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当王金三再一次走出临时指挥部严家祠堂时,天色已近黄昏。战士们有的在练刺杀,有的在刷写标语,还有几个文艺兵正和老乡们一起唱山歌小调。老乡家的屋顶上冒出一缕缕的炊烟,甚至还能听到那青菜落进铁锅里发出的“哧啦”的声响。不远处,在秋浦河里打鱼的人摇着橹咿呀而归。
一切似乎都很恬静。
王金三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他心里知道,这平静的背后蕴藏着激流,他似乎都闻到了那股血腥的气味。王金三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自从参加抗日队伍以来,身经数十战,整天都是把脑袋拎在手上过日子,可是如今自己是抗日先遣队的队长,自己死了不足惜,可是要对手下这几百兄弟姐妹的性命负责,更要对抗日大计负责。部队经过几个月的苦战,早已疲惫不堪,伤员增多,武器不足,刚躲过日军的扫荡,到了秋浦河边这个名叫石城的小镇时,准备好好修整几天,就突然接到上头的命令,让他们后天想尽一切办法,牵扯住敌人主要兵力,以几百之众敌两千日军,还要主动进攻。王金三一接到这个命令就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不要上头再说什么,王金三知道这都是抗日大局的需要,可这仗怎么打?一夜间,他的舌头上嘴唇上全起了燎泡。把作战图看了又看,还是看不出什么头绪,可是又不能表现出来,他知道,这个时候,军心比什么都重要。
说不清在石板街上走了多久了,忽听得前面传:来“啪啪”之声,王金三一听就猜到是有人在下棋。他原在家乡就嗜棋如命,也是一方高手。嗨,干脆,下一局。他想。
王金三疾步向前走去,原来是一座小茶楼,茶香悠悠,水气袅袅,一张方桌前,一位老者满头白发,身子精瘦,双目却灼灼有神,一手持茶壶轻啜一口,一手轻拈棋子放在棋盘上。再一看棋局,只见老者棋势凌厉,招数多变,对方已是输定了。更让人奇怪的是老者一方的老将被一颗铁钉钉住,移动不得。
老者抬头看见王金三,便说,队长,来一盘?
王金三点点头说,我正想向老先生讨教呢,只是您这老将为何钉住了?
老者哈哈大笑说,我下棋有一规矩,只要对方逼动我老将,就算我输,遗憾的是,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人动得了我的老将。老人说着,得意地又呷了一口茶。王金三听了,觉得老者未免有些自大,就坐下来与老者摆开了棋局。
炮二平五。
马八平七。
老者果然棋力雄劲,一上来就杀气腾腾,只要有子兑,他只管吧嗒吧嗒一路吃将下去。王金三稳扎稳打,以守为攻,几次化险为夷。几十个回合下来,便进入了残局。王金三知道老者一定对残局很有研究,便装着无可奈何,走了一招试应手,老者不知是计,应了一手。王金三声东击西,顶边兵过河,又进一路兵暗藏车后,弃了十余着后,王金三突然平出兵后之车,几番厮杀,老者已是漏洞百出,只好推枰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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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连下三局,王金三都是用围魏救赵的办法得手,老者长叹一声说,队长真是用兵高手啊,虚虚实实,局无定势,这是抗日大军之幸!
老者说着,用手拔起棋盘上的钉子,拿起老将,向前一抛,王金三阻止不及,只见棋子“咚”地一声,落进秋浦河里。
王金三说,老先生,这又是何必?
老者很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王金三,笑着说,队长,你稳操胜券。老者说着,端着小紫砂壶向街巷深处走去,一忽儿,就不见了。
王金三回头往指挥部走去,他忽然增添了战胜日军的信心,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这不就是和日军周旋的法宝吗?他几乎是跑了回去,重新打开了作战图。
接下来的十天里,王金三带领队伍在秋浦河边的高山密林里穿梭,一会儿打贵池,一会儿打青阳,打得日军晕头转向,不敢贸然出动,牵扯住了敌人主要兵力。十日后,上头来电:先遣队顺利完成任务。
王金三再回到石城时,又是一个黄昏。他想到了那位下棋的老先生,就往茶楼走去。
果然,老者还在,他像是料定了王金三要来,早已摆好了棋局,说队长,再下三局?
这一次,老者好似换了一个人。招招深谋远虑,步步奇兵巧伏,王金三满头大汗,每走一步都要思忖良久,但还是无济于事,三盘皆输,而对方老将未动分毫。
王金三放下最后一个子时,立即站起,深深向老者鞠躬,说老先生!……
老者微微一笑说,队长,前番下棋,我观队长面有忧色,是敌我悬殊不敢赢,故而激起队长斗志,此番队长得胜归来,志得意满,有浮躁之心,所以挫之。
王金三心中一惊,说老先生教我!
老者仍呷了一口茶,也不说话,只在棋盘上用茶水写了三个字:老屋里。
王金三一听,立时说道,我知道了!飞身回到指挥部。原来,在布置下一轮反扫荡时,王金三恰恰把老屋里方向忽略了。当他打开作战图找到老屋里时,心里一阵发紧,此地濒临芜湖,正好是一个袋口,日军若在此扎口袋,则可将己一网打尽。王金三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老屋里一战后,王金三就奉命开拔到华北,再也没有回到秋浦河边那个小镇。戎马倥偬,战火纷飞,可王金三却一次次想起那六局意味深长的棋。
若干年后,已身为将军的王金三,让人到小镇寻找那位老先生,可是小镇的人都说,他们从来没见过有那样一位老者。王金三离休后,没有像别人那样写回忆录,他躲在房间里,一天天地回想,花了两个月时间,把当年与老先生的对局一一记载下来,取名为《石城六局》。