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屿神话”与海明威

2003-04-29 13:42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4期
关键词:海明威

丁 果

一九八二年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后在日本、加拿大进修,一九八七年取得日本立教大学文学院硕士学位,曾任日本东洋文库研究员,香港、台湾、美国、加拿大及中国大陆多家传媒高级编辑、特约记者、特约评论员及专栏作家等职,现为加拿大文化更新研究中心研究员,著有《走上钓鱼台之路》《隔海搔痒》《让你窥透我的心》等。

佛罗里达州有全世界著名的迈亚密海滩,去佛罗里达,是到了北美之后就有的愿望。只是,那个旅游胜地的费用昂贵和海滩边经常发生抢劫谋杀事件的媒体报道,多次把我去那里走一趟的冲动冷却下来。直到布希和高尔总统宝座决战,最后卡在佛州的票上,使那里更加“引人入胜”,也终于让我打消各种顾虑,去看一看。

从飞机上下来,一派热带的氛围就包围了每一个旅行者。湛蓝的天空,碧绿的大海,摇曳的棕榈树,让我顿时忘却北方的烦恼,进入南国的风情。在海风微薰的沙滩上漫步,很难想象,十六世纪初期,土著印第安人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抗击西班牙殖民者,给予佛罗里达发现者Ponce De León以致命的一击,把他们赶出了迈亚密。如果历史不是胜利者的历史,那么,欧洲人对美洲的发现,看在印第安人眼里,则是赤裸裸的入侵。随后的两百年中,佛罗里达变成西班牙和英国殖民者之间的交换物,而印第安人的抵抗则越来越绝望微弱,文明携带着血腥的暴力在这块南方的土地上成长。

我在迈亚密海滩高层旅馆的阳台上,眺望西落的夕阳,以及被金色的阳光染红的大海,城市高耸的大厦,高速公路上穿梭的车辆,使对美国的概念有了新的感受。迈亚密没有让我失望。这个被称为“小哈瓦那”的旅游胜地,虽然经历过战争、飓风,还有古巴难民潮的袭击困扰,但是,她终于出落成叫全世界“惊艳”的“都市美女”,两种语言(英文与西班牙文)在街头巷尾自然地交叉流动,多元文化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潇洒荡漾,白色不是唯一的权力象征,欧风美雨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种状态,墨西哥餐厅的辣味,古巴雪茄的烟雾,都是这个海滨都会生命的有机部分,然而,她们又实实在在是美国的。连在德州牧场那样喜欢炫耀权力傲慢的布希总统,到了佛州,到了迈亚密,仍然歉卑地使用西班牙语,向这个把他送进白宫的社区选民,致以敬礼,并许诺让他们那些尚没有美国合法移民签证的同胞,早日得到公民的待遇。是啊,美国不需要独尊某种肤色,独尊某种语言,才能维持纯粹,才能维持繁荣,多元而又一体的美国,不是更丰富多彩吗?

在迈亚密的每个地方,都看到勤劳的西语裔移民。他们与游客用英语交流寒暄,提供优质服务,彼此之间则是使用西班牙语。我很羡慕,温哥华其实也有可能成为加拿大的“迈亚密”,但是,华人一方面没有培养全面使用英语的习惯,一方面也没有积极地投人参政议政和社区建设,以“客旅”的心态等待老年后的“落叶归根”,所以至今没有形成可观的大气候。在迈亚密海滩上呆了两天之后,我还是决定去最南端的西屿(Key West),造访海明威的故居。二十年代末至三十年代,海明威与他的第二任妻子宝琳娜住在那里,在豪宅边上独立的书房中,写下很多的作品,也进行了许多海上冒险游戏,留下脍炙人口的轶闻趣事。至今,西屿每年都在夏天举行“海明威节”,纪念这位大文豪,其中最受欢迎的节目就是挑选酷似海明威者。

从迈亚密去西屿的四小时车程,基本是在著名而又令人惊叹的海洋高速公路上完成。这条显示美国国力的海洋公路,是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末期,也就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建造使用的。在这之前,世纪初,一条海上铁路就把迈亚密与西屿连接起来,但是,因为飓风与海水的侵蚀,路基垮了,再加上大萧条年代,铁路就被弃置不用了。

如果把散在海洋中的岛屿比喻成海上珍珠,那这条包括四十二座海外大桥,长达一百十三英里的高速公路就是一条项链,把所有的岛串成辉煌。车行在桥上,仿佛就是行在海上,我觉得是坐在飞驰的船上,领略宛如艺术家调色板上色彩缤纷的墨西哥湾:海水从绿蓝色,到蔚蓝色,到深绿色,变幻莫测,海鸟在水天一处轻巧地掠过,鱼在洋面跃起,偶而有一抹白帆在远方闪现,引人遐思。要不是视线触及躺卧在大海中的旧桥,以及诸岛上散落的老屋,历史的纷繁城市的喧嚣似乎已经离得十分遥远。虽然现在每年有三百万游客你来我往,但在建桥修路的那个时刻,绝对不是为了经济或者军事的利益,我想,最多是决策者认为,这条举世罕见的海洋公路,可以把这些最南端的岛屿与佛州半岛,与陆地连在一起,让那些岛上的居民和外来者不要忘记,佛州的尊严,美国的国家尊严,并没有给一海绿水隔断。

当年的海明威,是坐船在风浪汹涌中去的西屿,还是在嘎嘎作响的火车中抵达那里?我在进入西屿的刹那间,获得了海明威喜欢这个地方的所有理由。这个面积可以被纽约中央公园容纳的岛城,有海明威最中意的大海、阳光和热带的风,这里的通用语言其实是西班牙语,也符合海明威的马得里哈瓦那情意结。在这里喝着啤酒,把被称为“粉色黄金”的肥虾送进嘴里,看着白鸽在榕树上筑窝,遥想自己亲身的战争残酷,很快写出《告别了,武器》这样的小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在西屿的蒙蒙细雨中,我寻找海明威在这里居住十年之久的每一个细节。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时间洗礼,已经不能把今天漂亮的街道,豪华的旅馆,霓虹灯闪亮的酒店,游艇林立的港湾,与海明威时代的西屿混为一谈。但是,在西屿空气中漂浮的海腥昧,行旅者眼中的欣喜神色,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热情洋溢的南美音乐里,我还是能够强烈感受当初吸引海明威的魅力。据说,不少今天在西屿长住的居民,当时是来这里旅游度周末,结果就没有再走出去。说老实话,当我在海明威故居外的地摊上买了一堆彩色海螺,拿起一个放在耳边倾听里面奇妙的海啸声时,真的有一种冲动,在这里住下来生活写作,变成“海螺”一族,迎八面来风,听四海涛声。但转念又一想,我没有海明威那样的体魄和勇气,也没有像海明威那样进行户外冒险活动的习惯,尤其是深海捕鱼,住在西屿,恐怕是一种浪费,所以就作罢了。

我在海明威的故居流连了很长时间。海明威住房旁边的独立书房保持着原来的风貌,他在清晨凉风习习的时候上楼写作,中午时分走出书房,下午出去逛街探险,喝酒会友,尽欢而回。在故居的阳台上,可以看见对面一座高耸的灯塔,有人戏称,海明威选在灯塔边居住,是为了晚上灌满威士忌,晕忽忽地回家,也不至于迷路。

我最不喜欢的是,为了保持海明威特色,故居还是养了六十头猫,那股浓浓的猫味,实在不敢恭维。在群猫中,我无缘发现当年有位船长送给海明威的六趾猫后代。海明威爱猫,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一九四三年,他的第三任妻子玛莎乘海明威不在,把他在古巴豢养的一群雄猫统统给阉割了。

西屿很漂亮,很有风情。海明威虽然不在了,但他留下的文名却是无形的旅游价值,维持着一座城市的崇高声誉,也把许多的艺术家作家吸引到这个岛上,续写新的传奇。不管历史如何被颠覆,人们还是会因着作家的作品,来凭吊他生活过的地方,听听那些似真似假,添油加醋的逸闻趣事,满足窥视名人生活内幕的欲望。

如果东西方在体制上仍然有冲突的话,那么在历史文化上却有着共同的认识。美国的大文豪海明威,在大陆读者的心目中,也是十足的英雄。他的名著《太阳依旧上升》,《战地春梦》以及《老人与海》等,是中国现代许多作家顶礼膜拜的文学作品,甚至于他的自杀,都被归类于“硬汉精神”的“壮举”。但是,在英国史学家约翰逊轰动西方读书界的《所谓知识分子》一书中,海明威被定位成左派自由主义作家,是满口谎言,拒绝宗教信仰,没有道德的江湖骗子。约翰逊花费相当笔墨,来刻画海明威仇恨母亲的扭曲心态,他甚至说,海明威对母亲的强烈反感,其情绪近似于马克思对待资本主义的态度。

虽然约翰逊无情摘下文学大师头上的“神圣”光环,但他对海明威的文学努力及其影响也无法抹杀。因为海明威的写作方式和语言特征,影响现代英语写作世界甚巨,也塑造了现代美国人的形象特质和英雄主义内涵。说白了,在一个特定的时代,海明威就代表美国。不能否认,在中国人崇拜美国的精神构造中,海明威是绝对起到重要作用的。

约翰逊的书带来一个老问题:在我们的文化历史记忆中,到底是作家的作品更重要,还是作家本人的生活实践更重要?当作家作品的内涵与作家本人的生活发生矛盾的时候,我们应该是把他们完全的分开,还是因人废言?阅读碰到这样的问题,真的没有办法轻松。

但是,旅游不是严肃的学术探讨,海明威的故事早就融入“西屿神话”之中,变成这座独特城市生命力的一部分。说穿了,海明威的叛逆精神,也与西屿特立独行的风貌一拍即合,虽然海洋高速公路把西屿和迈亚密佛州连在一起,但如果你问道地的西屿人,他们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西屿不是迈亚密,不是佛罗里达,西屿就是西屿。

我喜欢这里,哪一天一定会再来,至少要乘船出海一次,尝试去了解深海捕鱼的魁力,到那时,我会再读一遍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责编廖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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