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两岸间

2003-04-29 00:44张学东
山花 2003年3期
关键词:姑母身体

张学东

我瞧不起弱者,但我害怕强者。

--《伊索寓言》

这个季节,我做梦都想到乡下去。这两年只要我来,姑母家的二杠总会跟我说起许多乡野趣事,大凡王庄的牛生下的犊子只长着三条腿、赵庄的一只母鸡每天能产二十多枚卵,却都是软的,诸如此类,说的我直眼馋。

二杠还时不时要提到一个叫梅梅的姑娘,说她长得可水灵呢,大花眼睛,细佻个儿,两根长长的辫子,爱笑,笑起来能迷倒一片人呢!二杠大概还说她到夏天总喜欢偷偷往河边跑,而且是和着衣服走下水去的。我听说的大致就这些。

我就很想见识见识这个有点儿奇怪的人。当然,这件事情万万不能告诉姑母,因为我到这里是来度暑假的,姑母最担心的自然是我的安全问题,姑母肯定认为城里的娃娃娇嫩惯了。姑母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二杠,说你表弟若是少一根头发看我不揭了你的皮。这话听起来很可怕,而且不怎么顺耳,好像我比二杠小一百岁一样,好像二杠强壮得足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能站出来保护我似的。其实,二杠只比我大几天而已。有一点无可否认,乡村的娃娃确实能早当家。

姑母最后还是同意我跟二杠一同出去,因为我至少对她强调过五十次我假期是要写生的,否则我的美术辅导员会惩罚我的。姑母就问啥是写生。我说就是胡乱画一些山山水水草草木木什么的。姑母想了又想,不解,最后还是勉强点头,但一再强调,到哪都行,就是不能到水边去,更不能下水洗澡(他们这里通常将游泳说成洗澡)!

我答应了,我说姑母您放心我一定不下水洗澡。

你大概到死也弄不明白坡顶上的风光对它们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它们互相追逐着,眼看就滚雪球似的飘了上去。有性子急又腿脚利索的早爬到了顶上,爬上去就雄赳赳牛哄哄地冲下面张望或喘气,一副当仁不让的傲慢架势。太阳迎头普照着,它们的身上暖融融的。也有性子乖戾的,一摇三晃,这些家伙多半是大腹便便的雍容和贪食相,不急也不躁,好像不屑于赶上去,好像它们才是群体中的精英和贵族,又好像它们这辈子再也碰不到这等的沟沟和坎坎。

太阳在大草坡上闪耀着金光,羊的影子只有尾巴片子大小,静悄悄地躲在羊的身子下面悠然移动着。这些影子在此刻也显露出不同的性子,也是那般不急不缓,也是那般的雍容和贪吃不厌。站在大草坡上极目四顾,庄子平铺在左手方向,只是从这里看过去那些房子只有火柴盒那么大点,却层次分明,其内在的混乱和嘈杂也永远保持着一种自足的安详。在右手方向不远处就横着一道清粼粼的河,水面上金光灿烂,鱼儿有时会从那些金光中一跃一跃地窜出来,那是金色耀眼的鲤鱼或蚂螂棒子。河滩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卵石,这些大大小小的卵石早被阳光晒得滚烫,石头有石头的光泽,那是一种久经研磨的光芒,清洁、素淡、凝练而又不失温暖。

我一直跟在二杠后面,肩上背着已经褪色的画架。

二杠有二杠的一套原则。我知道二杠放羊手里从来不空着,可也从不拿鞭子一类的东西。二杠出门前在兜子里揣上一册连环画,多半是看了至少一百遍的旧东西。二杠揣着它,找一处阴凉地躺下来着迷地看,看书的时候二杠的一条腿翘起在另一条腿上,脚趾头晃得很厉害。二杠看书十分经心。再不,二杠手里捏着半个向日葵头,葵花籽还嫩得出水呢,可二杠喜欢嚼,一粒接着一粒往嘴里送,嘴茬子上挂着雪白的汁液像刚哺过乳的娃。在二杠的眼睛里,它们是一群老穿着白色棉衣的傻里傻气的伙伴。你该怎么对待这些生来就有点傻气的蠢家伙呢!它们走路、吃、嬉戏追逐,就连卧在地上反刍都是傻气的。二杠却是喜欢它们这种样子的。二杠对待它们也是傻里傻气的。二杠搂住它们的脖子给它们挠耳朵,羊最敏感的地方就在耳朵上。一挠它们的耳朵根子,就都乖服了,舒坦了。二杠一边挠着还嘴不停地叨叨,你们成了老爷了,只有地主老爷才有这号福气呀!

一早出门时,二杠并没有带连环画,有我在,他大概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摆弄那些破烂玩意。当然,也没有带向日葵头这些。他的一只兜子里塞了一小纸包肥皂粉,另一只兜子里插着一把硬棕毛刷子,手里还拎了一只旧脸盆,上面的瓷斑驳着,快掉光了。

天一下子就热得没了方向,好像春天才刚一露头,夏季就死乞白赖地紧撵上来了。天热了,人好办呀,可以穿少些,再不就光着膀子四处乱走。可是,这些家伙还裹着厚厚的棉衣呢!二杠这样对我说。二杠说看着它们眼睛缝子就往外喷火,那火像是快要燎着眉毛和头发了。我知道二杠心里也就急出了火星子。到了换季的节骨眼,它们就比人重要一千倍,一万倍。什么事都可以拖着,可它们不成,身上焐着那么厚的棉衣,谁能受得了呢。

现在,我和二杠已翻过了大草坡,对面就是清凉的河滩,河水将岸边的卵石冲得汩汩作响,水声也是清凉透彻的,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传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我先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来,我把画架打开放在膝盖上。二杠也在坡底的一块石头上坐了,脱了脚上的鞋,然后他举目朝河滩方向观望了一会儿。现在已是晌午时分,地里干活的人都已收工回家了,就连那些在河边筛石头的家伙也跑回去歇晌了。这时候的河滩除了流水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响着,四下里都是约诺摹<啪驳暮用娌ü馍了付又漫漶不清。三五只水鹞子侧低着藏青色的身体在水面上轻捷地掠过,它们能用神不知鬼不觉的速度从水中叼起一尾露出头来呼吸的鱼儿。

二杠说你就放心画你的画吧!这时候是不会有人来的。而他看着身边那些被日头晒得有些慵懒的羊儿,心间大概泛起一丝怜悯。二杠就急忙坐在那里褪去了裤子,花裤衩就很鲜亮的露出来。我看着他,二杠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裤衩,那块地方鼓鼓囊囊的,上面还有一些隐隐的黄色斑迹,这或许让他心虚了一下,他的脸突然就红了一大片。二杠连忙将目光移开了,远远地望着河水。水是那种淡淡的黄色,有点像尿液,看着河水,我的眼前就产生了某种视幻。

二杠说他以前不止一次在这里撞到邻庄那个女的。我问二杠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二杠并不立刻回答我,或者他认为我的问题很无聊,却呼啦一下将上身的布衫也脱了。二杠身上还是有些肌肉的,三角肌、肱二头肌和胸大肌都已毫不遮掩地显现出来,至少比我强十倍,这跟他常年做农活有关。二杠的肤色也很健康,是那种很深沉的带有光泽的黄颜色,这种肤色容易使人想到刚刚灌足了水的土地。

说话的工夫,我的画板上已经出现了一些树木的枝干和远山的轮廊,还有一些很不经意的波浪形水纹,它就是摆放在我眼前的那条河流。我学画画已经有好几年了,写生是我最喜欢的,它让我学会如何观察和捕捉。

这时,二杠已经赤裸着身体走向河边了,他的脚脖子淌在浅滩里,他的影子在水面上摇摇摆摆,水上便宛如一条粗壮的蛇在静静游动。而且,令我不解的是,那些羊全都很驯服地跟着他往水边去了,它们走成一条拖拖拉拉的白色带子,很快,就跟淡黄色的水面连在一起。

二杠抓住了一只羯羊羔子,这也许是个比较调皮的家伙。二杠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二杠已经将它拖到了水能没膝的地带。羊有些惊厥地颤栗,执拗着四条腿在水中前后摇荡,而且随时都可能从二杠的手中挣脱并逃回岸上。二杠腾出一只手来捋扶着羊的脖子和耳根,这样,或许可以让羊紧张的神经得到松懈和缓解。我敢打赌,二杠抱羊脖子的那种亲热劲就跟抱着他儿子(如果他将来有儿子的话)一样。而另一只手里的脸盆却舀起河里的水轻轻地浇在羊背上,羊就一点点地缩小了,原本的白颜色也黯然了,身上的毛随着水流朝左右两侧紧紧地抿下去。羊的身体一下子就变小了,好像突然瘦下去一圈。这样反复浇灌过几回,羊的身体和皮毛就完全湿透了,羊的模样看上去更傻更狼狈了。二杠才牵着它靠了岸。

在岸边,二杠从石头缝隙弄出事先放好的那个纸包(纸包必须藏起来,否则那些羊会傻乎乎地将它看成是树叶一并咽进肚子里的),捻一捻白色的肥皂粉均匀地撒在羊湿漉漉的身体上。同时,拿起那只棕毛刷子在它的身上施展开来,羊的身体立刻就浮现出一块异常的洁白,那洁白的泡沫伴随着二杠的刷洗的动作正在逐渐扩大,向羊的周身扩展开来,真是神奇,那羯羊羔子就豁然洁白起来,好像从来也不曾那么白净过,活脱脱成了一只雪白的绒球。正午的阳光落在它白净的身上,那些堆积在背上的泡漠凝聚了太阳的光彩,迅速地斑斓起来,夺人眼目。二杠再次将羊牵到浅滩里,用脸盆舀了水冲洗,羊似乎已经体验到了这种酣畅淋漓的享受和沐浴,安静地立在水中,规矩了。等二杠完成了这只羯羊的洗刷,那羊立即摇摆着已然洁净和轻盈的身体朝岸边奔去,它边跑边剧烈地振晃着身体,晶莹的水珠雨瀑般飞溅起来,然后飘落在身后。

我在那时抬起头看见在那只羊的身体上方突然出现了一道非常绚烂的彩虹,简直可以用五色缤纷来形容的。彩虹就悬挂在羊的身上,它跟羊一起奔跑,一起振颤,仿佛一轮美丽的光环笼罩其上。而那羊也完全是另一番景像,白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在干燥闷热的空气中,也猛地飘过些微的舒爽和清凉,那里面还有苦艾花、紫丁香和野葡萄的气味。

我再也画不下去了,心里痒痒得很,就扔下画板朝河边走去。二杠一副不乐意的样子,说你画你的,我干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理识他,早就脱去了身上的汗衫和鞋袜,我说还是让我也来帮忙吧,这叫有福同享。在我的眼里,这的确是一种美好的享受,看着这群憨态可掬的家伙,你怎么还会有心情做别的事情呢。

二杠勉强同意让我插手,但有一点,回去不准声张,尤其是向姑母她。

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白面书生。那河里的水冰凉得有些刺骨,河水把我的两根细瘦的腿骨冲刷得摇摆不定,我一下去就开始龇牙咧嘴,过了一小会连讨厌的牙齿也开始捣乱似的打起架了。比起二杠来,我确实很脆弱。倒是被二杠对待这群羊的热情和耐心所感染着,那些羊在我的眼里永远是一个样儿,分不清彼和此,它们仅仅作为一种汉字符号储存在我的脑子里,好像自古就有,又似乎从来没有过。而且,羊作为一个弱势群体在我的惯常思维中闪现,有时连这种闪现也是若有若无或可有可无的。而这一刻,我只是感觉到冰冷,连刚刚被感动了一下的心脏也变得冰冷了,这种可恶的变化丝毫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的任务是帮着二杠朝那些羊的身上浇水,我在岸上观看这项工作的时候所萌生的冲动到现在已逐渐减弱,而且这项劳动在我的手里变得无聊起来,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一种惩罚。好在,二杠手脚麻利,很快就对付完了这群家伙。我的意思是,我终于可以上岸了。

我回过头的时候,二杠早已经不见了踪影,被河水卷走了似的。这令我感到暗暗恐慌,虽然我知道二杠并不像我这般脆弱。我刚才太冲动了,居然穿着裤子跑下水的,裤管也只是卷在膝盖以上,现在全湿透了,水滴滴答答顺着小腿往下流着。我只好脱了裤子,把它挂在一根树杈上晾晒,我可不想这样就跑回家去挨说。

这群被二杠清洁过的羊一个个成了体面的秀才样,白白净净的,它们早就抖干了身上的水,体态空前地丰满起来,毛色浮荡着光泽,看上去茸茸的,很精致。羊啃了一会儿青草,就显得疲倦而慵懒起来,伏在坡底的草滩上休歇着,或者,还在静静地回味沐浴所带来的清爽与舒服。这些四足动物只是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各自想着心事,或者它们根本不去想任何问题,它们天生下来就是一副愚蠢的模样,除了吃和睡什么也不能做。它们集体躺在草丛中,只露出半拉脑袋或肥胖的身体,并不能给我一丝一毫的暗示和忠告。

河里依旧看不见二杠的影子,我想他一定是凫到河对岸去了。二杠很小一点时就惯熟水性,他能一个猛子从河的这边栽进去,一口气潜入水底,然后在河的另一边露出他骄傲的脑袋。我甚至在想,这个古怪的家伙兴许是自顾自地去那边偷窥那个神秘的姑娘去了,却把这么一大群畜生留给我来看管。想到这,我的心里又痒痒起来。

太阳实在是毒辣,很快就蒸发了我身上先前的凉意。我躲在一片浓密的树荫下闭目养神,炎热使人睡意朦胧。所以,我很快就变得昏昏沉沉的,如同八辈子没睡过觉。但那瞌睡也是受尽周折,好像有座山压在我的身上,你喘息都不能够,汗液从每一个毛孔中涌泄出来,然后哗哗啦啦地在身边的草丛中流淌着。即使这样,我还是无法苏醒,瞌睡被什么东西撅住了一样,只能顺着原先的轨迹一路迷糊下去。后来,我还是睡着了,还做了一堆乌七八糟的破梦。再后来我终于醒了,那种苏醒也是苦不堪言。我隐约记得自己梦到了一个女人在河边洗澡,她的头发很长,水藻一般飘浮在水面上,水面划出无数褶皱,一直延伸到河的对岸。河对岸一片寂静。那个洗澡的女人有时转过脸笑一下,有时却是一脸的忧伤,看了让人难过,还有点害怕。但是,我始终无法看清她的脸,我不知道她究竟长得什么样子,虽然她离我那么近,虽然她就停留在水的中央。

在梦里,我永远不能看清她的脸,我一次又一次靠近她,她就飘荡在我触手可及的某个地方。我和她之间却始终保持着大致十步远的距离。我不能逾越。这个荒唐的梦就是这样,为了看清她的脸我险些溺水而亡,我能记住的只有这些了。我醒过来的时候那些羊大多还在沉睡或反刍,只有极个别在很挑剔地吃着青草。我的浑身上下都是该死的汗液,黏黏的,我觉得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出过如此多的汗。更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的那里竟鼓鼓的,很无耻的样子,像顶着一只苞米棒子。

于是,我用手捂着它起身朝河边走去。我一步一步走下水里,直到河水淹没了我的肚脐眼,我才坦然地松开了双手。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人注意我,我只是自觉心虚。我游泳的姿势并不好看,而且只会一种姿势。狗刨。幸好二杠还没有回来,他若是看到了,一定会笑破肚皮,至少会笑掉一颗门牙的。我在水里刨来刨去。其实水并不很深,刚刚没过我的脖子,却十分湍急,冲得你片刻也站不稳。我那样狗刨了一阵,胆子就大了些,我决定游到对岸去。这个突发的念头让我兴奋而又自豪。一来,我可以看看该死的二杠究竟在那边做什么,或许他正在对岸的小树林里等待那个神秘姑娘的出现;二来,我也能稍稍扫扫二杠的威风,从小到大在这方面我从来都是胆怯的,甚至是无能。

可是,我很快就力不从心了,当我快游到河中心的时候,我的一条该死的腿就抽起筋来,再也伸不直了。要命的是,浑身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该死的狗刨也帮不了我。河中心的水流速度极快,转眼间就把我冲出一百多米远,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块石头一样沉重。我正在下沉。我想我就要死了。我试图抓住什么,可我什么也抓不住,水的样子太虚无了。现在,如果有人恰好打河边经过,他们一定会亲眼目睹什么叫手忙脚乱。抽筋使我多半身体都抽搐起来,怎么也伸展不开。我的两只手一点也派不上用场,我已经接连喝了七八口水了,河水呛得肺都快要爆炸开。我只能高呼救命。

救命呀!快来救救我呀……

后来的事情我一点也记不起来。我不知道是谁将我死狗一样拖上了对岸,我的头倒控在岸边。我肚子里的水就哗啦啦地淌出来又流进河里,那样子形同一次小便失禁。我无法确定是自己挣扎上来的,还是被什么人给搭救,我真的没有任何记忆。或者是二杠救了我,可等我有点人气的时候,却又听见二杠在对面呼喊我的名字。我就更加迷惑了。不过,我又暗自庆幸着,如果不是二杠救了我,我至少不会在他面前丢掉面子,他倘若知道我被淹成这副模样,我这辈子断然不能再到这里度假期了。我勉强站起身给二杠回音的时候,却猛地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现实--我的裤衩不见了。也就是说,我现在完全赤裸裸的。

二杠水性真的很好,我不得不佩服,他用一只手托举着我的衣裤就能从河那边游过来。他把衣裤扔在我面前,我不敢多看他,因为我估计他正用嘲弄的目光盯着我看呢。那时,我紧紧地夹住自己的两条腿,还用一片猪尾巴草的宽大叶子遮掩着那个地方,惟恐被他看了去。

哪知二杠根本不屑一顾,只是说这可不是我让你下水的,回家别赖到我头上。我一边穿裤子一边不住点头,我的内裤都被水冲走了,我拿什么来怪别人!而且,你们根本无法想象不穿裤衩就穿裤子该有多别扭呀!

二杠突然就抓住了我的手,你没有看到她吗?

我懵懂着。

谁?

她。就是那个女的。

二杠的脸上堆积着欣喜和满足。

她身上穿着一条碎花的浅粉色连衣裙,人长得精瘦精瘦的,头发披着,都快拖到脚后跟了,脸蛋子白得像窗户纸。我明明看着她先从河的一边游向另一边,她在水里也穿着裙子,然后就上了岸,走进那片小树林去了,可我紧撵慢撵就是撵不上她,真是稀奇呀!

我愕然了。我的思维又莫名地活跃起来,我刚才彻底给吓傻了。我想起来自己先前在水中垂死挣扎的一些片段,那些模糊的图景跟二杠的描述竟然那样相似。尤其,那种类似于裙裾或水草的柔软的东西在我的身体上划过的痕迹。这样一想,我越发觉得惶恐无助。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从对岸又游过来,我找不见你,只看见了你的衣裤撂在草地上,我就躺下来缓了缓。我真是感到奇怪!我怎么也撵不上她,我明明看着她走上岸的么!她的裙子全部湿透了,贴在身体上,我都能看清她的奶头和那块地方呢!

二杠脸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和脖子上。

都神了……那你说她是不是个鬼呀?

尽瞎猜!鬼怎么会游泳呢。

那天,姑母从外面请来一个铰羊毛的把式,院子打扫得很干净,羊被挨个捆绑起来,然后放倒在院子里。铰羊毛的把式手里有一把十分特别的剪刀,他就蹲在那里嚓嚓地铰了起来,剪刀又长又锋利,把其中一页刀往羊的毛丛间一搭,然后手指夹紧两页刀用劲一合拢,一片子毛就利索地落在地上。姑母和二杠给把势打帮手,不一会儿工夫,一只羊身上的毛就悄然落在院里,像褪去了一层皮。被铰去毛的羊很不习惯地从地上站起来,走两步,又很不习惯地抖了抖身体,再回过脖子在能够触及的部位嗅着,嗅着,但觉得还是有些别扭。

地上的毛越积越多,而圈里的羊普遍"消瘦"下去了。午后的阳光使地上的毛团变得晶莹透亮,稍有一丝风吹进院内,那些毛团就在地上轻轻浮动起来,像是有了某种灵性。姑母说这个季节羊也得换装呀。铰羊毛的把式始终在跟姑母他们说笑,天南地北地聊叙着,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听说他经常十里八庄地跑去给庄户们铰羊毛,自然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后来铰羊毛的把式就很神秘地谈起一件事,他说你们下面庄子里的那个叫梅梅的女的跳河了,惨得很么,光尸首花了整整七天七夜才捞上来,都彻底稀烂了,简直没个人样儿。我听得战战兢兢,他却说得很轻松,脸上并没有丝毫恐惧的颜色,眉头也不皱一下。手里的活依旧做得十分专注。说和做完全是分开的。

姑母只是无谓地叹气,说真可怜见的!俊俊亮亮的一个人么,咋就给疯了……疯了好赖也算一口人吧偏偏又跳了河,让家里的老人咋活人啥?

就都不吭声了。

都不说话院子就显得出奇的静。

我悄悄问二杠。

二杠倒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她为什么会疯呢?

二杠偷看了一下姑母,尽量压低了嗓门。

为啥,她带个肚子谁愿意要呢,都说她也不愿嫁人了,想在娘家把娃娃好好生下来,可她娘家人偏说那娃娃是死的,一生下来就给丢进了河里她连娃娃的面也没见上……

声音虽然很小一点,但姑母大抵是听到了,就气气地斜着二杠。

娃娃家说这些做啥,当心嘴会烂掉的!

我暗自思忖着,一个人若不想活了去跳河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昨天我差点被水淹死了,被水淹没的滋味实在很痛苦。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死亡方式,我一定不选择跳河(假使死亡可以选择的话)。

铰毛把式又开始谈论今年的收成和羊肉的价格了。

二杠问我那你昨天真的没有看见她?

我的脑子有点儿乱,我拼命不去想那些事,我只是感到一阵一阵的虚弱袭来。我就是莫名的虚弱。事实上我什么也想不起来,除了一次可怕的腿抽筋使我忽然感到自己像是被抽去了一根骨头,疼痛与脆弱那样明显。

到底看到没有呀?

二杠很有些不耐烦。

没--有。

真的没有吗?

……孙子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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