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吴钩
司机开着车,像一个暗淡灰色的影子,驳出喧闹的街市,驶上回乡的公路。
七十几公里很快走完了。李小真拢拢头发,拎着包走出车门,嫂子、侄女便哭着拥过来。她被接到大哥灵柩前,跪下、磕头,然后被请到客厅里喝茶。李小真觉得很累,觉得屋子里很闷,她想出门看看。李小真的脚步已走到了飘舞着杨柳的池塘边,她忽地想起自己在大哥灵柩前下跪时没哭,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怎么没哭?我忘了吗?我应该哭得像泪人儿啊!不行,我得哭,我必须哭,死者是我的亲哥哥,我是他的亲妹妹啊……”李小真伤心了,为自己的过错,为自己不可原谅的疏忽。她快步走回大哥家的院子,走向大哥灵柩摆放的地方,她做好准备去伤心地痛哭一场。可当她在那么多的戴着孝的人群中挤出挤进,看到有的人嘴角还挂着笑意,听到震耳欲聋的丧葬乐队的鼓吹,便又没了要哭的情绪。好不容易挨到出殡那天。
大哥的遗体焚化后,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往公共墓地走去。走在前面的人高举白幡和花圈,春风把长长的孝纱吹得飘起。温暖的阳光照在墓地周围的青草绿树上,蜜蜂的嗡嗡声把一切都感染得懒散和迷蒙。李小真挤在送葬队伍中间,思绪飘过了送葬长队,飘过了那块墓地和周围的树丛,飘到了那个遥远的春天。
六岁左右的小真真骑在大哥的背颈上,看着村上五保户老陈头的送葬队,慢慢地走往墓地。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看到死人被送往墓地o/J、真真虽还不能完全知道死亡的含义,但朦胧的恐惧却是那么地逼真而沉重,就像那漆黑庞大的棺材。
回家的路上,真真看到田埂上到处开满不知名的小花,白的、红的、紫的。大哥问真真要哪朵花?真真说都要。于是,大哥弯下腰,采了十几朵小花放在真真的小手心里。真真到现在都记得她把小花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说“好香”时,大哥笑的样子。而今给大哥送葬的山路上也开满了各色小花,依然是那么鲜艳。她想采一束放在鼻子前嗅一嗅,可行走在送葬的队伍中,她不得不打消了想法,继续随人流而行。她想:“我要是去路边采摘那些小花,大伙还不知会怎么看我哩。”
墓地到了,大哥的骨灰被放进小水泥槽里,几个人把预制水泥板压在上面,然后用湿水泥慢慢封住缝隙。其他人因没事可做而三五成群在一起交谈着。李小真开始还想听听有没人谈论自己的表现,可听了会儿,觉得无聊,便独自走到一棵长在岩石旁的冬青树下。这里很僻静,旁人不易看到。
那是个多么遥远而美丽的春日啊,李小真跟在大哥身后,走到村前一个池塘边,看到水里冒出的巴掌大的小圆荷和指头长的荷箭,看到自己和哥哥的身影在水里微微摇晃。大哥帮真真摘了一只小圆荷,那圆荷上本来有几个指甲盖般大小的水珠和一个小青蛙的。真真举起小圆荷,挡住斜射过来的阳光,这是她喜欢的小伞……
突然响起的爆竹声打断了李小·真的回忆,她从岩石后探出头看见除几个人在放炮外,其他的人都陆续离去。
:她坐着没有想走的意思,她的思绪并未从往事里分离出来,她感到甜美,这甜美就像那池塘里微微荡漾的春水,在暖阳下松弛、懒散。李小真记得,就是那天晚上,大哥在饭桌上说,真真生下来时,父亲准备把她送给山南王家棚子的张结巴夫妻俩的,但由于大哥坚决反对,父亲才没把真真送给人家……
李小真揩着眼泪,她不知何时眼泪已流淌出来,把飘散在脸上的头发都弄湿了。墓地此时很静,李小真站起身向墓地看了看,发现人都走光了。她缓缓走到墓前,双膝不由自主地跪下,眼泪像决堤之水,无法控制地往下淌。她从未觉得像现在这样和大哥的心亲密地贴近。
太阳慢慢隐在西边的黑松林后,灰白色的墓碑上沿余留着最后一线夕阳。春虫也开始在草丛中或歌或泣。在旧泪与新泪交织的甜美中,李小真被人扶起,她回过头,发现大侄子站在身后。,“小姑,回去吧,天快黑了。”侄子说。
李小真泪眼模糊地看着他,这个同大哥本来就有几分相像的侄子,此时的神情便和那当年抱着小真真采野花、摘荷叶的大哥完全一样。
李小真忽地紧紧抱住侄子,把头埋进侄子的臂弯里,尽情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