人为地划出禁区,要求他们这也不可,那也不能……文化也不是僵硬不变的东西,绝对不能有那种“文化霸权”的潜在心态。
我觉得电视机摆在木楞房里,还有村子外面的IC电话,其实很协调!至于某些过分商业化的现象,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稍加引导就行。无论谁,谈论这些事,应该首先尊重这些局内人的愿望,然后应该相信文化的兼容能力。冲突是不可避免的,结果恐怕也未必只有传统文化才会一败涂地,重要的是,我们得稍稍看远点,距离太近,听见的都是撕裂的声音,看见的都是不和谐。
有生命力的东西,它总会继续生长下去。我相信。
(题图:夜晚的祖母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