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和
农历九月九日称重九或重阳,亦称秋节、素节等。这一天要登高、饮菊花酒、佩带茱萸,以除灾求寿。这是一个起源较早、影响较为深远的节日。
登高,是古代多种场合或时日中较为常见的习俗,也是重九习俗的核心,重九的登高可以在各种地方条件下进行,登临之处既可以是山峦、城墙,也可以是楼阁、台榭,或者是一些特殊的建筑。
神圣的和诗意的登高
《山海经·大荒西经》说,灵山有巫咸等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海外西经》说,巫咸国有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
这些群巫登降的山峦,就是神话中著名的昆仑山。《淮南子·地形训》云:“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又称,“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
原来,昆仑、建木之类都是巫师上达民情、下宣神旨的天梯,汉字“巫”就显示着他们上下登临的情景。而巫应是历史上最早的登高者。
《诗·大雅·灵台》记叙了周文王“经始”灵台的情形,朱熹《诗集传》卷六云:“国之有台,所以望氛,察灾祥。”古代明堂的上部也即灵台,《淮南子·本经训》“明堂之制”节高诱注:“其上可以望氛祥,书云物,谓之灵台。”则灵台是王者辨妖察祥的圣地。
《楚辞·天问》云,“璜台十成”,而女娲“登立为帝”。《吕氏春秋·古乐》谓颛顼在空桑之山,“乃登为帝”。
看来,“灵”台和“神”山一样,是“登之乃灵”、“登之乃神”的连接上下、天人的所在,神灵的神性、巫师的技能及帝者的资格都有赖于登高。
《说文》释“高”:“高,崇也,象台观高之形。”又释“台”(台):“台,观四方而高者,从至、从高省。”《史记·天官书》言:“凡望云气,仰而望之,三四百里;平望,在桑榆上,千余[里]二千里;登高而望之,下属地者三千里。”表明这些登台、登山都是仰高、望远以观察天地之气的活动。
尽管早期的登高多有宗教意图,但灵台中有鱼鸟翔游,有钟鼓和鸣,因而也不能说其间就没有“与民同乐”的成分。在春秋时期,台榭在竞相奢靡的风气中越筑越多,越垒越高。秦穆公、宋平公、鲁庄公等诸侯及武子一类的卿大夫都有其台,楚灵王“以土木之崇高、彤镂为美”(《国语·楚语上》),吴王夫差则在台榭陂池中“观乐是务”,因此逸乐游宴成为春秋台苑的主要功用。
随着社会的发展,一方面,台榭楼阁登临中的游乐成分越来越多,但另一方面,早期那种获取神意的宗教意味也不可能完全消失,总还会留下各种形式的痕迹,也就是说,登高不纯粹是一种观乐或健身的活动。
《诗·风·定之方中》:“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写的是登高望远。毛亨传谓,大夫有九能,其五为“升高能赋”。唐孔颖达正义又云:“谓升高有所见,能为诗赋其形状,铺陈其事势也。”《汉书·艺文志》解释说:“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孔子与弟子登景山,亦称“登高必赋”(《韩诗外传》卷七第二五章)。
“升高能赋”,最初是指酬酌交接中的赋诗,即诵《诗》言志。(参王利器《新语校注》前言)那么大夫的赋才主要表现在吟诵现成的《诗经》,其事既对诗赋创作或吟诵有一定影响,也对登高风气的形成具有不可忽视的促动作用,士人或大夫就在这种赋诗言志的酬唱应对中登城台、临山丘,因为登高是他们赋诗使才的一个前提。
虽然“登高”一词汉末才进入文学领域,但宋玉可能是较早描写登高最突出的一位文人。其《高唐赋》谓,巫山高唐台观“高矣,显矣,临望远矣”,“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所以“孤子寡妇,寒心酸鼾;长吏隳官,贤士失态。愁思无已,叹息垂泪,登高远望,使人心瘁”。
历代文人多有登临台榭楼阁之作,登高时的情感促动、志意发扬是一种自然的心理活动,春秋大夫登高时赋诗言志,因为“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正是人之常情。晋羊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曾感叹道,“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然“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晋书·羊祜传》)其山正是孟浩然与诸子所登者。在羊祜以前已有重九登高的习俗,故其频繁的登山中也当有在重九的时候。
正月、五月的岁时性登高
登高临远时的触景生情、赋诗言志,正是岁时民俗中登高行事的一部分。在所有岁时民俗的行事中,三月三日的曲水流杯、七月七日的牛女欢会留下了最为丰富的诗文,但唯有岁时登高在民俗上以赋诗为其附属行事,这不能不说是早期“升高能赋”传统的影响所致。
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即云,“正月七日为人日”,“登高赋诗”。隋杜公瞻注辨析说:
郭缘生《述征记》云:“魏东平王翕,七日登寿张县安仁山,凿山顶为会望处,刻铭于壁,文字犹在。铭云:‘正月七日,厥日为人。策我良驷,陟彼安仁。”老子云:“众人熙熙,如登春台。”《楚词》云:“目极千里伤春心。”则春日登临,自古为适,但不知七日竟起何代。晋代桓温参军张望,亦有《正月七日登高诗》。近代以来,南北同耳。
看来,春天或正月七日早有登高赋诗的习俗。这种登高习俗跟神圣性的或诗意性的登高不同,是普通民众在特定岁时节日中的民俗行事。
曹翕的安仁登高有可能是人日登高习俗见诸文献的最早一人。晋李充亦有《正月七日登剡西寺诗》云:“命驾升西山,寓目眺原畴。”(《初学记》卷四引)张望《正月七日登高作诗》云:“熙哉陵娱,眺盼肆回目。”(隋杜台卿《玉烛宝典》卷一引)《北齐书·崔传》载,魏孝静帝“以人日登云龙门”,和其子瞻均作有应诏诗。
正月七日登高的风俗,应当起源于此日为人日的观念以后。一般以为“人日”之说始于晋代董勋。但人日观念或在汉代已有。宋蔡《西清诗话》卷上二十九条说,刘克穷该典籍,取书架上《〈东〉方朔占书》,据其七日为人说解释杜甫《人日诗》。硕学如洪迈者在《容斋三笔》卷一六“岁后八日”条,亦引之解杜诗。不管洪氏是否见过刘克之说,他的态度倒是认真的:“人罕知者,故书之。”虽然刘克解诗及其用作依据的《东方朔占书》或遭怀疑,但宋高承《事物纪原》卷一“人日”引《东方朔占书》称,“岁正月一日占鸡”,“七日占人”。高氏云:“推此,当由汉世始有其义。”旧题东方朔撰《灵枢经》卷首云:“每岁取正月初七人日,斋戒沐浴于水边。”这也是一部占筮著作,令人惊异的是它也称“人日”。退一步说,即使人日在董勋时才见于世,也不等于此前没有这种观念。看来,在曹翕以前并非一定就没有人日甚至人日登高的風俗。
春季风和日暖,草绿花红,正是登临的好时光。《老子》第二○章云:“众人熙熙,若享太牢,若春登台。”河上公注云:“春阴阳交通,万物感动,登台观之,意志淫淫然。”登台时有太牢之享,说明是有关祭祀或饮宴的活动。《楚辞·招魂》:“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又云:“目极千里兮伤春心。”王逸注:“言湖泽博平,春时草短,望见千里,令人愁思而伤心也。”则千里伤心是登临台榭思人招魂时的所见所感,那么这种登高也是和民俗相联系的。
正月的登高时日除了人日外,还有正月十五日(望日)。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有故事说,蚕神尝见形于吴县张成,命成于正月半作白粥,“泛膏于上”以祭之,可使蚕桑百倍,因而世传白膏粥祈祷蚕神一俗。《荆楚岁时记》谓:“正月十五日作豆糜,加油膏其上,以祠门户。”杜注云:
今世人正月十五日,作粥祷之,加以肉,覆其上,登屋食之。咒曰:“登高糜,挟鼠脑。欲来不来,待我三蚕老”……《石虎邺中记》:正月十五日,有登高之会。则登高又非今世而然者也。
这是一种祠门祈蚕的登高习俗。粥上覆膏,膏(糕)有“高”意,故称“登高糜”,又登屋食之,所以又有登高之会。《隋书·元胄传》载,隋文帝曾于正月十五日“与近臣登高”,召胄至,谓曰:“公与外人登高,未若就朕胜也。”此当即杜公瞻所谓“今世”望日登高习俗,若石虎确已登高,那么此俗大约起于东晋时期。
根据古代月令,仲夏之月也应登高。《礼记·月令》云,是月“可以居高明,可以远眺望,可以升山陵,可以处台榭”。这是因为此时“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君子齐戒”,登高望远可以避免灾之气。郑玄注:“顺阳在上也。高明谓楼观也。”人在高明旷远之处,确实可以舒展胸怀,激扬意志,因而登高不仅可以引发诗情,也被赋予除恶去灾的功能。
重九登高及其背景的暗淡
《荆楚岁时记》谓:“九月九日,四民并籍野饮宴。”注:“杜公瞻云:九月九日宴会,未知起于何代。然自汉至宋未改。今北人亦重此节,佩茱萸,食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近代皆宴设于台榭。”
杜氏称“自汉至宋未改”,九月九日的习俗的确起于汉高祖时代。《西京杂记》卷三载贾佩兰说:“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此酒是采摘菊的花叶所酿,到来年九月九日熟而饮之,所以《艺文类聚》卷八一引崔《月令》亦云:“九月九日,可采菊花。”
九日的饮宴,在东汉也有。《北堂书钞》卷一五五引士孙瑞《理王允等事》云:“兴平二年秋,朝廷以九月九日见公卿近臣,饮宴。”但汉代似未见九日台榭宴饮或登高的记载。
古代往往把盛大的宴会称为“高会”,而三国魏王室更是多有高会之举。早在即位之初的延康元年八月,魏文帝曹丕即军次谯县,大飨六军,“幸旧邦,设高会”,“陈旅酬之高会,行无之酣饮”。曹丕《戒盈赋序》云:“避暑东阁,延宾高会。”曹植《娱宾赋》也说:“感夏日之炎景兮,游曲观之清凉。”“遂宾而高会,丹帷晔以四张。”虽然这些“高会”基本是在夏天或七、八月间,也不一定就是登高宴飨,但在九月九日的特定时间也有这样的“高会”,《北唐书钞》卷一五五引魏文帝《与钟繇书》曰:
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也。
这里的“享宴高会”,很有可能就是在台榭楼阁上的聚会,可能伴随有登高的活动。略后的应璩《与尚书诸郎书》称:“夫秋节凉和,霖雨清闲,正高会之盛时,饮宴之良日也。”(《艺文类聚》卷三五引)至于钟会《菊花赋》所谓“季秋初九,日数将并,置酒华堂,高会娱情”(同上卷八一引),则与乃父钟繇所得魏文帝书之意大致相似了。
虽然这些“享宴高会”可能是在“华堂”“丹帷”中举行,但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其时间也有在九日者,二是其地点也有在台阁者,亭台楼阁的宴会是少不了一定程度的“登高”之举的。就是曹丕在谯县大飨高会时,也是“既登高坛,荫九增(层)之华盖,处流苏之幄坐”,说明帷幄也是在九层之“高坛”上的。这次高会又表演了各种秘戏,其中有所谓“上索高,鼎缘”,大体都有攀缘杆索、踏高登高的成分。看来这些高会对九日登高风俗的形成是有其促发作用的。
至于东晋桓温与僚属的龙山聚会,则是关于九月九日登高习俗的最早确切例证。陶渊明《晋故西征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说孟嘉:
君色和而正,温甚重之。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佐毕集……时佐吏并著戎服,有风吹君帽堕落,温目左右及宾客勿言,以观其举止。君初不自觉,良久如厕。温命取以还之。廷尉太原孙盛为谘议参军,时在坐,温命纸笔令嘲之。文成示温,温以著坐处。君归见嘲,笑而请笔作答,了不容思,文辞超卓,四座叹之。
其事亦见于《世说新语·识鉴》南朝梁刘孝标注引《孟嘉别传》、《晋书·孟嘉传》(《桓温传》附)中,历来是重九登高的佳话。陶渊明又说孟嘉“尝会神情独得,便超然命驾,径之龙山,顾景酣宴,造夕乃归”,看来是常登龙山的。
龙山之会尽管是早期最著名的九月九日登高事例,但这样的习俗当在此前已经存在,因为同样确切但不大为人瞩目的事例是西晋刘弘和山简的轶事。《太平御览》卷三二引《襄阳记》说:
(望楚山)高处有三磴,即刘弘、山简九日宴赏之所也。
据《晋书》刘弘本传,刘弘卒于惠帝永兴三年(306年)以后;据同书《怀帝记》,山简卒于怀帝永嘉六年(312年);二人都曾镇守荆州,刘弘即卒于襄阳。又,《太平御览》所引《襄阳记》为晋习凿齿著,而习氏正是襄阳人,桓温作荆州刺史时曾被辟为从事,亦卒于襄阳。望楚山高处有三磴,刘弘、山简九日(九月九日)在此的宴赏自然也是登高后的赏会。其事发生在西晋惠帝、怀帝时代或永嘉六年以前的数十年间,不仅可能是目前所知较早的重九登高事例,而且若把刘弘、山简和桓温等人的相关轶事结合考查,我们不难发现:至迟在西晋后期的襄阳、东晋前期穆帝永和年间的江陵地区,九月九日的登高习俗已相当盛行。
这样,除了仲夏之月登高起源较早以外,岁时民俗中的正月人日、望日及九月九日的登高习俗,粗略地说,大体都起源于魏晋时期。再加上早期的神圣性和诗意性的登高传统,可知古代的登高风气相当盛行。
大多数登高都可以找到直接或间接的原因,而重九的登高却难以断定根源于何种文化背景。《续齐谐记》费长房的传说几乎是重九登高的惟一解释:
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齐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盖始于此。
历代有关文献无不以这个故事解说重九登高的来源。
费长房是东汉方士,如果传说是真实的,那么重九登高就应起源于东汉,但并无别的事例可证。
神话中的昆仑山是可以“登之而不死”的,当然那种登山显然是为了沟通神意,跟避灾不能完全等同。仲夏时节的临高远眺也有顺阳避灾之意,这应和重九登高避灾类似。重九登高时的畜死人生,可能也和人日登高突出人的生命意义有近似之处。但作为登高最主要的时日,重九应有其更为突出的民俗背景,像重九这样以登高为核心行事的节日不能没有更为实在的实践原因和观念背景。这是我们应该进一步加以探讨的问题。(题图:《重阳登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