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末日》是作家龙志毅继《省城轶事》、《冷暖人生》、《政界》之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
小说描述的事件发生于一九四五年仲秋,抗日战争胜利,蒋介石以赴越南受降为名,调遣滇军重兵去越南,目的是挖空云南地方军力。正是这时候,小说主要人物卢开云,六十军上校团长,受军长委派去昭通处理大烟被扣事件而离队。
卢开云出生云南渭彝族,其父卢一夫将军,是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成员,曾东渡日本习武,参加过有名的护国战争,是左右云南局势的龙卢陇安家族中的重要人物。卢开云在执行公干后,按其父的旨意,顺道去处理亲戚之间“打冤家”事务。卢开云的大姐卢开芳是林卡土目后代吴国泰原配,有长子吴永强。卢开芳后因难产过世。两年后,吴国泰当了金沙江对面安家上门女婿。安家是凉山地区土司,很有势力。其妻安玉坤生了吴永刚、吴永初两个儿子,又与巫逵埠郝砩程匾狼樯钜怏啤N夤泰还娶了洋派学生段琴仙,生有一子吴永烈。段琴仙又与吴国泰手下的张教头有染。一次张教头陪同吴国泰打猎,吴国泰不明不白摔下山崖而亡,张教头从此无影无踪。
吴国泰之死,留下了大笔遗产。三方矛盾尖锐,剑拔弩张。马沙特依不可一世。吴永强则要舅舅领人打过江去。卢开云在到林卡之后,又与段琴仙有了床第之欢,段琴仙也在看卢开云有何动作。
卢开云不愧睿智过人,他沉着坚毅,深思熟虑,公道行事、恩威并用。对吴永强晓以利害,压下了他的狂燥。对段琴仙暗中照顾,又赶快抽身。对江那边的马沙特依,则尊重有加,获取信任。一场一分为四的分家,分得各家满意。一场一触即发的“打冤家”,终于化险为夷。
处理这场矛盾,对卢开云并不是最重要的。作为一个有抱负的青年中级军官,整日萦绕于心的是云南局势的变幻和他自身的去留。他意识到自己正面临大厦将倾,革命力量迅速崛起的关头,他的弟弟卢开文已奔赴延安,去了抗日军政大学;妹妹卢绮云在读《反杜林论》,躲在他这位团长家里刻印革命传单。而经过抗日战争洗礼的卢开云,(参加过武汉保卫站,他的上司、有名的巫褰军张冲,曾血战台儿庄,让他肃然起敬。),在中央军与地方军的矛盾日益尖锐,蒋介石的嫡系在向龙云为首的五华山势力施压,滇军被调出全部越南之时,他深感不安,并期待有所作为。处理完家务事之后,他拜望了马沙特依,和凉山渭异ρ结盟。当他看到马沙特依的人马实力之后,构想了要从这里拉起一支富有战斗实力的渭叶游椋去保卫五华山。
“良禽择木而栖”。回到昆明以后,他拜访了张冲、龙云,献了募兵之计。他同时去了东亚实业公司尹克明家,探试弃武从商的可能。他对蒋介石可能将赴越滇军开往东北和共产党打仗的阴谋早有警觉,毅然作出请长假的应对准备。同时,他又冒着风险,将军统通缉的共产党人谢静如护送过关。
小说收束处,杜聿明在昆明动手了,卢开云持枪直奔五华山“救驾”,然而无济于事,龙云被老蒋免职,调重庆任军事参议院院长。卢开云目送龙云车队远去,感到无比失落、茫然……
这就是卢开云,一个复杂真实的人物形象。
龙志毅作为一个出生于滇东北的巫遄骷遥这部《滇中旧事》是他第一次成规模地动用关于故乡,关于本民族的素材积累。作品中有大量丰富的史料。有相当多的篇幅,描述巫宓男怂ケ淝ê偷嵛幕演变的历史。从奢香夫人、石门坎、水西、乌撒、乌蒙土司,改土归流到金沙江、大小凉山、西山龙门传说,大观楼长联……让人感到历史的深邃和民族生存的艰辛与凝重。
作家保持一如既往的叙述风格,结构严谨,平实无华,堪称一部用心之作。
(卢惠龙)
(十)
第二天一早,用卢开云的话来说是观看“吴氏王国”。一行十二骑,吴永强的家丁五人卢开云的士兵五人。吴永强本想多带一些被卢开云制止了,坐骑除卢开云是自己的其余由吴家提供。
根据吴永强的提议先看山区后看田坝和沿江峡谷。出了后门卢开云才发现原来这“吴家官寨”是“挂”在半山上的,离山顶还有三、五华里的路程。靠近山顶有一个百十来户的大寨子,吴永强告诉卢开云说这是一个苗寨。全寨一百多户人家全是“大花苗”,自然也全是吴家的佃户了。吴永强说苗族有聚族而居的习惯,虽然那些矮小的茅屋一间挨一间挤得水泄不通但主人乐意。这一带地方属于高山区,他们习惯称凉山,也就是高寒的意思,并非江对面的大小凉山。
脚下是一条黄泥土路,路边有刺蓬灌木遮拦以免牲畜糟蹋土里的玉米和荞麦。路上牛粪成堆,行人难以插足。说明耕作粗放让大量的自然肥料浪费。
卢开云一行小小的马队从苗寨边上飞驰而过,引来了一阵犬吠。等到好奇的妇女小孩们奔到寨边观看时,马队已离开寨子很远了。卢开云忽然想到昨天欢迎队伍前的唢呐队,便问吴永强是不是这个寨子的?吴永强点点回答说:
“是的,他们除了种点包谷荞麦和洋玉糊口,就是碰到汉人的红白喜事去吹唢呐、做粗活,上山打打猎,日子过得很苦的。”
其实这种情况不用多问卢开云是熟悉的,他家领地上大体也是如此。苗家住山头,渭易“肷剑汉家住田头和街头。这大概是“改土归流”之后逐渐形成的格局吧?卢开云没有专门研究过现在也没打算去研究,就让一些似是而非的知识指导着自己的见闻。
他们的马队越过苗寨跃过山岗,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高山平坝,虽不能说一望无边但至少直径也有两三个华里长。吴永强和卢开云并肩而行,不无得意地对他尊贵的客人说:
“舅舅,你看我家这些地方!”
卢开云并不回答,他在吃惊之余仔细观察眼前的一切,只见平坝上全是野草和矮小的竹丛,并不生长任何粮食;草原上散放着零星羊群和牛马。他产生了一种荒凉之感,便回头问吴永强:
“你每年能从这块平坝上得到什么?”
吴永强傻眼了,是呀,能得到什么?他一向以拥有这么一大片平地而自豪,但也从来没有考虑过他这位舅舅提出的问题,每年都从这里得到什么?他回答说:
“也不稀罕从这里得到什么,每年夏天来这里跑跑马乘乘凉,百姓平时来这里放放牛羊”他将手朝那些零星羊群一挥:“也就够了嘛,舅舅,你老人家的看法呢?”
“你不觉得这么一大块平地荒起在这里不浪费?”卢开云问。
“浪费?没有想过”。吴永强回答,这是实话,他家的地盘这么大,难道还需要在这片荒地上打主意,他反问卢开云:
“舅舅觉得这片土地可以利用?”
卢开云笑笑干脆地回答:
“当然,种庄稼地势太高,最多只能种荞子,收成微薄不划算。发展牲畜不行?搞一个大畜牧场养它几百头牛上千头羊还有马,这不是一个好出路?”
卢开云顺口便给他外甥开了一个发展畜牧场的方案。这也不是他凭空想出来的,而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一件事:在滇南他们部队的驻地附近有一户拥有田土数千亩的大地主。从四十年代起大学毕业的少东家回乡继续家业,一“上任”便来了个大刀阔斧的家务改革。他在两三年内将田产几乎全部卖光,只留下百十来亩雇人耕种,与此同时在山区办了一个畜牧场养了几百只新疆种的绵养还养了数十头荷兰种乳牛,又在半坡地区繁殖水果,建设了两百多亩规模的苹果园。现在这些项目都已产生效益,畜牧场和水果还在不断扩大之中。他曾经应邀到少东家的庄园作客,尝过他园里的“黄元帅”,喝过他家荷兰奶牛生产的牛奶。更为使他感动的是这位少东家掰着手给他算的一笔对比账:经营畜牧业和果园的收入等于过去单纯收田土租子收入的二倍半。
他很佩服这位少东家的眼光和经营本事,他曾经想过如果自己有一天解甲归田他要走这位少东家的路子。现在面对眼前这一大片荒芜的土地他自然地想到了滇南的所见,便作为一种设想提出来了。谁知他外甥听了他的意见,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中那些神奇而又荒诞的故事。
他哈哈一笑说:
“舅舅哟,何苦去劳那种神,要吃羊到苗寨去拉,要吃牛肉到回寨去买,都便宜得很哩,还要自己来养?”
卢开云听出来了,他这位外甥完全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便也一笑说:
“我的意思不是养几个牛羊供自己吃,你一家人包括下人们又吃得了好多?你难道就没有想到把它作为一个大事业来经营?养出来的牛羊往昭通市场上赶甚至往四川宜宾赶。弄好了像这样的大坝子一年能为你增加多少收入?你不妨算个账嘛。”
吴永强不为所动,依旧不以为然地笑笑说:
“你是说做生意呀,舅舅?你老人家还不清楚?渭胰俗畈痪通这一行道,何况是我们这样的人家祖祖辈辈没干过这种事!”
卢开云语塞了,不是找不到话说而是觉得说了也无用。在这方面自己也许在外面多少受了一些启发吧?而眼前的这位土目领主的后裔,还是一个从未受过启蒙教育的幼童。说多了也没用,自己也说不清楚,因此他便打住了这一话题,说:
“你二天出去走走看看就明白了,不说这个哪,这一片土地到底有多少亩呀?”
吴永强张目结舌无从回答。紧跟在背后的大总管达吉上前一步,离舅甥二人半个马头,然后替主人回答道:
“回团长的话,当年报官府的文书只有东接哲脚家地界,西抵野那家地界这种大马目说法。”
卢开云笑了,说:
“那你这个家怎么分呀?”
达吉立即回答道:
“对已经耕种的田土还是有说法的,那就是按租子来计算,这是祖上传下来的领地;后来从别人手上买过来的土地就更清楚了,不仅有租谷数还有亩数。”说到这里大总管又想起还没有说完,便又连忙补充道:“至于荒山荒坡,那就只有按一匹山,一片荒土来计算了,好在大多数荒山荒地都有名称的。就像这个坝子叫青草坝,这是汉名。”
“原始!”卢开云心里迸出了这个一个概念。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也就不再说了。
无声的马队在草坪上游荡,像是一队巡逻兵,不时惊起一对野鸡从竹丛中飞起,鸣叫着朝对面飞去。偶尔也会惊起兔子在马队前直奔,似乎存心和马队赛跑。一种俗名叫“叫天子”的山雀,唧唧唧地鸣叫着直上云端,上到那么几百千把米又直线下降,比直升飞机更机灵。
他们无声地让马匹任意奔驰,过了好一阵大约也就走了半个小时,还没走完这青草坪的一个半径。吴永强一早是过了烟瘾出来的,此时此刻虽然还撑得住,但要看的地方还很多,不能老在这块地盘上留连哪。于是打破沉默对卢开云说:
“我们下半坡去吧,舅舅?”
对卢开云来说到哪里都一样,无可无不可,他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在吴永强的引导下调转了马头。
去半坡地区还要回到来时经过的苗寨分路往左行。到达苗寨时随着几声犬吠,一群孩子奔出来挤在路边看热门。一个个身着麻布苗装,好奇地挤在一起唧唧喳喳地议论着。看样子多半都是八九岁十来岁的模样。他们不读书?卢开云的心里动了一下,他几乎要勒住马跳下来和这些娃娃拉址几句。但他没有,立即便取消了这种一闪而过的念头,一挥鞭加快了速度。
他们在吴永强的引导下来到半山腰的一个凸出部,是一处可以眼观四面的山峰。一看便知这里是不寻常的去处,峰顶有一座茅草亭子,亭内有一个石桌和四个石凳。他们下了马来到亭中,卢开云不禁称赞了一句:
“这地方不错嘛,专门弄的?”
吴永强得意地回答:
“爹爹在世时建的。”
他向卢开云介绍了建亭命名的故事:吴国泰选择这里建了亭子后也想学学城里绅士们的风雅,便请了一个先生来命名。这位先生是教私塾的,上半生走南闯北肚里也还算积了一点墨水,却也经常不够用。那天他站在这刚落成的亭子里足足呆了几袋烟的工夫,才终于想起昆明大观楼长联的第一句:“五百里滇池奔眼底……”,便取名为“奔来峰”。意思就是站在此地举目四顾,吴姓领地尽奔眼底。说到这里吴永强更加得意起来,他举起右手左右一挥,说:
“舅舅,你看河这面全是我家的”。
卢开云顺着他的所指看出去,只见山脉纵横交错,峰高壑深,梯田叠翠,坡土高悬。在坡土与梯田间稀稀落落地穿插着一些树木,座落着一些农户,往下从河谷直抵金沙江边,沿河岸全是稻田,稻子已快成熟一片金黄,靠江沿岸是枝叶茂盛的青绿色植物,卢开云被告知那是甘蔗。这地方生产的红糖是远近闻名的。河谷一带房舍稠密,也有茅屋但瓦房居多。这大概就是吴氏领地中的“渔米之乡”了?望着这一片“大好河山”,他们舅甥二人和大总管达吉展开了一段谈话:
“这里的田坝是什么年代开垦出来的?”
吴永强语塞,达吉回答:
“回团长的话,年深月久纾听祖辈人相传下来,是从乾隆皇帝管天下的年代就开始了,一代接一代搞下来才有今天的样子。”
“那就是说‘改土归流以后了?”
“是的,团长”。
卢开云望着河谷岸炊烟飘忽的村落又问:
“这些佃户都是汉人,梯田是他们开垦出来的?”
还是大总管回答:
“是他们祖先开出来的,回团长的话,他们大部分是汉人,也有渭遥半山的渭叶啵坝子上的汉人多。祖上相传‘改土归流后这里来了不少汉人定居下来,现在这些都是他们的后代。”
卢开云哦哦了两声表示听懂了但他想想又问:
“这些佃户的生活怎么样?”
“回团长的话”,还是达吉在回答:“你说的是坝子头这些?当然好恰K们一年收入下来交了租子还吃不完拿到街上去卖,有的就存起来,存得起长虫了”,他用手指指寨子中的两幢白色瓦房:“你老人家看到了吧?就是拿石灰粉过墙的那两户,他们每家租的田有一百多担,自己雇了帮工还种不完就转租出去,每年除了上交主人家二三十担谷,自家还有百多担哩,这样的户山背后也还有好几家。他们还多半都是当了保长甲长的,当然都是我们官家看他们还忠实又能办事,向政府提出由政府来委任的。”
卢开云听得很开窃,他本人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但对许多事并不清楚。这大概就叫巫迳缁峤峁沟谋浠吧?他又回忆起小时从母亲口中听来的代代口传:这些地方早先全是渭业奶煜拢苗家不多汉人更少,改土归流后大量汉人涌入,回族不多也是后来的。汉人不仅懂得种庄稼还懂得做生意,所以他们生活好。渭颐缱宓淖铀锖孟穸蓟共欢得这个道理,朦朦胧胧安于贫困,也包括自己那拥有田地万亩的外甥在内。这种变化同河对面是完全不同的。他将视线移向金沙江对岸。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那边的山比这边的高,那边的谷比这边的深。一条条青绿色的或青黄色的山脉似乎都从九宵云中奔出向金沙江直泻而下,除了稀稀落落的山林,看不到像这面那种工艺美术般的层层梯田。在那纵横交错直泻而下的山脉中,紧靠金沙江边一山横卧,地势陡然降低。如果那些高耸入云的群山是一把椅子,则横卧而低矮者应是一把茶几了。那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黄绿色的庄稼和散散落落的村户,居中房舍稠密之处一片白色的瓦房在阳光下特别耀眼。
户开云指着那横卧的矮山问:
“那是什么地方?”
“相里梁子。”吴永强和达吉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
卢开云一听便明白了,便问:
“沙马特依家的地盘?”
“就是”。又几乎是两个声音同时回答。
吴永强指指亭子又慎重其事地说:
“这个亭子还有一个作用,就是监视对门的动静,防止那个狗日的偷袭!”
卢开云笑了,说:
“哦,岗亭呀?怎么没有人站岗呀?”
“是呀,怎么没有人站岗?”
吴永强问达吉。
达吉笑笑,站起来张开嘴拉长了声音“哦嗬……嗬”地吼叫了一声,亭子前面约五六尺远的灌木丛中突然钻出来一个人,他挂一支步枪着短衫短裤,神气活现地走上前来问大管家有何吩咐。见此情景卢开云笑了,问他:
“你怎么不在亭子里要跑到林林里头去躲起来?”
那人回答道:
“报告长官,林林头凉快又可以不暴露目标!”
“嗬,真是训练有素哩,你发现了对岸什么动静没有?”卢开云满有兴趣地问。
“报告长官”,那人回答:“没有大动静,只是有一支船来回划了好几趟,是送人过来赶场的,今天是林歹的场期。”
卢开云这才注意到层层梯田的山脚,离大村庄不远有两排房子沿江而立,他指着问:
“那就是林歹?”
吴永强连忙回答:
“那就是林歹场,每七天一场两边的人都到那里来赶场,赌钱、喝酒、买东西。远远近近的商人小贩也赶来卖盐巴布匹购买各种山货土产品。”
卢开云现在对此不感兴趣,他望着那个值班人鼓励地说:
“你很尽责,看得很仔细嘛,你主人家会奖赏你的,回去值班吧!”
他竟然给不属自己管的人下达了命令,也许是习惯使然吧?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的兴趣是在沙马和他外甥两家的冤家械斗上,还没动身前他便从父亲口中得知两家人最近为二太太安玉坤打了冤家。昨天晚上段琴仙又再三再四地向他提起这件事,但那不是谈这些事的气氛,他根本没注意听。现在应该听一听了,再不听个分明,怎么主持分家呢?于是他打发走了站岗的家丁回头对吴永强问道:
“你们和沙马家的纠纷还没解决?”
一听卢开云发问吴永强便激动起来了,甚至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沙马特依欺侮我,我差一点丢了性命!现在他放出风来,要踏平林卡活捉吴永强!还请舅舅为我报仇!”
卢开云笑笑,问:
“怎么报仇呢?”
吴永强激动地说:
“火烧相里,活捉沙马特依,拿他来抽掉脚筋当奴才!”
卢开云觉得这位外甥幼稚可笑,但也不便说他什么,却想听听他们那次械斗的情况,便问道:
“你们不是打过了吗,胜负如何呀?”
吴永强依然处于激动之中,回答说:
“有胜有负,胜的是把那个不要脸的抓回来了,负的是我们被人家赶过河来还死了人。我也只差一点点就完蛋哪,这个仇不报我就不是林卡家的子孙!”
卢开云见吴永强很激动,便问他有什么打算,吴永强说:
“就是请舅舅帮我报仇!”
卢开云笑道:
“要我带队伍去打相里?”
吴永强作了肯定的回答。卢开云说:
“你没看见?我只带了一个班哩。”
吴永强说:
“一个班也不见紧,他见到你去了肯定不敢打的,我们暗中准备人马埋伏在背后,等他出来见你,在没有防备的时候,我们乘势包围来它一个突然袭击!”
卢开云听了哈哈大笑:
“要我给你当诱饵?”
吴永强嘿嘿地笑着不知怎么回答,卢开云却从吴永强的话中悟出了一点道理。“他见到你肯定不敢打的”,也许这正好是沙马特依的心理状态?何不利用这种心理状态做文章?心战胜于实战!但他没有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却怀着很大的兴趣问吴永强:
“你们那一仗就是在对面那个相里梁子上打的?说来听听。”
吴永强见舅舅要听他打仗的事,立即由激动变成了兴奋。虽然他刚才说那次械斗有胜有负,但临到要具体叙述时却一下子变成了像是一个得胜的将军,对人描绘他亲自指挥的一次重大战役。可谓慷慨激昂,唾沫横飞,“那抵得上一次‘国战,舅舅!”
卢开云笑笑:
“国战?就是说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像抗日战争?像滇军在台儿庄与日军的大战?你先不要这么比了,谈实在的吧。”
吴永强嘿嘿一笑,说:
“我是形容这场战斗的激烈”,他有些煞不住还想再形容几句,但一时找不到形容词只好说:
“就按舅舅说的,我把那回打仗的详细经过向舅舅报告。”
下面就是吴永强叙述的他和沙马特依械斗的详细经过:
还是那个不要脸的安玉坤惹出来的。她和沙马特依是舅表兄妹,按渭业墓婢鼐司耸侵道的,但我爹到他家去上门了呀,而且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哪,哪晓得我爹死了尸骨未寒她就和沙马暗中勾扯上了。
那天完全是事先预谋好了的,她只骑一匹马带一个贴身丫头去林歹场,沙马特依事先准备好了一条船,亲自带五十个枪手一阵风样的来到张家茶馆把她抢过河去。实际上哪里是抢,是装出来的!还假巴意思的叫一个大汉一把将她用“察瓦尔”(披风)裹起扛在肩上就朝船上跑。他沙马特依就站在船头上接应。因为两个娃娃那天来不及跟去,就把贴身丫头林英留下照顾,还玩了一个假把戏,叫林英躲在茶馆背后的猪圈里,直等到我们的队伍赶到她才哭哭涕涕的出来。戏还演得真象哩!
她安玉坤过河去了,我们思量她最大的心事就是想方设法把两个娃娃弄过河去。要不然,那一份产业她得不到!既然是这样,我们也就来它个将计就计,她的两个娃娃有两个保姆,安玉坤对她们不信任。她最信得过的就是贴身丫头林英,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过来的时候才十二三岁,现在二十六七岁了,还没有给她指配男人。大管家达吉老爹有一个勤备兵叫哈吉的暗中和林英相好,达吉老爹早已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心想这回可以有用场哪。他们来和我如此这般商量了一番,我们就决定把林英指配给这个小伙子哈吉,并且很快给他们办了喜事。他们当然是心满意足,感恩戴德。叫他们干什么都会拼命去干了,这是第一步。
然后我们就给林英做工作,她不是说她家主人是被沙马抢过河去的?我们就对她说,我们要把你主人家从沙马特依手中抢回来,你要配合出力气做事情。林英当然满口应承,表示主人家叫她做什么她就干什么。达吉老爹就和她商量提出来一个办法:林英的丈夫哈吉认识沙马家的一个小队长,他家住在沙马家官寨的大门外面,老婆在官寨上房当差,给主人家洗衣扫地经常出入无阻。达吉便如此这般定下了一个计谋,然后就由这两口子出面按着计谋的路子办。
第一个赶场天哈吉到林卡街上找到这个小队长拉他到酒店喝酒吃饭,自然是哈吉请客了。酒足饭饱之后,哈吉悄声对小队长说请他带个口信给二太太,这边有人可以暗自将两个小少爷送过河去让他们母子团圆。但是这是拿生命做交易,弄不好全家性命都保不住,所以要请二太太给点赏钱。给多少怎么送两个小少爷过河,由一个叫林英的丫头配合行动。哈吉对那个小队长说你只要向二太太提起林英她就会放心的。这种事做好了是会在主人面前立功讨赏的,小队长当场便表示回去商量,下个赶场天回话。
等到第二个赶场天,哈吉带着他婆娘林英到那个小酒店去和小队长见面听他的消息,他没有对小队长说林英已是他婆娘,只说是二太太的陪嫁丫头。小队长带来了好消息,他婆娘将这件事悄悄地向二太太说了,二太太很高兴,表示只要能把两个小少爷送过河去她出多少赏钱都行。他们便商量让林英偷个空悄悄地随着小队长过河来就在小队长家头见她,最好叫那两个送少爷过河的男人也一起来,仔细商量办法领取赏钱。小队长还再三叮嘱绝不能走漏风声让别的人知道。并顺便告诉他俩今后见了安玉坤不能再叫二太太了,要叫太太也就说要把那个“二”字去掉。这是第二步。这一步做完就万事俱备只等东风了。我们就来仔细策划下一步的行动。
我们集中了两百人的队伍,每人一条枪两百发子弹,只说是练习,在官寨外操练了两天。这种操练平时都是有的,不会引起特别注意。同时就由哈吉带口信给安玉坤定在那天一大早天蒙蒙亮时林英带人来会她,当面商谈送两个小少爷过河的办法和条件。他们还蒙在鼓里一切都相信不疑了。
那天晚上我们准备了五条木船由我亲自带队偷渡过河,木船留在岸边由达吉老爹押守接应,他年纪大了到相里官寨要爬十多里的坡还要小跑他受不了。
我们的队伍爬到相里沙马家官寨门外埋伏起来,便叫林英和一个男人按预约去那个小队长家见安玉坤。另外还去了三个人带手枪跟在后面不进屋。顺便说一句林英的男人哈吉我们没有让他走,‘防人之心不可无嘛,万一临时他两口子变脸反叛事情就糟了。我们要他和达吉大管家一起留在江边守船接应。看他的脸色他不高兴但不敢吭气。
林英他们来到小队长家时,安玉坤早已如约等候在那里了。林英对她说。
“三小姐,大少爷叫我们来接你回去!”
林英是她的陪嫁丫头,从来就是这么叫她的。她一听话头不对便瞪起两只眼睛看着林英,还来不及说话,跟去的那个男人朝门外一招手,三个枪手便一拥而入先拿下小队长然后说一声“对不起太太”,便将安玉坤的手脚捆了用麻袋一套扛在肩上就朝队伍埋伏的方向跑。但是他们忽略了小队长的那个婆娘,一见事头不对她便悄悄地溜出去在大门口大喊大叫:
“林卡家的队伍来了,把太太抬走喽,快起来追喽!”
我们的那几个人沉不住气,有人就给了她一枪当场放翻,一声喊一声枪惊动了沙马家官寨。虽然人是抢过来了但偷袭官寨杀他个防而不备的打算落空了。一场像‘国战那样激烈的战斗打响了。
那时天已经大亮,我们队伍是十人一个班,上班设五个队长每个队长管四个班由我直接指挥队长。我当即下令一、二两队从正面进攻,三、四两队左右包抄,五队作预备跟着我在大门外一个土坡坡上。他们打得很勇敢,中间的一路很快便打到官寨中间了,左右包抄的两队也封锁了逃路。没有料到的是对方早有准备,火炮很猛烈,我们的人很快便倒下了几个。大家打得眼红起来,发起猛攻直插沙马特依的上房。为了给打死的弟兄报仇,红了眼的兄弟们是见人就杀见狗就砍,决心要杀他个鸡犬不留。
那晓得这一下把对方寨子头的男女老幼一起引出来了。特别是发现有女人被杀,这是渭掖蛟┘也辉市淼模在愤怒之下他们像出洞的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只顾往外冲,手头拿着砍柴刀、镰刀、菜刀、木棍,呼吼翻天大喊大叫,为枪手们打前锋。我们的队伍是带着两挺机枪去的,看到那个阵势便扫了它一排子弹,放翻了十多个人。他们不但不怕,反而更大声地吼叫着冲了过来,一排排枪手跟在后面子弹像下雨一样泼过来。我们的队伍撑不住便边打边朝后退,左右包抄的两队也加入了进来扭成一团打得天黄地绿,难舍难分。
我们的队伍终于被逼出官寨大门,退到了我所在的小土坡上。几个队长围着我都说这个仗不能打了,“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就先放过你沙马特依这一回吧!于是我大声向五个队长下命令:
“撤退!”
“当然不是乌合之众的乱跑,我命令作预备队的第五队断后,其余四个队两个队在我前面两个队在我后面的向江边撤退。
“我是骑在马上的便成了敌人的目标。子弹都朝我身上打,嗖一声帽子被打落了擦破了一点头皮,现在还有一小块疤哩。舅舅你看”……吴永强低下头指了指头上小指姆大的一块疤痕给卢开云看,然后继续叙述……。
“一队队长是一个勇敢、精干的渭倚』镒印K一看势头不对,连忙从地上拾起帽子戴在他的头上,又一把将我扶下马来边走边和我交换外衣。他穿上我的外衣后要我快走,他一翻身上了马指挥着队伍边打边退。他成了我的替身也成了敌人集中射击的目标。当队伍退到山崖边上要下坡时,他一连中了几枪从马上滚下来倒挂在崖边的蓬刺丛丛里头。那是一堵悬崖,当时在枪林弹雨中根本无法把他的尸体抢回来。后来沙马特依这个狗杂种派人日夜守在那里不准收尸。那地方很显眼在林歹街上也看得见,他是有意让他的尸体在那里示众,显示他的胜利。这一口气怎么吞得下去!再说一队队长是替我死的,才二十多岁哩留下了孤儿寡妇,一想起来就寒心。报不了这个仇就不是林卡家的子孙!”
说到这里吴永强停住了。他的故事似乎已经说完,后来的结局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他拉着队伍狼狈逃到江边,奔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五艘木船,依然是边打边划,带着唯一的战利品是仍然被捆绑着的安玉坤。十多个林卡家的枪手却永远躺在了相里家的土地上。
但是也有局外人想像不到的,那就是作为这场械斗的进攻方的总指挥吴永强的狼狈象。众人皆知他是一个大烟客,一口气不抽个半两一两的过不了瘾。那天他们是鸡叫三更过河的。为了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指挥战斗,出发前他足足抽了一两多烟膏。前半段时间精力还算充沛,到了狼狈逃路特别是“替身”裁下马以后,连吓带累他早已拖不动脚步。几个壮丁又扶又背才逃到了江边的船上。
这些他当然没有向他舅舅叙说,卢开云也没问,只是有趣地听着这个林卡家继承人、他亲外甥的叙述。
吴永强今天领他舅舅出来绕了这么一个圈子,又坐下来指着对岸的相里梁子叙述他和沙马特依的战斗经过,其目的一是让卢开云看看他家的“大好河山”,二是让卢开云表态,替他报仇。谈了这么一大半天,谈得唾沫横飞连烟瘾也快发了却不见卢开云表态,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急了,便说:
“舅舅,沙马特依这么欺侮我,我老人家可要为我作主哟!”
卢开云笑笑:
“怎么还要打?”
吴永强干脆地回答:
“就看舅舅的了。”他一不做二不休便把心头想的全说了出来:“假设舅舅带来的这个班参加打头阵,我们再组织二百人随后跟进,不活捉他沙马特依才怪哩!”
这是他第二次重复他的报仇设想了。卢开云明白是要让他来参与他两家的械斗。所谓一口一声“舅舅替我作主”原来就是这个意思,心里未免生气但却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严肃地说:
“我带来的士兵是国家的现役军人不是我卢某人的家丁,让他们参加私人打冤家回去我怎么向上级交待?”
吴永强失望了,天天等你来等出这么一个结果!他低着头不再开口。看你怎么办吧。
卢开云看出了他的心情,开导地说:
“不要再打了,冤家宜解不宜结!”
吴永强看了他舅舅一眼,无可奈何地说:
“除非他沙马特依过河来给我‘牵羊递酒。”
卢开云看着这位烟容满面的外甥,打败了还这么骄傲凭什么?凭你是我卢家的至亲还是凭你的本事?但他说出来的却是:
“沙马特依算是你的长辈吧?你要他跪在你面前行牵羊递酒礼?合适吗?
吴永强又是一阵无可奈何的情绪涌上心头,问道:
“舅舅说怎么办好?”
卢开云没有正面回答,想了想:
“安玉坤现在哪里?”
“在家头呀”,吴永强说:“她过得自在哟都长胖哪!”
“我怎么没见她出来?”
卢开云问。
“不叫她她敢出来?再说她还有什么脸面来见舅舅呢。”
卢开云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再多问什么,却将目光投向江边的林歹场。
那里是灰蒙蒙一长条瓦房,约有几百公尺长,街旁有一个小小的广场,大概是牛马集市,同一般场坝差不多。离街约五十公尺便是金沙江,江上有一里左右的平缓江面,正是过船摆渡的好地方。林歹街选建在这里是十分正确的。他丢开刚才的话题回头问吴永强:
“这个街开场多少年了?”
吴永强回答不出来便扭过头去看达吉大管家。达吉会意立即代替主人回答:
“回禀团长,这是前一个朝代光绪年间的事喽。那时林歹还是一个荒坝坝,每隔七天隔河对岸两边的人到这里来交换一点东西:粮食、盐巴、布匹、马羊、鸡和鸡蛋。互交互换,用制钱银子补差价,也有完全用银子来买牲畜的。
“那时是在大少爷的爷爷手上,他老人家跑的地方多有见识,就把那块地白拿出来招人来盖房子由他子孙永远使用,地皮还是归主人家。不到两三年就盖起了三四十户人家,以后陆陆续续二三十年的功夫成了眼前这个样子,一条街两百多户将近一千口人!”
“都是外地来的汉人?”卢开云问。
“绝大多数喽”,达吉说:“我们渭也幌不蹲錾意,离不开生意人又还看不起生意人!现在对他们就是收税,由林卡官寨派人在那里收,收的税每年给政府交一部分剩下的归官寨。”
卢开云听得很有兴趣,他看看林歹那两排灰蒙蒙的瓦房,本想驱马去看看,但看看表已十二点半钟便只好作罢,率领一行人驱马回府。
(长篇小说《王国末日》近期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